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堕人熄灭手里的烟,起身,缓缓朝黨二走来。站住。停髿。然话她弯身在黛二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燎二立刻全身绸紧而僵硬。她说:“别。”
“怎么”不喜欢?”伊堕人说。
“我一一。不适应。”
“没关系,没关系。别像个可怜的孩子。”伊堕人仿佛是自言自浯,她并没有冲黛二说,而是一边竟自低语,一边慢慢离开。
伊堕人退回到自己的沙发里,神态忽然变得格外低沉。点上烟,无声地吸,不再说什么。
这个时候,伊身上就散射出清朗的阿庆嫂之外的另一部分气质。悒闷,孤独,无所寄托。长久以来,爬满黛二浑身上下的那一种地狱般的黑暗,在伊身上同样闪烁。
黛二心里隐隐作痛,思绪纷乱,呆呆地坐在沙发里。窗外朔风肆虐,她望着一扇秃墙石缝间被冷风吹蔫的一簇枯草茎摇摇摆摆,惴惴不安地等待未知的一切。
呆呆地坐着,黛二不由自主怀念起早已逝去的那个秋天来。那个秋天与她的“英雄”有关。在那个秋天,霉腐味的湿气和令人惆怅的淫雨散去了,躲藏了多日的太阳从云缝间探出它的目光,把金黄和瑰红连绵不绝地投洒在茫茫天际的房舍、街面以及绽满粉红色花朵的榕树上。蕨草、藤蔓,茂郁芬芳。各种颜色的奇异之鸟,沐浴在紫色的晚霞中,那景致如同毕加索的那一张诱人的《双鸣图夂黛二的那位现在早已离开她的“英雄”,就在那个秋天里,一次次弯垂下他那高贵而矛盾的头颅,亲吻她无路可走的绝望的脸孔……
此刻,窗外那簇枯草茎随风摇动,像流逝的时光缓慢而茫然。望着此番景致,她不知为何勾想起那个“英雄”的秋天。
这肯定不能说明黛二是一个善于把不可能的现实,看待成脑中愿望的女人。相反,她清醒得从不混淆现实与梦想。她知道。伊堕人,与自己一样是女人。
同时,这短暂的秋日景观的浮现,亦不能单纯地说是黛二在浑然不觉中,一闪而过的“回忆病”。
不断地追忆与自我分析的天性,自然使黛二懂得这触景生情的思绪,来自什么。黛二清楚,她既是分析者,又永远是被分析者。这种自省意识,使她此刻深深地绝望。她知道,她再一次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坐在她对面的那个女人,与她同样地无能为力而深深绝望。
终于,黛二说:“请把那日历簿还给我吧。我是专程为此而来的。”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得回家了,我妈妈正在等。”
“不!”伊堕人不等黛二说完,就无比坚定地说。黛二叹了一下气,不再说。坐下。伊堕人起身,径直走进厨房,提了一瓶威士忌回来。坐下。为自己满满斟了一杯。她举着酒瓶,看黛二,“来一杯?”
“我不喝威士忌。”黛二说。“那对不起,我这儿没有别的了。”说完,伊自己一口一口慢慢喝起来,不慌不忙。在这种不慌不忙之中,阿庆嫂的沉着又回来了。望着伊,黛二忍不住又是一笑。
“你又心喜了?”伊堕人也嫣然一笑,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从她的微笑中散射出来,“我愿意看到你永远心喜。”
此刻已近傍晚,房间里渐渐昏暗,屋里一阵紧似一阵袭来黄昏的气息,浓郁温馨的酒香弥散开来,烟雾使伊的脸孔渐渐摸糊不清,这种模糊不清终于使黛二有勇气直视伊美丽而沧桑的脸孔。伊喝了一点酒之后,黛二看到她美得触目惊心,石头也会发出惊叫。伊堕人掩埋在光线黯淡的阴影里,倚着沙发扶手一动不动,轮廓优雅而神秘。她那夹着香烟的弯弯的细手指十分纤美而有力。那手指不由自主地发出微微的抖动,透出一股异乎寻常的敏感性。
黛二绝望又坚定地调转视线,不再看她。黛二把头转向窗外,退到墙角那扇倾斜的窗子旁。此刻,夕阳的残晕挣扎到最后一点暗红,洒在楼下的砂石小径上。暮色中,下班的人们隐约闪动、影子幢幢。几个小孩边跑边叫。
在这个薄暮时分,在这个单身女人的房宅里,黛二不禁悲从中来,感叹那无法摆脱的游魂般缠绕的绝望,那毫无灵性的刻板的生活,她早已厌倦。但向前迈出步子,无论朝向哪儿,她都正在与自己远离。这时,她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叫,那声音叫她退回到自己的精神生活,她知道那声音就是她骨头里的理性之声。
渐渐地,黛二身上那种残酷的理性,一分钟一分钟如慢慢复还的潮水,回归到她体内。她锣了一眼已看不大清楚的壁钟,大约已近七点。
黛二低下头,“又是一只不能鸣响的钟。算了吧。”媳自言自语,也仿佛是对世界说I说完,她站起来。
伊堕人第一次表现乱,“什么算了?”
