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别乱想了!现在你的左腿虽然没有了,但是并不妨碍我们一起吃饭,一起做爱,一起呆着。我们亲密无间,相依相伴,不吵不闹,能够如此的家庭已经不多见了。”
我没有吱声,只是靠在他的胸臂里,随着他的身体慢慢移动到餐桌旁。
他先坐了下来,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饭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吃力地低低说了声,“今天去医院怎么样?”我迟疑片刻,说了句,“挺好。”
“我说是嘛,没有的腿怎么还会疼呢!”我心里木呆呆的,犹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气刮落的树叶一样,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们还是吃饭吧。”
我不想这会儿再讨论这件事。我已经察觉到,我的腿疼这件事使他产生一股隐隐的紧张不安。
日子就像公园里的旋转木车,人坐在上边貌似左旋右转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个模型,持续不断地沿着几条既定线路行进。按照我们的规定,周六的夜晚应该是我们在床上进行那个习惯性仪式的时间。我们躺在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窗帘拉开着,光线若隐若现麼廣胧胧,床头小柜上边的收音机被调在闪3频道,那是正在播放轻缓的音乐节目。他把一只手揽在我的肩上。这一切熟悉的背景氛围就如同一张到了位的许可证。
我忽然说,“你知道性这东西像什么?”
“什么?”
“它像我们的生物现象在疲乏厌倦中的一个大哈欠,可是,哈欠并不能真正解决困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像我们这种做爱,实际上只是把问题搁置一边,假装不存在的最简捷的办法。这件事现在好像也只是一个概念,一种秩序了。
“你要是认为不该做,我们就不做。”
“这不是该不该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该占领的地方。我只是在说生活的激情这个问题:“你不愿意?我们一向做得很好不是吗?”
“我不喜欢‘做’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声,又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我的腿疼呢?你虽然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侧过身朝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我听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长条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里边只装了一把锤子,正在敲打着寻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有点稀疏起来,饱满的额头底下一双木然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迷茫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一条没有了的腿,它怎么还会疼呢!”
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既不强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悬在哪儿搁不定,不知怎么回事。”
他的脸孔在黑绸睡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砖,闪闪发亮。
我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仿佛揽住自己的那一条无辜的大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摇晃,我抱紧他就像在茫茫无边的深水中抓住一只救生圈一样。
我闭上眼睛亲吻他的脸孔,他的脸颊冰冷而湿润,几条看不见的皱纹像树枝一样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听到他埋在我怀里抑制的细若游丝的抽泣声,那微弱的声音从他的脊梁骨向后脑勺方向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尖在他的脊背上颤了一下,“你哭了吗?”
他立刻从我的胸口上抬起头,冲我笑了一声,“没有啊,好好的,哭什么!”他想了想,欣喜的样子说,“明天我们去永胜公园好不好?我们初恋的地方,那时你的腿还好好的。”
我忽然有一种本打算推开一扇阴影里的门,可是那一扇门却不存在了的扑空感。
在永胜浙煩熠闪亮的黝黑的水面上,我们的小船摇晃着,夏季晃眼的白石从湖水的这一边横亘到湖水的那一边,水面上刻出一道逍细傲的锯齿形的光痕,四周笼罩着一片凝滞不动的奇怪的光晕。湖水周围是一圈肃然挺立的树木,像是等待骑什么。我钔本来是来这里寻找初恋的感觉的,可是他坐在船的另一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我从倒映的水中观看他的脸,鄱验孔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空白的表盘倒映在水中,时间凝滞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脸孔上。
他一直在看天,好像天空正有一个什么秘密等待他破译。
我无聊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看自己,但是,无论我怎样调整镜面的方向,我都对不准自己的脸孔,我只看见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从镜子里面回瞪着我。
我的脸孔哪儿去了?我焦急起来。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嘴,他的嘴一动没动。我仔细辨析那声音,然后,我判定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向四周环视,茫茫水面除了我们的小舟,一个人影也没有。真奇怪啊!
我忽然被一种锯齿的磨挫声和含混的预感所笼罩。接着,我从他的脑勺后边看见一扇门被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从眼镜后面冲出来。他很权威地站立在门口的一只高大的铁架子旁边,半隐着身子。我注意到这时的风停了,太阳光线游动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金草发出咝咝声,窗户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一边假笑着叫我的名字,一边慢慢向我龙来。我舔了舔嘴唇,没有出声。但我认出了他,并且,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本人5而是敬畏他所代表的白色权力。他请我躺到一只雪白的床一样的车子上,然后他推着这辆车子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进人一间封闭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倾斜,有检测仪器的嘟嘟声从上边渗透下来,我预感我已经掉人一场莫名的无法收场的局面当中。
我被儿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那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我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做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一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我的一只鞋子,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那个世界。”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然后,我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的手臂中……
“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我的对面传来。
我心一惊,抬眼看他,小镜子滑落水中。果然,是他在和我说话。
他的一只手奇怪地插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他的手,“你看,我的手已经变了样儿。”
于是,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那是一把钝拙的锯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