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下午,邻居四〇三家的胖男人到黛二家用一下电话。黛二和母亲正分别在各自的房间里忙着自己的事。母亲正在赶写一篇论文,参考书多得铺天盖地,她先是在桌子上干,此起彼伏错落有致的书本层层叠叠盖满一桌,黛二母亲的脑袋在参差跌宕的书上跳跃。后来,黛二母亲在桌上实在施展不开就挪到床上。再后来,参考书不断膨胀、爆炸,床上也施展不开,就千脆挪到地毯上。一时间,地楼上白花花的一片茫然,无立足之地,黛二母亲全神贯注地在地毯上爬文章,黛二见了窃笑不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何必呢!这论文哪里是写出来的,简直是爬出來的。正在这时,门铃脆脆地瑜了,邻居四〇三男人过来用电话。鍩二与母宗纷纷从各自的房间迎到门厅与四〇三招呼寒喧。四〇三为人一向拘谨、腼腆于身上多余的脂肪太多,特别语岣部和腹部,颤颤巍巍颇似女人,亍是他心理障碍重盧,至今没冇娶到女人。有时候上下楼时正巧碰到黛二或其他女人,四〇三便会退同去,侧身面壁楼道。今天四〇三能够鼓足勇气到黛二家用电话实在英拔气漑非凡,要知道这可是有着两个单身女人的家啊。四〇三的电话很简短,黛二和母亲刚刚寒暄完各自回屋,还没坐稳,门厅的电话已经用完了。黛二与母亲又分别迎出来。黛二说:您什么时候需要用电活就过来用,没关系。”四〇三说:“谢谢,谢谢。”本来这样互相客客气气就此说再见就结束了。可黛二母亲忽然冒出一句广到屋里坐坐吧。”四〇三说:“不用,不用。”黛二母亲说:“没关系,没关系。”黛二母亲怕冷淡了人家,就多说了这么一句;而四〇三怕辜负了黛—母亲的好意,就留下来坐坐。到了大家真的坐下来,又实在无话可说,吭坑陆哧半天,方方面面都找不到共同的话题。黛二手里正攥着一份报纸,就说:“报纸的纸张越来越差了。”四〇三就说:“真是的。”黛二母亲说:报纸的价格越来越贵了。”四〇三就又说:“真是的。”然后这人说:“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一个叫XXX的,他是我小学同学的哥哥。我们并没什么联系。”这人又说:“你们单位是不是有一个叫XX的,她是我同事的四姨,我并没有见过她。”拖了十分钟时间,电话铃叫响了,四〇三像是得到了获救的撤退令,立刻起身告辞。
四〇三走后,黛二母亲就抱怨时间不够用,论文写不完。黛二就给母亲提出没必要留四〇三再坐坐,没必要做两厢不情愿的事。母亲就说黛二不懂事,从来六亲不认,邻里不联,老死不相往来,一派臭小姐作风。黛二又说母亲活得累,做了一辈子无周功也不自知。就说母亲正在写的这篇论文吧,题目叫什么《我是你吗》,这不是浪费国家纸张是什么?于是争吵的话题扩开去。母亲说:“中国的未来要全是你这种人接班那就完蛋了。”黛二冋敬说:“巾帼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才有希望。”
拥有一个有知识有头脑又特别爱你的母亲,最大的问题就是她有一套思想方法,她总是要向你证明她是正确的,并且总在告诉你应该如何处事做人,如何决定一件事。你无法像对待一位家庭妇女母亲那样糊弄她、敷衍她;但你又绝对无法听从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过两天,楼里又发生了失窃案件。几名流窜到北京的外迪人在黛二家居住的楼里大肆洗劫,连撬了五户人家。据说用的办法再土不过,不是那种受过训练的正规小偷。这五户人家的门全是被人用脚踹开的,动静之大、声音之响自不待言,可是楼里在家的人都说没听见任何异常。出事那天下午,黛二母亲正在家里埋头写那个《我是你吗》的论文,确实没听见。看来楼里的隔音效果真是不错。于是,贼走关门,亡羊补牢,被盗的几户纷纷安装防盗门。有一户人家看上了黛二家的防盗门,觉得又气派漂亮,又结实防盗,就过来询问。镜二母亲从书稿纸堆里抬起头,热情地请人家屋里坐。人家说不进屋了,只是来看看铁门,问问安装情况。黛二母亲又诚恳地请人家进屋,人家再次表示只想看看铁门,依旧站在门外不进屋。黛二母亲连着邀请了三次后,黛二小姐终于忍耐不住插了一句:“人家只是想谈谈防盗门的事,不想进屋。”
铁门的事谈完了,黛二母亲开始向黛二发起进攻了,说她一点礼貌也没有,当着外人就让她下不来台。于是,由铁门事件又开始升华,又上升到人生态度与情感问题的高度上。结果,缪一和那个爱着黛二小姐的美国佬全被母亲扯进来,说得声声入尤、,句句浸泪。最后,连麦三与墨非也被扯进来一一“他们出的是什么馊主意鬼办法?气^找个工作绕来绕去一点不正直!那个墨非自己有了老婆,还对别人家的女子讨好干什么,勾勾搭搭的!”
“哼,”黛二冷笑一声,“还有呢,请说下去。”
“看看你交的这些男男女女的朋友,一个个全是流氓。”
“我可没这么说。我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要出格,一件接一件地干荒唐事!你就不能像个听话的女孩儿那样——”
“那样不胡思乱想,不做梦,安分守己过日子。”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反正是没必要跟那些男男女女的勾勾搭搭。”
黛二的血压本来一直低得厉害,沩袋甩常常发空发凉,严重的时候她甚至无法集中心思,无法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这会儿,她忽然觉得一股热火舆往脑袋里冲,脑袋里满满的,无数多的句子涌在扎液里寻抆出口。她冲动起来,“我就是喜欢勾勾朽搭,就是喜欢力姨子,斤別指望我!”
