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们和某人只是一面之交,甚至只是餐桌上几句短暂的回合,就大致能猜测出这个人的身世和处境^平和友善的人基本上是I、理方面比较健康、自信或身处优势之人,而自卑的人比较多样。我们平时习惯把阿谀奉承、极尽讨好别人为能事的人,看作是心理卑微,其实不尽然,自卑的人有很多却表现为矜持、冷漠、戒备甚至无缘无故的敌意、冒犯伤害别人,这种人很容易将别人视为仇敌,认为生活充满恶意。有时候我们会觉得莫名其妙,其实这种心理非常清楚一别等你看不起我我先攻击你吧!先在架势上占领优势再说。遇到这种情况,你几乎可以断定,挑蚌者多半是一个“苦大仇深”、自卑可怜到心理畸形的人。赶快脱身为好。
有一次,我在南方一个小城的一次朋友的聚会上,遇到一位身穿一身笔挺的黑衣、酷得有些澳然不阿、横眉立目的男人,不太与大家和睦的样子。朋友一介绍,果然是一位习武的“大师”。朋友多嘴,在介绍同桌一位著名女演员时多说了一些如何“了不起”之类。结果女演员很不幸地被“大师”在一桌人中盯上了(据说他们以前并不相识)。“大师”先是向大家讲述自己的本事:他可以让桌上任何一个人一比如那位女演员一的手机瞬息之间就没有电。他可以对任何人实施这种控制。可是,直到最后聚会结束,几个人强烈要求,“大师”也不肯当众表演一次。然后,他开始逐个分析同桌几个人的心肝肺如何如何有问题,如何如何智而不慧、蒙昧不开。他在分析这位女演员的时候,加入了愤怒和侮辱性的词汇,一股无缘无故的诋毁的情绪。我注意到“大师”的手和脸,那手掌如同一把粗大的铁钳子,肯定是干过多年重活苦力的,脸孔上有一种持久的愤怒和与人为敌的冷漠。女演员这时想躲开他的注意,很低调的样子,不打算由她挑起事端。可是,他却更加“盯紧”她。最后,“大师”说,他可以把女演员的玻璃茶杯吃掉。她先是一愣,然后慌忙阻止:“你千万别吃我的玻璃杯,我害怕。”有人大概是想看热闹,就把门自己的玻璃杯交出来。“大师”果然咔哧一声就把玻璃杯咬掉一块,在嘴里咀嚼起来。女演员可能是看着有点恐怖,说了声何必呢!“大师”立刻戳穿似地说,“这叫伪善!”
“大师”沉着地昨哧咔哧嚼着,面不改色心不跳,他的眼睛不时四处看看,然后继续嚼。嚼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卫生间广。我猜想他可能是去吐掉嘴里的玻璃,当然没有说出来。
我私下琢磨,“大师”为何无缘无故地这般充满挑衅的气息。我读过一些心理学方面的著作,据我的书本经验和生活常识,我猜测他大概是个孤立而不快活的人,可能有着比较广泛的令他不满意或感到挫败的人际关系史,尤其.与女‘性难以产生和睦的关系,甚至存在某种心理障碍。他对这个世界愤怒已极,说不定压抑已积累了很多年,他需要释放,释放的方式就是对人群发射控制力、攻击力,以产生优越亍别人的架势。他的长年习武的热情和动力也许正是来源于此。一般攻击型的人都热切地向人们展示他的能力,实际上恰恰暴露出他自身深深的不安全感。生活对他来说无非是一系列的战斗。我记得有一份资料提到的例子:一个小孩第一次去动物园,当他来到狮子笼前时,吓得面色苍白,瑟瑟发抖,然而他却恶狠狠地盯着狮子,问他妈妈,“妈妈,我可以向它吐唾沫吗?”这个小孩采取一种优越感姿态来遮掩、克服他的不安全感。所以,有时候攻击性行为是朝向优越感的一种补偿性举动。我继而又猜测他所以会挑中女演员发动他的攻击,原因可能有二:第一她的外貌好看,第二她著名。这些事情或者说“优势”严重伤害了他的畸形的自卑心理,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这时,餐桌上的一个人说,真神啊!话音刚落,我们又听得味嘛一声,那熟悉的声音我们全桌的人都听到了,大家惊诧地看到,我身边的一位青年朋友,把“大师”刚才咬掉一半的玻璃杯又咬掉了一大块‘然后々着“大师”的样子,慢慢咀嚼起来。大家几乎同时潔在那儿了一他可是和我们一样的平常人啊!这时,锊年吐掉嘴里的玻璃渣,兴奋地说:“跟你们一徉,我的牙可是肉里长出来的,我现在才发现,玻璃是能嚼的,太玄的咱不敢试,这事还能试试,蒙谁啊,我还是信我自己。你们都试”这时,“大师”回来了。我㈡然不会去记,“电不想去揭穿“大师”的谜底。
也许,是我心态老了,我现在喜欢自然而然的行为,不喜欢较着劲地努力,“知难而上”什么的。很遗憾我曾经与这个进界深深地较真过,和自己过不去过(当然有矫情的成分\也许,现在依然有这毛病,但很多事知道了怎么可以跳开来看。所以有时候当我在哪儿看到有入神话自己,或是在报刊上看到有人永远众人皆浊我独清地“拷问灵魂”,就觉得吓唬自己,也吓唬别人,就抑制不住想起一些心理问题。
