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翻英语,学了八年仍是张不开嘴。我发现我对幼儿英语印象颇深,那个?…硕大的臀部使你非得记住不可。然后我又想我可不能这样翻下去,一天的光阴就这样一页一页地翻掉了。于是我坐到了桌前,拿起了笔。
我先想起那天我骑车穿过使馆区在林荫路上记下的―段话。
那天我当即停在路边,一只脚歪採在马路边上,拿出铅笔和小本记了下来。若是不记,到了房间里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思维是不能长时间记忆的,我确信这点。
那天我在小本上记下来的一段话是:
天天活着,天天想为什么要活着。想得到的哼艮多,已经经得到的就留下,而没有得到的也不可能有了。比如逝去的时光。谁也不能解决你的疑难,甚至不能理解你有吃有穿有房子住有书看有钢琴弹还空虚什么。也许有人认为你缺少一个爱人、情人,可偏偏就是这条你绝对不能接受,因为你认为什么都可以努力奋斗去争取,唯独这个是捕风捉影一场空的事。倒不是埋怨别人什么过错,恰恰是自己无法说服自己。
这世界最大的规则就是无规则。那么,活着这个无规则可言的过程,有什么道理不随方就圆呢?!负载着你身体的双脚,若挪动得过于认真,那么脚下的路就不再是路,它就会变成一条绊人的绳索。
爱默生有一次曾经提到,“所有的墙壁都是门。”我想,如果我们把生活看成是一堵巨大无边的墙壁,那么,我们不要到墙壁之外去寻找出口吧……
我在小本上记下的最后一句是:这世界,谁跟谁呀!
那一天,我还记下了正在构想的一个老人小说的零零琐琐的片段。
我虽然不是一个老人,可是我的母亲已是一个老人,我的父亲更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母亲常常说希望我赶快长到五十岁,那时我们漫步在秋天的林荫路上,枯黄的焦叶啪哒啪魅一声声落在我们身前身后,但是你决不会由于那叶子枯黄而感到它轻飘,失去生命的分量,它们犹如一声声滞重的叹息,沉甸甸落在地上。我们一起走向哪儿,或并不打算去哪儿,身边偶尔经过几个学生,回过头来看我们,对同伴们说:看,那两个老女人!我母亲想象,那时我们就可以像姐姝,会有更多的共同的语言。母亲凄惨地说,老了,一切都将背叛你。
我安慰她说,您老了心却儿童一般,是金子。我呢,可比不上您,人不老心老!
我又说,这年月,死都不怕,还怕活吗?母亲说,老人就是儿童。却没有了儿童的智慧。前些日子,母亲忽然迷上了飞碟科学,整日研读阴阳。并且常常冥思苦想自己问自己: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她跟我讨论太极图,说什么也许宇宙不应按区域分,而应按阴阳分;她说飞碟技术高超,可以穿梭于阴阳等等。
有一天深夜,她竟痴迷入魔,我正在梦中紧张不安地睡着,母亲慌慌张张跑到我的房间,把我摇醒,说:“我真怕你忽然就没了,我必须得过来看看。你知道吗,外星人有劫持人类的嗜好,如果有一天,你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维或身处的场景不对头了,那你千万别害怕,也许是外星人用你做做实验,然后他们还会把你还回来的。”
我说,“您神经什么呀!您得自我控制了,别再看那种书,不然要走火入魔了。”
母亲说,“我有理性,懂分寸,还没老……”然后,她转身,趿着拖鞋,摸着从门厅透射进来的玫瑰色灯光,晃晃悠悠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去。望着母亲的瑟瑟背影,我心不安。我想母亲大概是出于一种老人的心理、一种潜在的对死亡的恐惧,才处心积虑地思考起宇宙来。但我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并没有对她说。
散步的时候,她也是总要问我宇宙的边在哪儿?它在什么里边或外边?总得有个尽头吧。
我说那是您的脑子里有个框子。
她想了想,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说,好像你很明白,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保守才不明白?沉默起来。
接着,她话锋一转,开始抗议我在小说里丑化了父母。
她说:“固然是小说,固然写的不知是哪家父母,但你以第一人称写,变着法儿地夸张、想象,人家当然会随便想。天下这么大,为什么偏要糟蹋父母?”
