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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人情世事依然远(1)

体验爰情

1958年的夏秋之交,43岁的彭桓武认识了在国院幼儿园工作的刘秉娴大夫,开始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爱情的体验。

10月初的一个星期天,彭桓武按照惯例去人民大学看望二姐彭楚秀。这时候,二姐已由上海搬到北京住在大女儿家里。彭桓武事先接到过二姐的口信,让他这天去家里吃中饭。他只当二姐想他了,其他也没多想,随便穿了件衣服走着就去了。

上了楼,走进二姐家,彭桓武一眼就看到一位陌生的姑娘端坐在桌前。见他进屋,那姑娘微笑着站了起来。彭桓武发现这姑娘高挑个,红扑扑的脸庞俊俏又端庄,十分好看。突然,一种预感袭上彭桓武的心头:这个姑娘会不会是二姐为我找的对象呀?如果是就好啦!

这个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刘秉娴。

彭桓武听完二姐的介绍,心中已十分明白:眼前漂亮、文静的姑娘正是二姐为他介绍的对象。他反倒冷静下来。他问自己:她能接受我吗?

不久,彭桓武给刘秉娴去了一封信,信中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缺点、不足和欠缺的方面一一列举,大小总有二十几条,如:不会洗衣服、不懂穿戴、不会做饭、对社会科学不感兴趣、对当官掌权不感兴趣、不懂人情世故……彭桓武虽然这时从二姐那里已经了解了刘秉娴的家世、经历,但他心中仍然没底。

刘秉娴,幼年丧父母,与两个姐姐相依为命,16岁学当护士自食其力。几年后,大嫂病故,大哥抛弃三个儿女另娶妻成家,她和大姐承担起抚养大哥的三个年幼的孩子的责任。为了养活一家五口人,她不得不学会做更多的工作,不得不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累。为了抚养这三个孩子,大姐终身未嫁;而她直到36岁,才遇彭桓武。

刘秉娴终于回信了。信写得不长,娟秀的字迹如汩汩清泉浸透了彭桓武的心田,滋润着他干涸已久的爱情庄园。

刘秉娴在回信中写道你不会洗衣服,我会;你不懂穿戴,我懂;你不会做饭,我会做,我还懂得什么菜如何吃最有营养;你说你对社会科学不感兴趣,你在自然科学领域已有所建树,这就已经足够了;你对当官掌权不感兴趣,我也不感兴趣……”

彭桓武捧着信感动得流下了热泪。

从这一刻起,彭桓武认定刘秉娴为自已的爱人,决心一辈子全身心地去爱她。

彭桓武和刘秉娴的婚期于12月初定了下来。本打算1959年元且那天结婚,考虑到坨里二部的工作,彭桓武遂决定提前结婚,定于1958年最后一个星期天为他们的结婚日。

没有婚礼,没有喜宴,新房里甚至连张大红“喜”字也没张贴,一双恋人便成了正式夫妻。

国院幼儿园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刘秉娴举办了一个舞会。会前,彭桓武邀请了朱洪元等少数人参加,当原子能研究所党委李书记和郑书记等人闻讯赶到时,舞会已经散去。彭桓武和刘秉娴乘坐幼儿园的车回到中关村家中。

这一天,大雪覆盖了整个世界,大自然在洁白、纯净、温暖的怀抱中进入了梦乡……

从这一天开始,彭桓武变了。

彭桓武的衣领不再总是挂满油垢,皮鞋也不再总沾满灰土,裤子也不再总是打满褶子。彭桓武开始学习讲究卫生的常识,学习爱卫生的方法,不再把臭袜子随手往床下一扔,不再进门拿起筷子就吃饭,不再把穿脏的衣服堆在床上不管不问……

彭桓武下馆子的次数也少了,尤其请同事们吃饭的次数明显地降了下来。由于成了家,他不但要负担哥哥、五姐、二姐,还要负担爱人大姐的生活。他把每月的工资大部分交给刘秉娴,自已只留一点生活费。

在同事们眼中,彭桓武不那么潇洒了,爱开玩笑的同志干脆说:彭副所长被厉害老婆管住喽!