“你知道。”黛二说。
伊堕人的瞳孔散射着混乱的光晕,那是一种由庄重沉着与焦虑不安交相对抗着组合在一起的姿态。这眼神,黛二曾在几个月前,在楼下的那片枯黄的衰草地上,寻找她的日历簿时,在五层楼的窗口边缘处隐约见过。
伊堕人把酒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说:“你不能说走就走!”完全是命令式语气。
伊站在那儿,面孔冰冷而苍白,眼睛里闪动着一种冰光,默然无语。
忽然,伊堕人一字一顿说:
“告诉你,黛二,没有男人肯于要你,因为你的内心与我一样,同他们一样强大有力,他们恐惧我们,避之惟恐不及。若我们不在一起,你将永远孤独,你的心将永无对手……”伊堕人一下子说出如此之长的句子之后,忽然停下来,叹了口气,“可是,你是一个多么矛盾的统一体啊……”伊堕人似乎站立不住,跌坐在沙发里。
黛二隔着茶几望着伊,一动不能动。终于,黨二说:“那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自己解决’接着,她又说:“请把我的日历簿还我吧,我真的得走了。”
“不!”伊坚定不移地说。“为什么?”黛二问。
“我知道你的全部秘密。我要你再来找我,永远来。”
“以这种方式要挟我,没意思。”黛二忽然不快,语气生硬。“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黛二,我不想威胁你,我不忍心。我只是请求你再来。”
当当当。
敲门声穿过幽长的走廊,模模糊糊响了几下。她们静静地站立不动,不再出声。伊堕人喘了喘气,安定一下神经,就向房门走去。房门被打开的一瞬间,隔着门厅,透过走廊,穿越弥漫的烟雾和酒气,黛二看见她亲爱的母亲赫然站立在门口,一身黑衣,高贵的脸孔被激烈的愤怒扭歪了。黛二的心脏一下子提到喉咙口。天啊!
黛二母亲捕捉她踪迹的本领,令她无比吃惊,那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侦探才能。她怎么会知道我到这里来了呢?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我认识了一位叫做伊堕人的女人。黛二。
黛二母亲不请自进,走到门厅,朝她们坐谈的房间探头窥望。房间里的一切气氛在她高高的目光下一览无余。
黛二母亲先保持了几秒钟的镇定自若,那种合乎她身份的惯有的礼貌。然后,她旁若无人地冲黛二说:
“黛二,有个叫大树枝的男人在家里等你。请你早点回家去。”
黛二母亲说完,扭身就走。
忽然,黛二母亲又站住,她的背影是一座所向披靡的高塔,她慢慢转回身,一身亚麻黑衣高贵地悬挂在她沧桑但是挺拔的腰身上,那黑色随着她一同转向黛二和伊堕人,寒风一样扎在她们的肌肤上。黛二母亲饱满宽阔的额头以及她那嗅觉灵敏的鼻翼两侧,布满粗浅不一的敏纹,但那皱纹却从不表示衰老,它们在她的高昂的脸颊上美发般飘拂。此刻,房间里所有的墙壁都向她屈膝,连悬挂屋顶的灯盏也在向黛二亲爱的母亲献媚。整个房宅被她冷峻的目光震慑得滞息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