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很清楚,伯父下葬那天,是他首先拿起铁锹,送下了第一锹土,那个黝黑的棺材是他亲自订购的,体积很大,里面放了一个骨灰盒和那幅遗像。伯父曾对他讲过上一辈的故事,说这个山村不是故土,他们一路逃荒逃到这里,真正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伯父的讲述让他很迷惑,但那个时候,他对逃荒的故事没有多少兴趣,他只知道自己出生在这个山村,而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就是故乡。他忽然想起来,伯父的一个大念想就是能在有生之年回到故乡走一走,看一看,可是他并没有帮助伯父实现愿望。
“爸爸,你还记得家乡的连体姐妹吗?”
女儿的问话像一根尖刺,他的眉头下意识地颤了一下。这对连体姐妹比他小六岁,二十多年前去世了。他记得她们,记得很清楚,只是不愿意回想。他知道原因何在。现在他的手心里全是细汗。
“我那次回去,还和她们在河里洗过澡呢,”女儿咯咯笑了两声,“她们背靠着背,身体紧紧连在一起,姐妹俩谁也看不见谁的脸,可是她们也有办法,我记得她们姐妹俩分别拿着一个小镜子,尽力侧过脸颊,在镜子里端详对方……我现在还记得,连接她们身体的那片皮肤虽然有凸起的皱褶,却非常非常白……”女儿沉默下来。他连续喝了几口蜂蜜水,听见女儿低沉的声音:“想想她们的身体到死都没有分开过,心里真不是滋味……”
“你可能不知道,后来妹妹结了婚,姐姐终身未嫁。”
“什么?”女儿非常震惊,“她们怎么……”
“她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一年……”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望着窗外。又开始飘雪了,雪花很大。他有点眩晕,是那种掺杂着复杂情绪的眩晕。他在裤腿上面擦拭着湿乎乎的手掌。回想这对连体姐妹,他没有愧疚之情,也没有自责之心,只是记忆深处的画面现在正像雪花一样清晰可见,可能至死都不会消失。妹妹结婚后,这对连体姐妹曾经是他青年时期的性幻想对象,他很想体验,也很想知道,他抚摸妹妹的时候,一旁的姐姐会怎样想?他和妹妹做爱的时候,姐姐又会怎样做?她会捂住耳朵,还是会闭紧眼睛?或许……他知道这种幻念离奇荒诞,不可接受,甚至是道德沦丧,但他控制不住,甚至直到现在,每每想到她们,过去的冲动记忆还是那么的真实可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握了握拳头,让自己镇静,让自己快一点回到现实。
女儿上午有个会议,得早一点出发,她告诉父亲,Tifa还在睡,等她醒了再帮她做早餐。餐桌上的鸡蛋让往日重现。“你小时候感冒生病没胃口,或者生口腔溃疡了,我会给你做鸡蛋茶喝。”他的语气放松下来。正在穿外套的女儿笑了,说:“再放上白糖和香油。嗯,很好喝!”女儿的话给了他信心,他想待会儿给Tifa做一碗鸡蛋茶。
他站在窗前,一直目送女儿的轿车消失在街角,心才踏实下来。雪越下越大了。洗漱完毕,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煎了两个鸡蛋。他刚举起奶杯又放下了——做鸡蛋茶需要白糖和香油,他拿不准家里是否有这两样必需品。他拉开冰箱门,之后又失望地关上了,储物柜里也没有这两样东西。他迅速吃完早餐,决定去超市购买。出门前,他走上楼,想看一眼Tifa。他听见Tifa的声音,好像正在和谁通电话,说话语速非常快,他没有听懂一个单词。
“Tifa……”他喊了一声。
屋里安静了几秒,随后Tifa的声音传出来:“外公,我好多了。”
“你现在饿不饿?”
“我现在不想吃,还想睡一会儿。”
“我想去超市买些东西。”
“好的。”
他走下楼,钻进屋外纷纷的雪花,心里流淌着暖意。地面是平整的雪,还没有路人在上面留下脚印。在整理外套帽檐的时候,他的视线扫过对面07房屋,被一对准备出行的身影吸引。他在瞬间意识到,那是西班牙母子的身影。他跨过路面,跟在他们后面,发现母亲搀扶着儿子的胳膊。前面是一个路口,超市在路口左边。他听见母亲的声音:“Left……left……”而他的儿子想往右走。母亲身形弱小,用力拉住儿子的胳膊,继续温和地说:“Shopping……left……Baby,left……”儿子停下脚步,慢慢转动身体,迟疑地跟着母亲向左拐去。他停下脚步,不想再继续跟随,雪花裹挟着伤感落在身上。一对即将踏上返乡的母子,返乡之路是无奈之路,是逃离之路,还是回归之路?他无法预知,也不忍揣测。雪花渐渐遮蔽这对母子,前方那座大型超市的巨幅标牌若隐若现,在雪花里沉睡。
他在门廊停下脚步,拍打身上的雪花,蹭掉鞋跟上的泥和雪。回来的路上,他踏进一个被雪花盖住的小坑里面,身体歪倒在木栅栏上,外套被撕裂了一个大口子。他推门进屋,发现桌上摊开了一大袋炸薯片,Tifa和Rick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玩电脑游戏,一边看电视。Rick有点紧张,站起来愣了片刻,又慢慢低头坐下了。
“午后有暴雪,学校今天停课。”Tifa对外公说。
他点点头,走向餐厅,放下购物袋,把里面的物品掏出来放进冰箱。
“你妈妈说,感冒的时候不要吃油炸食品。”他说。
“哦……”Tifa晃了晃脑袋。
“外公想给你做一碗鸡蛋茶。”
“What?”