被老婆“管住”的彭桓武却从生活中体味出另一种潇洒和浪漫。他每个星期六下午从坨里赶回中关村的家里,刘秉娴总是摆上好几样他最爱吃的菜等着他。第二天,两个人拉着手或去樱桃沟、卧佛寺游玩,或去新朋老友家拜访,生活充实而又丰富多彩。彭桓武也渐渐胖起来。

一天下午,彭桓武从所里开完会,赶到国院幼儿园去看望刘秉娴。由于粮食饥荒,彭桓武发现妻子明显地痩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见时间尚早,彭桓武一个人先回家。

北京的夏天,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晴空万里,阳光普照,忽然刮起一阵风,尘土卷起枯草败叶遮没了半个天空,阴云夹着钱币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就砸了下来。彭桓武见四周无处可藏就冲进一间男厕所躲了起来。

耀眼的闪电才划过天空,轰鸣的雷声便接踵而来。天色在顷刻间昏暗下来,仿佛一张巨大的魔爪把地球攥进了手心。路上行人散尽,许多自行车、三轮车被弃置路旁。

雷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天空便出现湛蓝湛蓝的晴朗底色,风也温柔了许多,吹在身上竟有几许暧意。彭桓武踩着淌成小溪的雨水朝家里走去。

快到家门楼下时,令他吃惊的是刘秉娴正站在楼道口处左顾右盼。他喊了一声:“秉娴!”

刘秉娴发现了他,几步跑到跟前。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衣月艮,只在鞋上找到几处泥点,她这才如释重负地说:“可把我急死了!打那么大的雷,天一下子就黑了,我生怕你出事!”

站在彭桓武面前的刘秉娴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干布,脚下已洇一片水迹。

彭桓武心中评然一动,眼窝潮涩,一把把妻子搂住,说:“快回家吧!”

夫妻俩回到家,彭桓武感觉妻子身上冰凉,似乎正在瑟瑟发抖。他心疼地说:“为了我,把你冻坏了。”

刘秉娴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突然说:“不,是你正发烧呐!”

彭桓武不信:“这怎么可能?这段时间我胖得连鞋都快提不上了,怎么会发烧呐!”

刘秉娴把彭桓武摁进沙发,脱掉他的鞋,伸手在他腿上摁了一下,只见彭桓武的脚脖子处一个手指坑半天没起来。

刘秉娴哭了:“不是胖了,是肿了!”

远的半张日历牌

时值1976年的春夏时节,彭桓武奉中科院副院长吴有训之命,接待日本高能物理学界客人,走上了长城。这是他一生中屈指可数的此类活动的一次。然而,他的人生经历却被命运的大手从这一天开始重新改写。

吃完饭,彭桓武陪客人走出饭馆。饭馆建在山腰处,十几级台阶把它与地面连接起来。就在下这十几级台阶时,彭桓武感到头晕眼花。他连忙扶住了身边的山壁。

山壁又冷又硬,透出阵阵寒气。

彭桓武扶着山壁一级一级走下去。

突然,他两眼一黑跌下山去。

一阵钻心的疼痛使昏过去的彭桓武醒来。人们小心翼翼把他抬上汽车,直奔市里的积水潭医院。

经医院拍片检査,彭桓武被确诊为左脚跗骨粉碎性骨折。手术在下午进行。彭桓武的左脚跟处被永远地钉进一根长钢钉。

刘秉娴以为丈夫陪日本客人去八达岭观光,下午就会回家。可是,丈夫下午没有回来。她似乎预感要发生什么事,在担心、害怕和焦虑中等到天黑,仍然没见丈夫的影子。

她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终于停留在一个主题上:陪日本客人只是一个借口,也许丈夫已经被某些阴谋家迫害了。

愤怒、沮丧如毒蛇一般啃噬着刘秉娴的精神支柱;惶恐、烦乱如癌细胞摧毁了刘秉娴的生命之躯。

直到夜阑人静,有人来报彭桓武住院手术的消息,刘秉娴才从极度痛苦和不安中挣扎出来,一颗高悬的心才从喉咙处放下。

短促的几个钟头如魔鬼之手重塑了刘秉娴。刘秉娴一改往日对丈夫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的深情,在彭桓武住院两个月期间,竟没来医院一次。