我不认为现在这一种平和心态是妥协的堕落的,相反,我觉得是健康的积极的,是松弛和谐的,不难为自己,也不难为别人。也由此想到在我们文学乃至文化领域,作家学者们表情的松弛、架势的置弃,决不意味着本质意义上的松懈或放弃;严肃的表情或神圣的架势,也并不意味着本质的深刻和真正的力量。这当然是另外的话题。
人们的心理千差万别,也不一定都要弄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对别人坦然一点,友善一点,大度一点,换来的是自己心境的舒服与和睦。
有时候,大苦难之下成长起来的一些人的心理不免是畸形的、阴暗的甚至是恶毒的;而有时候,大苦难之下依然能成长出来健康、达观、通透甚至善良的心理。依我比较濡弱的本性,我也许会“屈服”于前者,并尽量敬而远之;但我会信服甚至折服于后者,并以与之亲近为乐,因为这才是真正的力量。
一处新居如同一双新鞋
一处新的房屋就如同一双崭新的鞋子,需要与脚趾磨合一段时间,甚至穿出措链来,才是自己的。
在我搬进新居的好长一段时间,都感觉像是在作客,不像自己的家,不知主人是谁。应该说,房子装修得大致还符合自己的意愿,算是一种“高级的朴素”,艺术化的家居的味道,反正怎么看也不会以为“一不小心走进了某一家豪华宾馆”。但是,房间里就是没有人烟味,像一只荒凉的大盒子,连尘土也没有。一走进房屋,就觉一股阴森凉气从皮肤、从指尖、从头发孔往骨头里边渗。身置其中,总觉包裹了一身陌生。睡醒之后,往往不知身在何处;坐在餐桌上吃饭的自己,竟然仿佛是他人;思路也是堵塞的,似乎哪个方向都没有出路。
我记起我在家乡买过的一双鞋,它跟随我到过乡下,到过澳洲,到过伦敦。当它终于被穿坏、我打算扔掉它时,竟忽然有些不舍。平日在家里,我向来是以扔东西出名的,没用的东西总是“转眼间就不见了”(母亲语)。可是,扔鞋子那天,我却感慨又感慨。其实,在我眼里,它哪里还是一双鞋子,它分明已经成为我经历的一部分。故乡像粘土一样粘在我的鞋底上,引起我的回忆。在把它郑重地扔进垃圾箱之前,我当真地翻过鞋底看了半天(故乡),对家人说,这上边尽染了这儿那儿的泥土的芳香,倾听过我与这人那人的诚恳的抑或掩饰的交谈。它是我往日岁月的“见证人”。可以说,这双鞋子的生命是被我穿出来的。
一双合脚的鞋子可以比喻一个家,它们的性质是一样的。
我开始邀请朋友们来我的新房子聚会,我不仅展示客厅里用旧的电视机、仿古的漏孔木茶几、吊在餐桌上煤油灯似的电灯,甚至连卧室别致的门把手、卫生间隐蔽的小门闩,都一一炫耀一番,夸赞之声不绝如缕。最后朋友们走了,到处杯盘狼藉,地上留下一串又一串脏脏的脚印,我心里却充实地有了主人的感觉。书房也开始被我肆无忌惮地摆开“战场”了,桌上沙发上到处散乱着稿纸和书籍,大部分抽屉都半开半合着,如同一只只话多的舌头,可是我一走进这里,就觉得太是我自己的地方了,书房嘛,原来就是为了弄乱的。厨房也不再干净得不忍心做饭了,每天,这里的柴米油盐、锅碗瓢盆都热烈地搅合成一团,油烟袅袅,盛满人间烟火。最为返璞归真的是,我开始在阳台上大肆发展“农业”,把这里集木坛、花坛、果坛、草坛、剌坛于一体,在这远离乡土的城市高楼之上,那些亲朋好友赠送的以及我亲自从市场里选购来的散圮竹、变色木、荷兰铁、冬青、芍药、黄花菜、百合、洋葱、瓜叶菊们一日日疯长,比我长得都结实……
一个家,就是这样被我们住“活”了,是被日积月累的人的气息浇铸“活”的,是被温馨的回忆、伤感的争吵、文思的涌动、厨房的油烟、淋浴的流畅、睡眠的酥软、垃圾的堆积、电话的打扰、邻居的摔锅打碗、电视的乏味、停电断水的不便、热闹抑或孤独的时辰,以及这里那里种种的只欠缺那么一点点的遗憾浸泡“活”的。
我在自己的新家,由于家人、友人们的人气,我亲眼目睹了家里冰冷的墙壁和天花板是怎样“苏醒”过来的,目睹了坚硬的石板里面的“血液”和“呼吸”是怎样慢慢流淌起来,目睹了一处冰冷的空阆是怎样通过与家人的肌肤咽亲而终于共脉搏的。
崭新的房子没有生命,无论装修得多么华丽奢侈,家具多么典雅贵重,即使所有的墙壁都不是用石灰板而是用钱市堆砌戍的,也无济寸:事,邵不过是一个冰冷的壳扎,家的惑觉决不是由此而生。
家是用我们和亲人的血肉与精神堆砌起来的,里边积满了各种各样令我们难以释怀的情感或者不堪回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