“鸡蛋茶。”
“鸡蛋茶?”
“你妈妈小时候可爱吃了。鸡蛋茶能治感冒呢。”
Tifa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没有听清。客厅里回荡着电视里的欢快音乐。先烧开水,再把鸡蛋搅拌好,热开水冲蛋清,白糖和香油最后放,一碗香甜的鸡蛋茶就做成了。他在餐桌桌首坐下,看着两个孩子,Tifa和Rick被电视里的主持人逗得大笑,主持人说话语速极快,他虽然没有听懂一句,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在孩子的笑声中,他做好了鸡蛋茶。他把鸡蛋茶端到客厅,放在桌上。
“鸡蛋茶做好了。”他兴奋地说。
“外公,我说过我现在不爱吃鸡蛋。”Tifa脸上一脸无奈。
他好像没有听清。“什么?你不爱吃鸡蛋?”
“我刚才已经说了。”
“是吗?”
Tifa俏皮地眨眨眼。
“你妈妈没有告诉我。”
“我妈妈不是我。”
Rick把鼻子凑近鸡蛋茶,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Good!”他说。
“Here you go!”Tifa说笑着把鸡蛋茶推到Rick面前。他看着Rick用勺子搅拌了几下,一小口一小口喝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客厅走了两圈,Rick吮吸鸡蛋茶的声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耳朵。
“Tifa……我觉得你应该尝一尝外公做的鸡蛋茶,很好喝的。”他的声调几乎是央求的,Tifa看着他,摇了摇头。他屏住呼吸,看着Rick,慢慢放出肺里的空气,感觉像在跟谁赌气。
三个人没再说话。Tifa在调电视频道,Rick突然瞪大眼睛,指着电视屏幕大声喊道:“Japan!Japan!”他扭过眼神,看见CNN新闻频道上端依次闪动着美国、日本、中国三个国家的国旗,屏幕下端是一个岛屿的定格图片,他看一眼就知道这是钓鱼岛的图片。他看着Tifa,希望自己的外孙女也能喊出“China!China!”可是他没有听见这个声音,他心里有期待,但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要求外孙女这样做,因为她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
他在两个孩子对面坐下,脸上带着紧张的笑意,问道:“Tifa,外公想问你们一个问题,好不好?”
Rick听不懂他的话,迷惑地望望他,望望Tifa。
“外公,你是想问钓鱼岛的问题吗?”
他很惊奇,脖颈瞬间挺直了不少。他点了点头。
“请等一下。”Tifa说,然后在电脑上搜索着什么。她把电脑屏幕对着Rick,两人用英语快速耳语一番,几乎同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他无法理解两个孩子为什么笑,在笑什么。
“Tifa,你们……”
“外公,你看看,钓鱼岛太小了,像几颗小鸟蛋,我们俩可不想上去玩。”Tifa走过来,把电脑放在外公的膝盖上。他在电脑屏幕上看见非常清晰的岛屿图片,岛上的鸟、岩石和岩石上的青苔清晰可触。他很惊奇,也很迷惑。
“这是钓鱼岛的图片吗?”他嘀咕着。
“这是Google上的钓鱼岛图片。”
他知道Google,但几乎不用Google查询资料,更没有使用过Google地图软件。Rick喝完了最后一口鸡蛋茶,发出愉快的叹息,又仔细舔了舔勺子,一脸满足地靠在沙发上。
“鸟蛋?小鸟蛋?这是你们对钓鱼岛的想法吗?”
“外公,我们学校有国际政治兴趣课,老师跟我们讨论过钓鱼岛话题,我和Rick的想法还得到老师和同学的好评了呢!”
“外公很想听一听。”他前倾身体,神情急切。
Tifa盘腿坐直身体,左手摊开,指向Rick,神情专注地说:“我和Rick的想法不完全相同,但意思差不多。我觉得只有两个方法可以解决钓鱼岛问题,一个方法是炸掉它,一个方法是只当它不存在。”Tifa挺直脊背,语气更显庄重了,像个职业政治家。Rick突然打了一个饱嗝,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用炸弹炸掉?!”他真不敢相信外孙女会有如此想法,但他似乎又被这个新奇想法吸引了。他承认,这些时日,在和周围的朋友谈论钓鱼岛话题时,还没有一个人提出过这种解决思路。
“为什么不能炸掉呢?钓鱼岛是癌细胞,不早一点割掉,迟早会引发更大的毒瘤。”Tifa自豪地摇晃着脑袋,一脸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