医院离彭家的距离不过七八站地,这令彭桓武不解。当他拄着双拐回到家时,他发现妻子脾气暴躁,容易激动,完全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江青一伙被逐出历史舞台并未给刘秉娴带来多大的兴奋。不久,她便陷入病痛之中。脉管炎给双腿带来的痛苦尚未彻底解除,这时,她又时常感到脖子痛、肩膀酸,咳嗽也一日日严重起来。到医院检査,发现淋巴肿大,医院诊断是由于感冒引起的发炎。

治疗了一段日子后,病情没有得到控制,相反却在加重。

彭桓武领妻子来到肿瘤医院全面检査。医院院长是彭狱留学英国时的同学。不久,这位老同学告诉彭桓武:“预后不良。”

刘秉娴被确诊为肺癌晚期。

回家的路突然变得短暂了。彭桓武从城东南角回到城西北角家中的路上,竟没有想好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

回到家里,抱病卧床的妻子只问他“回来了”,却不问他医院检査的结果怎样。彭桓武想:也许妻子已经知道自已患了不治之症。

彭桓武不再犹豫,把医院检査的结果如实告诉了妻子。

果然,刘秉娴在听到这一结果后没有吃惊,只平淡地说:“我已经猜到了。”

彭桓武紧紧握住妻子的手说:“我们一起和它斗争!我们努力奋斗,一定能战胜它!”

刘秉娴眼含热泪点头赞同。

从这一天开始,一对老夫妻开始与肺癌做顽强的斗争。

经李觉介绍,彭桓武领刘秉娴来到协和医院请专家治疗。经过检査确定了治疗方案:由于癌细胞扩散,手术已无效,只能用物理疗法医治。可是,协和医院的仪器坏了,彭桓武又陪妻子到北京医院治疗。

科学仪器勉强维持着刘秉娴的生命。在接受西医疗法的同时,彭桓武还为刘秉娴请来中医专家。化疗作用见效不大,刘秉娴改吃中药。

当生活中只有与病魔做斗争这唯一一项内容时,刘秉娴累了。终于有一天,她对彭桓武说:“我哪儿也不去了,既不去化疗,也不看中医了。现在看来,四处奔波求医问药也是在耗费精力。我累了。”

连续作战且节节败退,也使彭桓武筋疲力尽。他痛苦地接受了残酷的现实,决心尊重妻子的意见,不再四处奔波,把最后的一点时间完整地留给妻子,也留给这个即将破损的家。

一天,下班回到家的彭桓武发现妻子正张罗为他和儿子赶做衣服,这些衣服里有棉衣、棉背心、棉裤,还有单衣:春秋穿的和夏天穿的短袖褂……

彭桓武的眼睛潮润了。回想与妻子共同生活的19年里,他很少关心、爱护她,很少把精力放在她和儿子身上,他感到内疚和惭愧。

夜深人静,彭桓武躲进书房写下了许多献给爱妻的诗篇。一连数日,他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一贯好忘事的他,对妻子刘秉娴告诉他的事却记忆犹新,尤其这19年的岁月,给他的人生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

彭桓武认真地回忆着,勤恳地写作着。一连数日,刘秉娴不知丈夫在写什么。一天,彭桓武把抄得工工整整的几页诗章放到她眼前时,她愣了:这是一组写给她的七绝,不是一首两首,而是十首!

刘秉娴怀着对亲人的无比眷恋,怀着对生活的无比眷恋,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晚上回到家,眼望人去屋空,彭桓武和儿子悲从心底涌起,父子俩相拥在一起哭了。

彭桓武小心地撕下了这一天的日历,上面写着:1977年8月15日。

他要把这半张日历牌珍藏起来,他要珍藏起与刘秉娴19年的深厚感情。

刘秉娴追悼会当天晚上,彭桓武被家住北影院里的外甥朱德熊接回家。半夜,他要水喝。等朱德熊把水端来,却发现他已经昏死过去。

彭桓武被送进北京第三医院抢救。

各种措施都试验过,所有能用的药都用过。可是,彭桓武就是不醒。

他高烧不退,脉搏微弱,昏迷沉睡。

已经过去7天,病房外站满了前来看望他的人们:领导、朋友、老师、同志、学生,还有邻居……人们关心这位科学家的生命安危。人们担心这位物理学家就这样紧跟在爱妻的身后也去了。人们呼唤着——彭公、彭先生、彭教授、彭爷爷……昏迷中的彭桓武愁闷忧苦,不得排解。恍惚迷离之中,他走进了楼桃沟,又看见腊梅“千枝叠错,万盏红灯”他沉痛感叹道:

