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你顺着她的心思讲就行了。不知道的,你就编一个,哄哄她。我听说写电视剧的人都是编瞎话,看电视剧的人也是看瞎话,你也编点瞎话给她听,以占住她的耳朵为目的。
我可不会编瞎话。
这孩子,连个瞎话也不会编,我看你不傻呀!
陈香书不知道自己是傻还是不傻。
这天有一只喜鹊在窗外叫。按老家的说话,喜鹊是报喜鸟,谁家有了喜事,喜鹊才会到谁家去叫。陈香书把喜鹊的叫声报告给姑,姑说她也听见了。姑让陈香书到楼下小区的花园里看看,有没有狗尾巴草,要是有的话,采一把上来。姑特别交代,不要摘公园里的花,也不采人家种下的草,只采狗尾巴草。狗尾巴草是野草,采一点没关系。陈香书问姑:采狗尾巴草干什么呢?姑说:等你采上来,我再告诉你。
狗尾巴草,陈香书是认识的,就是长长的茎上举着小毛穗儿的那种。楼下的居民小区里有两个小花园,陈香书到两个小花园的草坪上都看过,没看见狗尾巴草。草坪上的草盖满了地皮,陈香书不认识那些草。在小花园遛狗的人倒是不少,那些狗有大狗、小狗、黄狗、白狗,哪种狗都有尾巴,每种狗的尾巴都摇得像风中的狗尾巴草一样。但狗尾巴不是狗尾巴草,陈香书没法采。
陈香书没采到狗尾巴草,只捡回了几片落在地上的杨树叶子。那些杨树叶子黄中带绿,厚墩墩的,都很干净。果子到了秋天会成熟,原来树叶到了秋天也是成熟的样子。成熟的杨树叶子不但脉络更清晰,色彩更艳丽,树叶表面好像还覆盖了一层蝉翼一样的薄膜,在秋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辉。
姑原来打算用狗尾巴草教陈香书编花喜鹊,编小黄狗,因陈香书没采回狗尾巴草,这两样东西是编不成了。姑看见陈香书捡回了杨树叶子,眼睛亮了一下,说杨树叶子也不错,也可以叠小玩意儿。姑让陈香书把她扶坐起来,在被子上放了一个硬纸板,开始教陈香书叠玩意儿。姑让陈香书看好了,她把一片杨树叶子几叠几捏,一只小勺就叠成了,叶柄是弯弯的勺把,叶片叠成了勺斗,真是好玩!陈香书说姑的手真巧。姑说,叠勺子是最简单的,她会叠好几样玩意儿呢!
姑教陈香书叠小燕子时,手有些发抖,喘气也有些费劲。她只好指点着陈香书,让陈香书自己动手叠。在姑一点一点指点下,陈香书终于把一只小燕子叠成了。当陈香书把一只翘着两叉尾巴、振翅欲飞的小燕子举在手上时,姑才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陈香书看出来了,姑虽然还在北京,姑的心思已随着“小燕子”回到了南方的老家。
阴历十月的一天晚上,老家来了一个人,是姑父的表侄。外面正下雨,雨还不小,是中雨。表侄的头发和上衣都淋湿了,一进屋带进一股子雨气。刚好姑父在家,是姑父为其表侄开的门。姑父一看是他的表侄,脸子顿时拉了下来,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家的地址?
我是跟别人打听到的。
你来前应该先给我打一个电话。
我没有你的电话。
找我有事儿吗?
有点事儿。
姑父堵在门口,没容表侄说有什么事儿,又问:你吃饭了吗?
没有。
那我带你吃饭去。
我大娘呢?
你大娘没在家,到美国看她女儿去了。走吧,走吧,家里没人做饭,到外面我请你喝酒。
因表侄说话声音比较大,姑听见了,姑在房间里喊:德海,德海,是谁来了?
表侄往屋里看了一下,说:有人叫你,是我大娘吗?
此时陈香书正守在姑的房间里,她有些紧张,不但不敢出面,连大气都不敢出。
姑父说:不可能,她去了美国的西雅图,已经去了两个多月。他连推带搡,把表侄弄到门外去了。
表侄说:哎,哎,我从老家带来点红薯,我把红薯留下。
姑父说:我们家没人吃红薯,你怎么带来的,你怎么带回去!
