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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流放(2)

断了弦的旧吉他,一捆四年前的《金陵晚报》,缺损的陶茶具,然后是厚厚几摞子旧蒸笼,一个套一个地斜垒着,抽出一格来看,已布满蛀洞,里面放着几样面点模具。穆先生爬上爬下一丝不苟把一圈吊柜都瞧了个遍,直到两只手被灰弄得黑麻麻的,小腿也有些酸胀。

稍晚,他跟回到家的妻儿一起,做菜,吃晚饭;讨论了新闻里一起高三学生跳楼事件;提醒儿子周末理发;要换季了,妻子说要抽空回家拿两床被子过来。

直到儿子钻进房间,妻子玩起微博,漫长的夜晚开始,穆先生才把他新得到的小猎物们从头脑里“请出来”:吉他、旧报纸、蒸笼与陶茶具。这次他没有推理或想象,他仅仅是把它们在脑子里把玩了一会儿,陪了自己一会儿,既愉悦,又感到身上发冷,像深夜的酒意。他醉于自己的无聊,更伤心于这一无聊。

同事们也知道穆先生儿子今年要中考了。单位里一直有这么个风气,苦涩又促狭的人情味:但凡哪家有子女小升初、中考、高考,这一年里,当事的父母就成为了一个可怜且无用的重症之人,并获得了一种专门赐予的豁免权:诸如出差、加班、繁劳的任务等等,都可正当逃避,当然也包括接大单子大客户、升职涨薪、出国培训之类。穆先生自也如是。他不再拼命地琢磨上司心思、琢磨客户心思、连轴应酬仰脖喝酒活像不要老命。哼,拜拜。像猛地拐上了没有出息的羊肠小道,他晃晃悠悠地迟到早退,偶尔弄点小活只求半饱,每月经营分析会时,看城头大旗猎猎、同事们表情变幻,他只带着浅笑作壁上观——这懒汉般的悬浮感,以前从未有过,如同甜丝丝的迷药,味道很不错。想想不久前自己还跟他们一般的激进,狂奔突走气喘如牛,简直不可思议。放下、自在,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穆先生心里似乎透了几束光,有点得道、超脱,可又伴随着惶然,不敢强化。他怎能在这样的时候,玩起什么出世、悟道来?儿子正要命地紧着呢,妻子也要命地绷着呢,三弦之家,谁都松懈不得的吧。再说,这一年说起来是考儿子,其实到要紧关头,还不是考老子……妻子晓得他最怕求人,克制地提过几次,虽然不曾逼迫,但穆先生自己也是要逼迫自己的。儿子的事,大过天大过地,低头弯腰摇尾乞怜等动作恐怕在所难免了。这次是中考,不久还有高考、找工作等等。唉,唉。不要再往下想了,只但愿儿子的分数能够争气些。他并不是怯懦的男人,只是想做个体面的父亲……

但老天爷好像没有听到穆先生的喃喃自语,令人担忧的不幸很快发生了——连续两次的月考,儿子极不理想,总名次整整降了十二位,照这个排名看,四大重点高中是完全没有指望的。老天,这要出人命了。

家中气氛如丧考妣。妻子犯起干咳症,喝水都会呛,笑得像哭,可她偏要遵照《中考家长指南》上的鬼话,撑出胜败乃兵家常事的开明风度,在厨房里劳碌,做出比平常多几倍的菜式。儿子咧着嘴,解释说只是失手,面色却呈金灰,两只眼睛几乎是索求般轮流瞧着父母,盼着他们山呼海啸大加责难……真是不忍目睹的艰难时刻。

穆先生看看腕上的手表。表上有日历。手机上也有日历。还有他白天在单位收到的会议通知、值班表、合同、发货单等等,那上面都有几月几日,很刺眼,直往穆先生眼睛里挤,让他极不自在,并飞快地联想到六月。租屋的期限,儿子的考试,一切的结果都在六月中旬到来。然后是等成绩、填志愿,然后是招录。等那一切过去,他和妻子、儿子会是什么表情?所有这些,由几月几日慢慢积累而来的终点,会是灿烂爆炸还是如死水一潭……多么难以想象啊,那简直像另一个星球,无论如何都走不过去。

这个周五,学校组织运动会,眼袋肿胀的妻子一早上临时对穆先生交代一个任务:上班中途回家一趟,检查儿子的日记书包书桌抽屉等一切,以探寻可能被忽略的不良迹象。穆先生当即大摇其头,他怎么对儿子能干这个事!正在刷牙的妻子吐掉满嘴泡沫,好好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不一直是你的爱好吗?”穆先生张嘴欲辩,妻子又缓和语气:“他出这么大问题,我们得有行动。我的意思是,你善于推理,也足够严谨,可确保在检查后恢复原状。”

这算是报应吗?穆先生心中凌乱,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举止确实有点龌龊。不,别对自己这么严苛吧。但是为什么,查点别人的旧物他兴致盎然、理直气壮,到了自己儿子身上,却觉得非常之腐朽、非常之恶心呢。

