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关良是悄没声息走掉的。在我们渐渐以为他不可能去拉萨的时候,他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上路了。我脑海里固执地浮现出一幅图景,在太阳即将照亮上海无数高楼大厦时,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朝前梗着脖子,像一头执拗的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城市,像抛弃一件廉价的旅游纪念品。鲁健接到他电话时,他已经徒步到了桂林。
鲁健说:“他在桂林待两天了。桂林山水甲天下啊!这小子真会享受。”
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我们每天等待着关良的消息。关良没带手机,仿佛手机也是莫大的累赘,他必须舍弃。他联系我们,我们才知道他的消息。他都是跟鲁健联系的,这让鲁健在我们面前得意洋洋,仿佛得了莫大的荣耀。
连续几个月,鲁健的声音常在半夜传来:“你知道吗?到昆明了!那小子真要去拉萨!”
我说:“那也不见得,到了昆明,可去的地方还很多啊。”
鲁健说:“也是也是,得再等等,这小子!”
又过了一阵。鲁健打电话过来,劈头就问:“你知道那小子到哪儿了?”
我说:“哪儿?”
鲁健更大声地说:“丽江!我一再让他坐火车,他坚决不坐,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坐了火车,这一路走来,就不完整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我从鲁健的口中知道了很多遥远的地名:香格里拉(鲁健说:那儿的海拔有三千四百多米了)、亚丁(鲁健说:那儿可以看到很多雪山)、里塘(鲁健说:那儿海拔四千多米,是世界最高城)、巴塘、竹巴龙(鲁健说:从巴塘到竹巴龙,关良走破了鞋子)、芒康,然后,是左贡。左贡已经在西藏地界了。
鲁健说:“关良眼看就要到拉萨了,你说,他能戒掉游戏吗?”
我感觉到,鲁健忽然变得忧心忡忡。
我说:“谁知道呢?”
鲁健迟疑了一会儿,“你说,他要戒游戏,却让我们埋单,是不是不大厚道?”
我也迟疑了一会儿,“那有什么办法?难道你不是自愿的?”
鲁健说:“我是想着,他要能戒掉游戏,我也算帮了他一个忙。可是……”
我说:“问题是,他能不能戒掉?”
绕了一个轱辘圈儿。我是期盼着关良戒掉游戏呢,还是期盼着他戒不掉?这有点儿像当初他没去西藏前,我又期盼着他去西藏,又期盼着他雷声大雨点小……想到后来,连我都搞不清自己想怎样了。
鲁健的实时报道仍断断续续传来,我在网上查了地图,用红笔描出一条线:关良离开左贡,先后到了邦达(鲁健说:那儿有九十九道弯,还有邦达大草原,还有很多很多雪山,关良说他做梦都没梦到过那么多雪山,假如那些雪山都是宝石就好了)、然乌湖(鲁健说:关良遇到了一个特别的人)、米堆冰川(鲁健说:关良成天看到的除了雪山,还是雪山,眼睛都快被雪光晃瞎了)、八一(鲁健说:关良看到磕长头的人了,关良常跟磕长头的人们蹭饭吃。往拉萨朝圣的藏人们大多会卖掉家里的牲畜和值钱的物件,然后举家同行,全家选出一人骑三轮摩托先行,摩托上装满被褥和锅碗瓢盆。剩下的人一路走一路磕头,一般每天就前行十多公里——偶尔也有的人偷奸耍滑,没人注意时,就走上好几步才跪下磕个头。走到点儿后,先到的家人已经搭好帐篷做好饭菜。饭菜很简单,就是疙瘩面之类的。这样的行程,往往会持续一年。到了拉萨朝完佛后,再举家坐火车回家,一切从头开始。关良遇到这样的人家,总会被喊住一块儿吃饭。藏民们告诉他,比起开车的,藏民更喜欢踏实走路的人)、巴松措(鲁健说:关良的鞋彻底坏了,他只好用路边捡到的一块破布将它们捆扎起来)……
在这些大同小异的日子里,有一个日子凸显出来。那天,关良收拾好东西,胡乱吃了头晚剩下的半盆疙瘩汤,钻出帐篷,眼睛立马被阳光晃了一下。天气真不错,一丝儿云的影子都找不见。蓝天、高山、草地,一切显得那么清晰、确定。走不到三四公里,关良就看到了然乌湖。
犹似蓝天倾泻下来,然乌湖的光影撞击得关良摇摇晃晃。他呆立着,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撒开腿朝湖水奔去。已经好多天了,他没洗澡没洗脸,也没照过镜子。如他所料,水里映出的活物已经难以辨识。他放下行李,蹲下身子,饱饱地喝了两口水后,慢条斯理地洗了手,洗了脸,最后,还用矿泉水瓶灌满水,离开湖面一点儿,给自己洗了脚。水真凉啊,透心凉。
关良穿上鞋,站起身时,就看到蓝色湖水里一片猩红,一个年轻喇嘛正望着他。
“谢谢你。”年轻喇嘛微笑着。
“谢我?”关良看看自己,晶亮的水珠正从指尖滴落。
“你没把脚直接伸进湖里……”年轻喇嘛指指关良尚挂着大淌水珠的小腿,又指指湖水,“你肯定看到过,不少人那样……”