黛二小姐头发晕腿发软冲出家门。她知道她和母亲之间的任何一个小问题最终都会慢慢酝酿到俩人情感不公平的问题上。黛二沿着人迹凋零的夜晚的街独自漫步,她想念起约翰“琼斯高大的身躯和怀抱,想念起他把她揽在臂下悠然走路的温情,想念起琼斯那好得要命的身体对黛二无尽无休的爱抚和要求……现在,她已经独自一人很久了。身体的亲呢与爱抚毕竟使永远处于精神孤独状态下的黛二小姐得到一些缓解。我的回国难道真是错误的选择吗?她想。
夜风很凉地打在黛二小姐身上,街上光秃秃人影全无,只有惨白的街灯孤零零悬挂空中。黛二小姐想尽快把情绪控制住,然后回家像没事一样。她不愿被母亲窥视到她的内心,不愿被她分担,她也无法分担。
夜半,黛二小姐回到家,母亲已经熄灯睡下。她脱光衣服在卫生间潦潦草草洗个澡,就关上自己的屋门躺在床上。她德了灯,在黑暗中冥想,她的头脑异常清晰,神思活跃。她感觉到静谧的夜是一张大大的黑帘子,正遮挡着什么一触即发的东西。她听到空气在流动,在她的头顶、脸颊上咝咝蔓延,黑暗中无数只舌头在窸窸窣窣叹息,无数缕长长的黑发在空中舞荡翻飞,无数只苍白的手臂像冰凉的水伸向她的额头,无数双女人的乳房悬挂空中燃起彩灯,无数只阳具在黑土地上长成参天大树,无数只小鸟像高大的骏马在云霄飘游翱翔……
黛二猛地睁大眼睛,房间里黑漆漆什么也看不见。一阵惊惧从她的脚底蹿上头顶。她想起了和母亲争吵时那直直的病态的目光,黛二一动不敢动。母亲是孤独的,可怜的。黛二预感有一天终究会发生什么。这会儿,她恍然感到一个披着头发的女人阴森森又悄然无声地扑向她,那双冰凉僵硬的手就要扼在她的脖子上了。她再也不能迟疑,鼓足了绝望的勇气,怀着牺牲掉胳臂的决心,从被子里伸出手臂,啪一下打开床头灯。随着橙黄色的光亮降临,室内一片寂然和空荡,一切毫无踪影。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白天的时候,黛二小姐多了一个恐惧。她无法把握母亲的又爱又恨的情绪,她知道孤独是全人类所面临的永恒困境,她很怕有一天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她每次去母亲的房间变得礼貌起来,总是先在门外边叫母亲,听到应声才敢推开门。黛二很害怕忽然有一天一个场面像晴天霹雳迎面击来^在黛二与母亲各自在自己的房间里呆了半天之后,黛二为了说一件什么事,忽然推开母亲房间的门,一瞬间她看到那女人^她唯一的亲人自杀了,头发和鲜血一起向下垂,惨白、猩红、残酷、伤害、恶心、悲伤一起向她撞出……
黛二小姐被这种想象搞得头疼欲裂,心神恍惚。她为酉己的想象流下眼泪。她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想活着失去母亲。她爱母亲。
战争平息的时候,黛二小姐依旧与母亲在傍晚时候闲闲款款地散步。街是灰白色的,天空没有风。街两旁连绵矗立的楼房,窗子敞开着,无数故事像一首首歌彡匕流入空中^既有悲伤,又有欢乐;既有孤寂,又有充实。
黛二小姐与世界
缪一的肚子一日一日鼓胀起来,它已经不安亍衣服的遮掩了。黛二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桌上、床头已经堆满各种“孕妇手册”、“胎教种种”等孕妇们关注的东西了。由于怀孕,由于生活的稳定与安全她的身体内部涌出一股新的力量,着上去她踏实了许多,消失了以往那种四处无依的忧郁,脸上多了一居以前从未有过的满足与骄傲的少妇之态。黛二小姐很是惊讶,她们仅才一个多月不曾见面,缪一发生了这般巨大的变化。隆起的肚子不时地使黛二联想起与子宫与性行为相关联的活动,又由于这种联想,那个男人也被拉了进来,这使得黛二感到无比难过。
黛二给繆一买去了很多营养品,这举动本来完全是出于她们以往真挚的友情。缪一却忽然像一个习惯了受礼办事的太太那样,理所当然地欣然接受,然后是一番关于黛二工作问题的真诚的客套,以及关于自身婚姻生活的真诚的假话。黛二立刻敏锐地感到一股强大的隔膜与疏远向她压迫而来,她静静听着,不想再说什么。这时,她才感到自己长时间以来对于友谊的信仰是完全地被愚弄了。黛二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思活跃,她想着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利用,男人可以利用她的肉体和激情,女人可以利用她的头脑与真诚。她想,如果她拥有大权和大钱,被利用的方面还会更多。她还想,她在被利用的时候肯定也利用了别人,这个世界就是在利用和被利用的平衡中运转,这是多么的正常啊!自己就是这样生存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生存的,尽管许多人自己不承认。一时间这些思绪搅得黛二心事重重,心乱如麻。想着人的前景,黛二心里一片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