儿子的床、书桌和小书柜都是租屋留下的,使用前穆先生曾仔细摸索过,除了几个空的塑料文件夹,未发现任何有意思的遗留。而今不过是多了儿子的东西——但这些东西,实在令他骇然、无从下手:各种字典、打印资料、课堂笔记、草稿本、纠错本、试卷、练习册、作文指南、中考题库,每门功课一堆,连成了起伏的小山头,另外还有磁带、笔盒、修正带、即时贴、长短不一的笔与尺、各种补课通知与时间表,还有眼药水、风油精、咖啡……如同硝烟连天的战场腹地,一片恶战进行中的狼藉与酷烈。穆先生悼念般地垂下脑袋、垂下双手,儿子的这个小房间,如此之丑陋,遍布奴役与暴力感,哪里有一丝少年气息!嗳,相信吗,穆先生多么希望十五岁的儿子有点鬼头鬼脑的玩意呀,他根本不会告发的,而会小心至极地蹲下去,像守护沙漠中的嫩苗。

……无意中,碰掉一支胶棒,动静很大似的,穆先生慌张地趴下,顺便溜了一眼,瞧见书柜后背板下露出一小叠纸片,本以为是便条签之类,艰难地单腿跪下,歪着肩膀用手扒拉出来,什么?不顾灰尘呛咳,他心里一声惊呼:名片!

当晚,妻子拖着他出去散步,其实是追问他儿子的情况,穆先生敷衍了几句,妻子大感不满,穆先生无奈,又支吾补充了些细节,包括儿子政治书上涂画着的疑似裸女线条。妻子总算满意了,她用果不其然的语气忧心忡忡地说起青春期与荷尔蒙。她为发现了问题而欣然,随即又陷入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新一轮焦虑。

穆先生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那口袋里有一枚名片。

下午新发现的那叠名片显然属于某一位前租客,这让穆先生如遇大赦,他立即中止了对儿子的侦查,并心怀感激地把后来剩下的时间全都扑到名片上去。他甚至觉得,今天中午回来,跟妻子的指示无关,他纯粹只是为了到儿子的房间找点前租客的东西。他最近不是一直在干这个嘛。

那叠名片里有一半都是同一个人:“广源机电化一体公司市场部经理助理陈水德”,其余的则是他五湖四海交换名片的“朋友”。现在,穆先生口袋里,就是其中一位陈水德的朋友。他一边听妻子分析儿子的性萌芽,一边用指头翻过来倒过去玩弄这张陌生人的名片,心里头一阵庸俗的感慨:这些年里,手里接过来又扔掉的名片真不要太多啊。穆先生一向不太信赖它上面的信息,那只是相当于是一身出门见人的衣服而已,他更想知道的,是人们扒掉衣服之后那具无名的、软弱的身体……可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在儿子的小房间,他突然改变了看法,变得相当和善了。事实上,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徒有名片的无名主人们,向往着他们所处的另外一种生活。这种羡慕与向往显然禁不得推敲,但的确发自肺腑——最起码。他们都没有“六月”的大限对吧。仅仅因为这条,他真情愿做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一边说着话,他跟妻子已经散步到了外秦淮河边的石头城公园。这是近处居民最为热爱的消闲处所,跳舞的、放夜光风筝的、遛狗的、吹葫芦丝的、打拳的、撞树的,呈现出一派令人迷惑的旺盛生命力——各式各样的人从穆先生身边走过;树影背后的路灯、河面泛起的水光以及天上遥远的月光,斑驳地投射在穆先生表情沉闷的脸上,使得他脸皮都有些发疼。穆先生捏捏口袋里的薄名片,感受到急迫的、孤注一掷般的渴望。

星期六下午,妻子带着儿子出去补习,穆先生稍稍矜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股脑儿地把名片通通拿出来,像玩扑克牌一样,从大到小地排。所谓从大到小,蛮势利的,比如,“??县人民政府文明办钱荣正”,这个算大;“环球体育用品专卖店经理王斌”,排其次;“有恒五金批发萧有恒”,小;“家电维修回收钱师傅”,更小。排完了再打乱,穆先生胡乱推测着名片主人的年纪、身高、文凭、收入啥的,分别作为新的参照,又排了几通,越排越马虎。因为那个念头一直像小麻雀似的在脑瓜里跳来跳去,跳到最后,穆先生终于让这只麻雀飞出来,从“名片扑克牌”任意衔起一张——

“盱眙十三香龙虾南京销售代理范志贵”。行,就这张。

是的,穆先生想做半天别人。他不要做儿子的爸爸,不要做妻子的丈夫,不要做穆先生了。

穆先生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表情、发型和衣着,显然都不合适。再说范志贵的名片只有一张,当真走出去,远不够派发的。穆先生放松地舒口气,重又坐回光线不足的小客厅。他微微闭上眼,坐在那里,“做”了范志贵。

——他下楼,出院子门,站到路口,抓了抓裤裆,操着一口改良过的淮安话问了个路,找到一家富丽的中型饭店,他犹豫了一会儿,跟在几个客人后面蹭进去,他哈着腰对迎面碰到的领班递上他的名片,并结结巴巴地竭力开始他的推销……稍后,又进出了几家大排档,甚至还盲目走进了一家污水横流的农贸市场。前前后后,他殷勤递出去几十张“范志贵”名片——扑克牌时光机里的冒牌范志贵,但人们并不在意,他们接过去,有人瞪瞪他,有人冲他点头,有人冲他挥手,有人喊他范老板,有人喊他小范,还有人说跟他是老乡是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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