闻道天公不惜,乍暖还寒,惹苞蕾受冻。情况不同,钝感伤轻,敏感伤亡重。引起愁怀懵懵。

前若梦,昨惊恸,今犹痛。好春光,谁与共?莫思量,防泪涌。

与死神擦肩而过

“爸爸,你总算醒了!”彭征宇握住彭桓武的手,眼泪洒在白色的床单上。

彭桓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遭绑架一般身边吊着许多绳子状的皮管。

醒来,彭桓武第一句话便问:“什么时间了?”

儿子说:“7天了,您昏迷7天了!”

彭桓武说:“我饿了,有吃的吗?”

儿子欲去取吃喝,彭桓武又叫他:“小宇,知道我见着谁了吗?——你妈妈。”

一句话,说得彭征宇痛哭失声。失去母亲的悲哀几乎要把他击倒,他伏在父亲床边哭了。

彭桓武拍着儿子的头说:“小宇,我们以后不要再哭了。你不许哭,我也不哭了。我们应当高兴才对。我这次昏迷是追你妈妈去了。我追上了她,并见着了她。她在那边非常好,身体健康,再也没有脉管炎、没有肺癌折磨她。我想跟她去,她说:‘你的功德还没有圆满,你先回去吧!我就回来了。”

彭征宇望着父亲痛苦不堪的脸,为父亲擦去眼角的泪水。朋友们和同志们都来看望彭桓武。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他们常守在他身边,守在他的病房外,与他一起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他们大多以为也许永远见不着这位老科学家了。当又见面时,他的这些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肝胆相照的老师和学生、挚友和同志都激动得感慨万千。

卫生部长钱信忠听说彭桓武住院后打电话问医院负责人:“能不能治?如果有困难,就把彭桓武同志送协和医院。”

夜深人静,彭桓武躺在病床上想:“我昏迷了七天七夜,这可是一个不短的时间。这么长时间高烧不退也许已经把我的脑神经烧坏。真要这样,做不了研究,我岂不成了废人!”

彭桓武陷入醒来后的迷惘中。

医生称:彭桓武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

彭桓武却庆幸这次的脑膜炎,发烧烧死一部分脑细胞。这“一部分”的自然逝去,意味着他从事原子弹、氢弹科学研究的自然解密。同时,他将好忘事的毛病也归咎于这次的脑膜炎。一次,有人问起往事,彭桓武怎么想也记不起来,就说:都怪大脑炎留下的后遗症!

此话一出,立马就遭到这位朋友的反击:得了吧,彭公,你不是现在好忘事。早在你生病之前,我问你钱伟长戴不戴眼镜,你就说你不记得了。

在清华物理系,彭桓武与钱伟长同小组做试验长达4年之久。可是,“戴不戴眼镜”的问题确实没装进他心里。

然而,他却记得他所欠的“债”

在几十年的科研生涯中,他还有许多课题没有完成,他还有许多设想没有付诸实践,周培源先生、马克斯·玻恩导师对他的殷殷期望,他还远远没有竭智尽忠去实现……

这时的彭桓武,虽然逃离了死亡线,但他口歪眼斜,手脚不灵,半边身体麻木,想要去完成这宏伟的计划谈何容易!他必须战胜疾病,像健康人一样自理生活,才有望去做研究工作。

出院后,彭桓武去京郊小汤山疗养院疗养。这里山清水秀,风光绚丽,加上疗养院注重用力量器械治疗他的手脚不便和半身麻木,他的精神和身体在这里得到了很好的治疗。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他找到疗养院领导要求回家休养,理由是在这里每天吃饭要排队,太麻烦。就这样,彭桓武改器械运动为行走运动。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起先不敢走远就围着住区打转转,开始是一幢楼、两幢楼,后来是八幢楼、十幢楼。为了练习臂力,他选了一棵很粗的树,每天早晚对着大树推。开始推不了两下,他就累得气喘吁吁。练多了,手臂有劲了,他竟能连续推几十次,甚至几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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