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说着“当然当然”,就把她拉过来跳起舞。伊凡是个很好的男舞伴,因为喝了酒跳得更好。虽然她不怎么会跳,但在他的引导下,也很快找到了拍子,随着他前后左右移动起来,感到自己确确实实在跳舞。伊凡突然大声说:“准备好了。”就拉着她开始转,她晕头晕脑,但脚步轻飘飘的。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这么灵活,自己能和另一个男人这么自由地翩翩起舞。她觉得快乐极了,旋转得更卖力了,忍不住笑起来。她隐隐约约听见埃利克的鼓掌声,他也在笑。他们三个都在笑,笑声在雪夜里特别清亮,仿佛在潮润的空气里散播出去,又折回她的听觉中。她听着它,像听着远处传来的铃声或是钟声,它感染了她,让她快乐又莫名悲伤。她把脸仰起来,像那些陶醉在自己舞步中的女舞蹈演员。冰凉的雪落在她脸上,她笑得更厉害了,眼泪都笑了出来。
那两个人的身影出现了,于是他们的舞蹈缓缓停下。贾莉像个吉卜赛女人一样把毯子当披肩裹在身上,说:“好啊,我们一走,你们就开派对。”
伊凡兴奋地说:“跳舞让人暖和,嘉年华之夜,来吧,大家都来跳舞。”
可是没有人响应他。她丈夫看着她勉强地笑了笑,说:“我可不知道我太太还会跳舞。”
“你不知道?现在你发现了,这才有意思呢。”她说。
“怎么样,喝醉的女人没有给你找麻烦吧?”丈夫问埃利克,脸上依然笑着。她看着他,觉得他很虚伪。
“我不认为她喝醉了,她跳舞跳得挺好。”埃利克很有礼貌地说。
“听到了吗?”她一下子站到丈夫面前,“听到了吗?我没有喝醉,是你喝醉了。”
“我滴酒不沾。”丈夫说。
“是吗?我刚才没看到你,还以为你喝醉了,迷路了。”她说完哈哈大笑。
丈夫没有理睬她的话,对大家说:“雪比刚才下得大了。”
她突然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看了一会儿池塘后面那座小山黑黢黢的影子,那其实算不上小山,只是个人工堆砌起来的高冈,长满了树。她像个孩子般固执地说:“我要到山上去。”
她丈夫说:“你不知道你醉成什么样子了,没有人想上去。我们就在这儿歇一会儿,有毯子,你不是要看雪吗?你可以坐在毯子上,看你的雪。”
“如果没有人去,你为什么不陪我去?”她问他。
“我不想去,”他坚决地说,“别发酒疯了,我不去,那上面什么都没有。”
“好吧,那我自己去。”她坚持着,但被丈夫当众拒绝的羞辱感越来越强烈,她差不多要哭了。于是,她斩钉截铁地朝小山冈走去。
“如果你不去,我可以和她一起去。”她听见那个越南人说。
“她只不过是喝醉了耍脾气,由她去,但她很快就会自己回来的。”她听见她丈夫说。
“我可以陪她去,因为我也想到山上看看。”是埃利克在说话。
“你不必迁就她,”她丈夫说,“你真不用这么做。”
“是我提议大家来的……”他说。
“那也不代表什么。”她丈夫说。
“我确实想到山上看看,走走路,这没什么。”
这时,她听到那个女人甜腻的声音说:“看来咱们这里有两个浪漫主义者。这是不是刚才你们走在一块儿时就计划好的?”
“我们没有计划。”埃利克说。
“看不出来你太太有这样的雅兴,真是看不出来。”那女人对她丈夫说。
“她不过是喝醉了。”他有点儿气恼地说。
……
她朝那阴影般的高冈快步走去,已经趁着夜色擦去了眼里的泪。她听见后面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快乐突然间又弥漫到她的心里来,顷刻间抹去了她的屈辱和怨愤。这是为什么呢?那么容易忧愁,又容易快乐?雪果真比刚才大了,雪粒变成了雪花,它们在她周围缓缓飘落,她这才发现雪其实是蓝色的,但其他的一切却在这蓝色里放亮了,变得洁白。现在她独自走在雪里,觉得快乐和忧伤同时充溢在周围的空气里,一种青春般的鲜活气息使她变得灵敏、善感。她刚才哭泣,并不仅仅因为丈夫的态度,还因为她想到了生活,像她自己一样黯淡无光的生活。它本该像这雪夜一样洁净、纯真,它应该富于充沛的情感,有很多快乐的时光和难忘的回忆,但它却只是在疲惫中蹉跎,在沉默中僵持……
他追上来,走在她稍后一点的地方,他们在狭窄的上山小道上走着。她看起来冷冰冰,而他也没有要打扰她的意思。他们只是往前走,倾听着草木在落雪中发出的细微声响,其中似乎还有雪花悄然融化、渗入什么之中的声音,有草叶在静止的幽暗中呼吸、吮吸雪水的声音。他们的脚步声在这密不可透的雪夜的静寂里显得喧闹、唐突,尤其是她的靴子,发出皮鞋踏在潮湿地方时特有的吱吱呀呀的怪叫。她突然停下来,粗声粗气地问他:“你为什么跟着我?不要以为我醉得走不成路了。”
他很从容地说:“我没有跟着你,就当我们是半路相遇的两个登山者。”
“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谢你了。”
“嗯,我正想谢你呢,还好我遇到你,你可以给我壮胆。”他把手插进上衣口袋,笑着说。
“啊,你真会说话。”她说,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点。
他们继续走着,她突然说:“所以,他不爱我。”
“你是说……别这么想。”他轻声说。
“但是你们都看到了。”
“很多事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算了,我才不管。”她高声说,朝前面紧走几步。