我说:无论怎样写,人家都会随便想,您看过XX的小说吗?他写他的祖父是个狗熊一般壮实的盗贼,浑身泥土脏得可以种庄稼;写他的祖母是个小婊子,她一边啃着手指头上的倒刺,或是一边嚼着多汁香脆的水果,一边与那些不知叫做五老爷还是叫做李秀才的男人们做着爱。小说就是小说。”
“这么说,你没写我们是盗贼和婊子,还得感谢你?”母亲说。
“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嘛。再说,婊子自食其力,比某些作威作福、不劳而获的人,令人尊敬。”
由宇宙谈到了婊子,到此打住。今天是绝对没有好气氛了。
在我和母亲这两个单身女人所组成的生活里,既充满温霧和睦,同时又矛盾百出。
比如,我们关于家的认识。一个家是靠什么建设起来的呢?
我认为一个家是靠不断地扔东西建设起来的。
然后,我以实例证明自己的观点。我说,我父亲现在的家为什么杂乱胀满得无立足之地,不像一个家而像一个仓库呢?就是因为他家里没有人扔东西。今天用完一只醋瓶子,明天解下一段捆书的塑料绳,后天又多出一个包装微波炉的纸盒子。想想,醋瓶子可以卖两角钱,塑料绳可以再捆其他东西,而那个纸盒子可以用来装破烂。结果,东西越胀越满,好好一个现代化物质文明之家,就被堆得不像一个家。其实,谁也没把那只两角钱的醋瓶子当回事。
而我和母亲这个家,之所以至今被保持得如此整涪,被建设得如此文明,就在于家里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断地扔东西,三天两头地把多余之物丟进垃圾箱。
母亲与我的观点相反,她认为我是一个败家子。我一收拾房子,她就像一条忙碌而勤奋的影子,眼花缭乱地在我身前身后闪烁,紧紧盯住我那双“无情”的、横扫一切的手,生怕她的什么宝贝之物,一不留神就被我“大方”掉。
而且,她很会“升华”,总是把一个家严重到一个国家。
我说,就是一个国家,我这样做也没有错!我可爱的母亲还有一个“注意影响”的习惯。她称我是一朵晴空里的乌云,总是乌云袭卷地扔东西,让别人看见影响不好。
我和母亲居住的是一幢十六层的高楼,它坐落在当今这个拥挤而杂乱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幽闲。楼里多数人家都是学院、研究所的人,不坐班,一天一天不出门,埋头在铺天盖地、伸手摊脚的书堆里。平日,这座大楼安静得就如同一个巨大的建筑模型,无声无息。
有一次,正是餘蓝而辽阔的夏季,我站在阳台上,看见初升的太阳把东方的天际涂染得如一件墙红色的晨衣。这时,楼下有人喊了一声“刘老师”。结果,只听得楼里一阵砰碎膨嘭杂乱的门窗响动之后,足有十三个小脑袋从各自的阳台窗子里探出来,合声齐唱般地浑然响起一片“咬”的应声。
由此可见,这是一个教师、学人之多的楼;也由此说明,这是一个人民币之少的楼。
在这样一座楼里,肯定不是家家户户都要扔掉醋瓶子而不把它送到楼下的废品摊的。所以,我母亲的“注意影响”不是无中生有。在这样一个仍然是“互相主观”的不成熟的时代,随时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是什么,当然是必要的。
可是,我觉得,谁与谁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很好。难道不是嘛?!
关于家,我和母亲也有相同的观点。譬如’我们一致认为,做家务劳动时,活儿是趑干越多,而不是越干越少。
你本想只用抹布檫一擦茶几,结果发现茶几上的茶杯已经有了茶绣。于是,便拿到厨房去清洗,又发现洗涤灵只剩下最后几滴,而且,那个放置洗涤灵等物品的柜子门上有一颗螺丝钉已经松动。等你忙完这一切,放好洗净的茶杯,忽然又看见茶几下边的报刊已堆得太满,所以,活儿是越干越多。
总之,我彳门的生活既和睦又分歧,既激烈冲撞又相依相存。
这就像没有了战争,就感觉不到和平;没有了束缚,就体验不到自由一样。没有了矛盾,就等于失去了和谐依存。完全一致的两个人还叫做两个人吗?那就变成了一个人。世上不存在一个人似的两个人。
不是任何时候评可以写作的。我坐在椅子上想。写作需要一种心态。认为应该芍点什么,但是没有心情,这是常有的事。而随波逐流地打发日子,总觉欠着什么,脚没踏在地上,像风筝漂浮,或一根泠镨地方的闲草,无着无落。只好钻进它堆里,或者重又萌生出到偏僻地方去隐居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