“哈哈……”关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好。我叫江白旺堆。你叫我其加就行。”年轻喇嘛咧开嘴笑,牙齿特别白净,椭圆的黝黑脸膛被阳光照得发亮。
“你好,我叫关良。”关良不自觉地微笑着。
其加像然乌湖的水一样透彻、明亮,让关良完全放松。
其加告诉关良,他也要到拉萨去。
“拉萨还有很远吧,你这样能行?”关良打量着其加的背包。其加的背包就是个白色蛇皮口袋,由一根蓝色的尼龙绳捆缚在身上,细细的绳子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肩膀。关良背的是双肩旅行包,两条挺宽的背带已经勒得他够受了。
其加不置可否,只咧开嘴笑笑。
许久没怎么听人说话的关良,听其加说了很多,原来,其加并非藏族,而是汉族。十九年前,一户朝圣的藏族人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他,他裹在一条小羊毛毯里,腋窝塞了一张纸条,写有他的族别、籍贯和出生时间等。时间过去两天多了,他已然浑身青紫,奄奄一息。那对五十多岁的藏族夫妇收留了他,等他们一家走到拉萨,到了大昭寺门口,他咯咯笑了。藏族夫妇异常吃惊,认定他与佛有缘。后来,养父母便将他送到寺庙当了喇嘛。这次,他就是要到拉萨去看看,带给他第一次欢笑的大昭寺。讲述这些事时,其加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江白旺堆是我进寺庙后,活佛取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忘不掉爹妈给起的名字。你知道‘其加’在藏语里是什么意思吗?”
“吉祥如意?”关良试探着问。
“哈……哈哈哈……”其加大笑着,露出白净的牙齿,“狗屎!”
“什么?”关良没想到他忽然骂人。
“‘其加’的意思就是——狗屎!”
“啊?你不是开玩笑吧?”
“你们汉族不也给小孩取名‘狗剩’吗?”
关良注意到,他说的是“你们汉族”。
“我的藏族爹妈给我取这个名字,本意是怕我养不活,和我的身世倒也相符。”
“你别这么想……你亲生爸妈肯定有什么难处……”
其加没再说话,关良也没再说话。沉默里响着他们单调的脚步声,左脚,右脚,右脚,左脚,扑扑踏踏。其加回过头,黝黑的额头闪着汗水的光泽,“我想到大昭寺去转经筒,特别大的那种。”他转动着手上的木质转经筒,一本正经地说,“为我的藏族爹妈转,也为我的汉族爹妈转,让他们早脱轮回之苦。”
“这转经筒有什么特别的?”关良随口问。
“你不知道吗?”其加瞪大眼睛,他表现得如此吃惊,“这里面是六字大明咒的经文啊。每转一次,就相当于念诵经文一次。念诵经文越多,就表示对佛越虔诚,也就越能早日脱离轮回之苦。大昭寺正门边有两个特别大的转经筒。里面装的经咒很多,转一圈比我转手上的小经筒积累的功德更多……不过,”他神色稍变,“活佛说,我这么想并不对……对了,你信佛吗?我知道很多汉人不信。”
“我不知道……”关良本想说“没意思”的,不知怎么,改了口。
“你怎么能不知道?”其加再次瞪大眼睛。
他们为“信不信”的问题,几乎讨论了一整天,也就是在这晚睡下后,关良发现了其加的秘密。其加趁着关良睡着后,往两肩涂抹东西,关良忽然拧亮手电筒,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其加的肩膀被尼龙绳勒出深深的两道口子,血水和脓水混杂在一起、其加慌忙拉上衣服,脸色由黝黑而暗红。
不管其加怎么说,关良坚持停下休整。
“我们必须休息好再走。”关良内心里升腾起一种责任,这令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其加不言语,女孩儿似的低头咬着嘴唇。
第二天一早,其加仍像过去的六天一样早早醒来。他推醒关良,关良仍旧坚持头天晚上的意思。其加不再争辩,自顾自整理好东西,洗了脸,烤了几个土豆,自己吃两个,兜里装两个,剩下的五个全给了关良,最后,给空的矿泉水瓶灌满雪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关良看着他做这些,劝说的话说了一箩筐。“你总不好意思撇下我一个人吧?你不累我可累了!”关良近乎哀求他了。可其加还是走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吗?”其加走了一段,回过头问。
高原明亮的阳光点燃了他身上的猩红色僧衣。
“不知道……”关良摇摇头。“没意思”三个字在意识中一闪,便没影了。
“到了拉萨,你就知道了。”其加很笃定地说,下意识地又咧开嘴笑了。
关良看着其加慢慢走远,猩红僧衣一点一点燃烧尽。
“江白旺堆!”关良大声喊他。
“还是叫我其加吧。”其加头也不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