冈子上的树林并非想象中那么黑暗、布满阴影,透过清疏的林木,总是有那么一点光渗进来,不知从何处发出,也许就是雪的亮光。小山冈并不高,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最高点,这里有一片空阔、树木稀疏的平地,仿佛是个设计好的眺望处。从这个地方,他们可以眺望近处一片弧形的漆黑,那是沉睡中的郊野,其中一条寂寞地发着亮光的带子是他们刚才经过的郊区高速公路。更远处那片光是城市,狭长的城市躺卧在辽阔的黑暗的怀抱里。大地很暗,天空却泛着奇异的光,城市的光在雪飘落的帘幕后也显得昏暗。
这里真美!可惜他们看不到这景象。她想,不过他们看到了也不会觉得有多美。这可能是我一生中能看到的最美的景色……
好一阵子,她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远处和空中飘落的雪片,直到酒精又在她的胸腹里燃起了她容易激动的情绪,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他问。
“你一定觉得很可笑,我想起来一首诗。”她一说出来就后悔了。
“为什么很可笑呢?”他说,“这是件很美的事。”
“哦,好吧。”她含糊地说,觉得难为情。
过一会儿,他似乎发自内心地说:“我想听听。”
她急忙解释说:“可是你听不懂,我只知道它的中文翻译,这是首俄国诗。”
“那样更好,我可以想象。”
她想了一会儿,说:“算了,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两句。”
“那就把那两句念出来。”他说。
“可这两句也不连贯……”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目光很安静地落在她身上,像雪片一样安静,似乎他已经在等待了。
“好吧,”她嗫嚅地说,“如果你非要听。”
……
等她念完,他问:“你说这是一首俄国诗?”
“对。”她说。
“我不懂,但我似乎能感觉到什么。”
“什么呢?”她问。
“和雪有关,很安静,优美,有点凄凉。”
仿佛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她夸张地叫起来:“我不信你听不懂中文,我不信。”
他微笑着说:“看来我的感觉很对。”
接着,他们都沉默了。她往前走了几步,望着雪花飘落在空寂的远方,或者说只是感觉着它在飘落。她又想起自己的人生,好时候似乎都已经过去的人生,在她看来缺乏爱和温柔的人生、没有找到幸福的人生……这是她过去未曾想到的,当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她觉得梦就像一个个挂在枝头的果实,只需要伸手就摘得到,她觉得必然是这样:她会遇到一个视她如珍宝的人,他温柔,情感丰富,娇惯着她,与她喜欢着同样的事物。她也看到过那些关系淡漠、貌合神离的夫妻,譬如她的父母,但她从来不理解为什么他们还在混日子,更不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时候她还算好看,即使早上蓬头乱发地站在镜子前,她也会发现镜子里面是个新鲜的人儿,为此沾沾自喜。但是多少青春的财富就在无意中溜走了,镜子里那张充满热情的脸变得老气、倦怠……忧伤就像雪一样安静地飘落到她心上,覆盖在那儿。她想哭,但这冲动很快过去了。她一时又觉得快乐、充满感动,觉得在她身后不远处站着的人几乎就是她很久以前想象中的那个人,尽管他不属于她,但至少说明那个人确实是存在的,那个温柔、细腻、捕捉得到女人心底每个想法又能爱惜她的男人是存在的……所以,站在这儿也就像是接近了幸福。
她发觉他朝她走近了,但她站着没有动,他走得很近,就停在她身后,他的手放在了她头发上面。她心里那么震惊、害怕,满溢着含着醉意的快乐,以至于她没法挪动,没法做任何回应。他把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施与安慰,从头顶到脖颈,在颈部的凹陷处停留,再滑到她肩膀下的发梢处。他这样抚摸了两次,然后他的那只手离开了,他站到了她的侧面。他看起来很安恬,目光看着她所看的远处,既不兴奋也不惭愧,似乎他并未抚摸过她的头发,或者它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动作,就像掸去衣服上的雪一样。
在下山的路上,他们没说多少话,但埃利克看起来轻松愉快,他不时低声吹着口哨。她却变得安静多了,不再动不动傻笑、高声喊叫或是突然快步往前跑,似乎酒醉已经过去。她内心充满欢宴将散时的沮丧,只能刻意表现得冷漠。然后,她问了他一个问题,说这是她从小到大都很好奇、想知道的一个幼稚问题。这个问题是:如果一个男的喜欢上一个女人,是不是一定会主动说出来或表现出来?他很快回答说,除非这个男人有致命的羞怯病,否则一定会说出来或者通过其他方式表现出来,而如果他没有主动表达出来,或者至少没有让对方感觉到,那只能说明他并不真的爱这个女的。
“如果他没有表达的机会呢?”她问道。
“不会的,”他说,“如果他想要的话他就总能找到机会。”
“谢谢你。”她有点羞怯地说。
“也可能我说得并不对。”
“我觉得很对,至少你代表了男人的观点。”
“但是男人有很多种。”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取出他的手套,从容地戴上。然后,他向她伸出一只手,温柔地说:“来吧,下去的路比上来的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