姑还在喊:德海,德海……
姑父断然把门锁上,把表侄带走了。
当晚,姑父没有回来,提了一袋子红薯的表侄也没有再回到姑父家。不知姑父把他的表侄安置到什么地方去了。
秋雨一直在下,滴滴答答的雨声使喧嚣了一天的城市逐渐安静下来。偶尔传来一声被刹住的胶皮车轮在水泥地上的摩擦声,让人知道城市大了什么人都有,有些人的夜生活还在继续。
也是在这个晚上,姑的一口气没能继续呼吸下去,断掉了。
天将明时,陈香书听见姑床上有微微的动静,她问:姑,你解手吗?我给你拿尿盆。
姑没有答话。
陈香书未及把那种扁形的尿盆放在姑的身子底下,姑的一泡尿就下来了。这一泡尿似乎憋得分量比较足,把床都打湿了。尿过之后,姑就合上了眼睛。
姑,姑,你怎么了?你醒醒!姑,姑,你真的走了吗?都怨我,我没把你伺候好。陈香书哭了。
陈香书给姑父打了电话,说姑不行了。陈香书有些泣不成声。
姑父说:你不要害怕,我马上回去。趁你姑的身体还没有僵硬,你把她事先预备下的一套新衣服给她换上。
按老家的规矩,陈香书把姑身上的衣服全都脱下,换上了新衣服。换好衣服,姑父还没有回来。还是按老家的规矩,姑的房间里应该点上一盏长明灯。没有长明灯,陈香书只能让房间里的吊灯持续亮着,在房间里守着姑。陈香书听人说过,人在活着时,人的魂和人的身体不能分开,一旦分开,人就成了无用之人。所以,当人的魂因意外情况丢掉了,得赶快想办法把人的魂找回来,放回人的身体。人死后就不一样了,人一死,人的魂和人的身体两相分离,魂就自由了,魂如烟如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陈香书相信,姑的身体虽然还在北京,但姑的魂已经飞走了,说不定已经飞回了老家。
在老家,表姑强秀文被说成是有福的人,表姑的幸福生活被十里八乡的人们广泛传说。陈香书还是一个小学生时,就听庄子里好多人说到强秀文。强秀文只上过四年小学,因嫁了一个好丈夫曹德海,就跟着曹德海一步步往高处走。曹德海在省会当了干部后,就把强秀文从农村接到了城市,户口也从农业户口转成城市户口。曹德海调到北京的国家机关,强秀文也跟着丈夫调到了北京。北京是什么地方?北京是有天安门的地方。全国的城市很多,哪里有天安门呢?只有北京有天安门。有天安门的地方就是天堂啊!老家的女人说,作为一个女人,如果能像强秀文一样,一辈子才算不亏。到了北京强秀文表姑身边,陈香书才知道,强秀文的生活并不像老家的人传说的那样幸福。调到北京后,强秀文被安排到街道一家国营粮店卖面。煤矿工人每天是一身黑,强秀文每天是一身白。后来粮食一多,国营粮店就取消了。强秀文随之下岗,失去了工作,成了一个家庭妇女。如果两个孩子好好的,强秀文当一个家庭妇女也没什么不好。让强秀文痛心不已的是,两个孩子的命运一个比一个背。
姑父刚到家,就向殡仪馆打电话要了一辆车,把姑拉到殡仪馆火化去了。姑父没有让陈香书跟车去殡仪馆。
之后姑父回家空着两手。陈香书不知道,姑父留没留姑的骨灰,装没装骨灰盒。要是把姑的骨灰装进了骨灰盒的话,也不知姑父把姑的骨灰盒放在了哪里。
既然姑已经死了,陈香书没有必要继续留在北京。她向姑父提出,她该回老家去了。姑父要她不要急着回去,趁眼下有了空闲,正好可以到天安门广场、故宫、颐和园、动物园等地方转转。姑父问她:你在老家有对象吗?
陈香书说:还没有。
别人给你介绍过对象吗?你谈过恋爱吗?
也没有。
这么说,你还是一个处女喽。
你是当姑父的,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没有别的意思,没事瞎聊天儿呗。现在处女是很宝贵的,一百个所谓处女里面能挑出一个真正的处女就不错,你一定要把握好自己。
你再说我就生气了!
这孩子,真像你姑强秀文年轻时候的脾气。你把你姑伺候得不错,我应该感谢你。过一段时间,我再给你介绍一户人家,你可以继续留在北京当保姆。你得认清当前的潮流,潮流是农村人往城市流,而不是城市人往农村流。你既然已经流进了城市,哪能再往回流呢!
时间不长,姑父果然把陈香书领进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房子是三居室,其中两间向阳。女主人姓乔,看样子不到三十岁,陈香书喊她乔阿姨。乔阿姨的肚子鼓得高高的,大约再过一两个月就要生产。陈香书的任务就是伺候乔阿姨。在乔阿姨的孩子生下来之前,伺候乔阿姨的起居。等乔阿姨生了孩子,伺候乔阿姨坐月子。
姑父把陈香书领进乔阿姨家之后,姑父没有走,留在乔阿姨家吃晚饭。吃过晚饭,姑父还不走,竟跟乔阿姨到乔阿姨住的房间去了,并关上了房门。陈香书没有想到,原来姑父跟乔阿姨这么熟。
让陈香书更没有想到而且感到吃惊的是,乔阿姨一开始把姑父喊老曹,喊着喊着就喊成了老公。陈香书在电视剧里看过,一个女人若把一个男人喊老公,这个男人就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她恍然明白过来,怪不得曹德海整天不着家,还不断出差,原来曹德海早就起了外心,在外面找了小老婆。乔阿姨就是曹德海的小老婆。不用说,乔阿姨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曹德海的孩子。
陈香书打定主意,她明天就走,回老家去。她不能伺候曹德海的小老婆。不然的话,她会觉得对不起表姑强秀文。
选自《北京文学》2013年第3期
——保姆在北京之十
也许是因为自身的经历,作家刘庆邦特别善于处理农民和矿工题材类型的小说,并以较强的批判性著称。今年的短篇小说《骗骗她就得了》也属此类题材。小说以现代家庭情感伦理的变化,去思考社会生活中的微观层面蛰伏着的激荡。在这里,短篇小说以其较小的篇幅容量,细致入微地描摹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暗含诸多深刻问题的故事。
小说以一个老家来的保姆——陈香书的视角,叙述了一个家庭内部的变故。“保姆视角”的运用,无疑是作家处理家庭伦理题材小说的一把利刃。事实上,保姆作为现代富裕家庭中的一员,其在家庭伦理上的关系是暧昧的。一方面,她几乎是全天候地处在一个家庭之中,她熟稔这个家庭的种种事宜;另一方面,保姆作为家庭的“另类”,在事实中又很难真正融入进去。换句话说,小说以一个保姆的视角进行叙事,既能方便地“窥视”到家庭内部伦理关系的微观变化,同时,也使小说叙事具有一定的客观性。因此,保姆陈香书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小说中,陈香书不仅是表姑父曹德海和表姑强秀文二人之间的媒介,而且是故事的观察者和讲述者。在老家人的眼中,表姑强秀文“因嫁了一个好丈夫曹德海,就跟着曹德海一步步往高处走”,不仅人到了北京,农村户口也变成了城市户口,可谓一步登天。然而,陈香书却看到了繁华的大都市带给曹氏夫妇两人截然不同的境遇。在她眼中,纵情享乐、常不回家的曹德海与无依无靠、倒在病床的强秀文形成鲜明的对比——表姑并不像老家人说的那么“享福”。在表姑死后,她还发现,表姑父早已金屋藏娇,另觅佳人了。
也许,两人婚姻的失败隐喻着“乡村爱情”的裂变。因为,随着身份和地位的变化,曹德海必须极力摆脱自己身上的“乡土气息”,事实上他转变的也很快。可强秀文却始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小说以陈香书的视角写道:“姑的身体虽然还在北京,但姑的魂已经飞走了,说不定已经飞回了老家。”强秀文临死前唯一想的就是回老家,只可惜这一卑微的要求也未能得到满足。
随着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从农村向城市的人口流动越来越频繁。其中,能成功在城市立足的人凤毛麟角。因此,这些“成功者”成为乡土世界羡慕的对象。然而,地域的跳转所带给他们的情感和生活的裂变,却是包括当事人在内,都始料未及的。当乡村爱情的模式被嫁接到现代大都市的生存逻辑和情感体验之中时,它必然无法适应这个更为残酷的现实空间而最终走向崩溃。其实,强秀文的悲剧隐含着这一类进城农民,在家庭伦理层面的全新失败体验。
从整体上看,小说的叙事节奏有缓有急,在叙述强秀文的苦难时,更多流露出的是“哀而不伤”的平淡情调。但结尾处的真相大白,不仅加速了小说的叙事节奏,而且揭开了曹德海的虚伪嘴脸,同时也产生了力透纸背的痛感。
城市中的乡村婚姻裂变
——评刘庆邦的《骗骗她就得了》
杨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