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张亮不确定她会不会来。首先他不确定自己希望不希望对方来。但他还是打电话给了李芫,问对方明天晚上回不回来吃饭。李芫一顿训斥,表示还没到周末,而且最近单位忙得要命,没空跟他耗一夜。很显然,李芫是认为丈夫急于求欢了。这让张亮一下子深感愧疚,然后改变主意,告诉李芫,明天下午有个高中女同学来看自己。然后故作调侃道:出了事别怪我哦。说完他对自己深感恶心。尽管去,嘁,就你?说完李芫就挂了电话。
李芫的态度让张亮忐忑不安,他所担心的是,万一“出事”,他以为妻子不会突然造访但她恰恰推门而入怎么办?另外就是妈妈也跟他说,明天要回去一趟。假如李芫不回,这是否等于母亲和妻子蓄意给他创造了一个条件?而这个条件是为高中同学大虎那句话而设的:“你想不想?”
奇怪之处在于,自王桂兰说过“明天下午到你家看你”之后,她就在网络和短信中消失了。兴奋、惶恐和期待,让时差颠倒的张亮踏踏实实失眠了一次。他彻夜辗转,焦躁不已,想给王桂兰发短信确认,又没胆量(何必自作多情),是真如何,大家早已成年,仅是礼节拜访;是假如何,还是大家早已成年,忙生忙死,陡然没空改变主意也属正常。想给李芫交代始末,觉得又无必要,因为就目前为止,确实什么事也没发生。
他第一次目睹了天亮的全过程。从黑暗开始到窗帘缝隙间微微泄入一点白光,然后光线越来越饱满,及至充盈于窗帘笼罩的整个房间。送牛奶的在楼道中的脚步声,奶瓶碰撞声,鸟鸣和早起之人的咳嗽声,洗漱声,一直到无所不在的喧哗。此时,兴奋、惶恐和期待已彻底转化为灰暗和绝望,他觉得世间如此残酷,难怪那个找不到工作的女同学会跳楼自杀。
直到晨起上班高峰的喧哗过去,他才蒙蒙睡去。但睡眠浅薄,他清晰地听到了母亲将午饭端至床头(为了不干扰儿子睡觉筷子轻轻落在碗上的声响都是那么夸张),然后是她换鞋、出门再带上门的声音。但他并不想睁开眼睛,也不再纠结于王桂兰过几个小时后可能的敲门声。他不想吃饭,他已疲惫不堪,连眼睛都懒得睁一下。但最终还是一个念头让他惊起了一身冷汗:王桂兰真来了,我不能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躺着吧?
他赶紧将床头的饭扒下,然后蹦跳着打开窗帘,去洗碗,去刷牙洗脸。镜中,没睡好的蜡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好在两眼之中并无血丝。然后他这才发现,头发已经很长很乱很脏,掀开衣领,他还闻到了浓厚的不洁体味。当然,他没法洗澡,但他洗洗头,擦一把身体,换一件干净衣服是可以的。考虑到王桂兰的随时登门,他在做这些事时显得混乱。混乱感又促使他整理一下同样混乱的床铺和房间。等一切想象中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他这才来到客厅的沙发上颓然坐下。与此同时,另一个发现让他惊恐万状:他居然在忙活上述活动时并非全然单脚独立,那只受伤的脚,那只在石膏中奇痒无比却又安之若素的脚,它居然不再有任何疼痛感。
根据医嘱,张亮也已到了拆除石膏的时候了。一个多月过去了,他离痊愈仅一步之遥。它让张亮感到惊恐万状,无非是当我们适应了某种生活后再面临该种生活被打断和颠覆时的恐慌。这还让张亮想到有限的半生以来所遭遇的类似场景:离开无忧无虑的孩童生活必须去上学时,离开父母必须去学校住宿时,离开学校开始上班时,结婚时,生子时……
王桂兰当天下午确实来了。但她仅仅在张亮家坐了不到一个小时,重复了一番他们在网络上和手机上所聊的话题。对于她曾经暗恋过张亮一事,她从容不迫地和后者一起回忆了陈年往事。她尤其提到张亮在十六年前某个春天的下午专注于出黑板报的背影。那天,她是值日生,没有洒水,光用秃得不成样子的扫帚在裸露出石子和黄沙的水泥地面上挥舞,搅起了漫天灰尘。她当时是多么希望张亮能回过身来像大虎或别的男生那样狠狠骂自己一番,可他太专注了,在给一篇学雷锋的文章用彩色粉笔描绘花边,对身后的一切居然无动于衷、毫无知觉。这让她伤心不已,泪水涟涟。“当然,这也可能是被灰尘呛的。”她补充道。
王桂兰也带来了看望病人所必需的果篮。几乎所有来探望张亮的人都带来了水果,换言之,几乎所有探望病人的人都带来了水果。他和家人根本来不及吃它们,也因为暴食水果而丧失了对水果的食欲,所以许多水果在角落里散发出了甜腻、糟朽的腐烂气息。当王桂兰走后,这股腐烂气息更加强烈,挥之不去。
拆除石膏一个月后,张亮恢复了上班,回到了过去的生活中。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天阴下雨,受伤处确实会隐隐作痛。此外,还有三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一、在崴脚后第一次接儿子小瑞时,他差点没认出自己的儿子。像小猪一样,他长得真快。而当小瑞告诉爸爸自己考试考了第二名时,后者并没有流露出赞许和夸奖的神色。这让小瑞大扫其兴,嘟噜着嘴表示自己下次争取考第一。
二、父亲因为母亲不在身边,和邻里老王等人学坏了,毫无节制地喝酒,导致胃出血。医生表示,如果他还想多活几年的话,以后必须滴酒不沾。父亲则耷着脑袋,从此一蹶不振。
三、同事王奎辞职了。李瑞强终于可以占用张亮的躺椅了,只是好景不长,还没享受够,张亮就回来上班了。李瑞强一怒之下,终于花钱在网上给自己买了一个人人赞颂人人都要试躺两分钟的华丽躺椅。
关于王奎,他除了和同事们一起来探望过张亮,事后也曾额外来过一次。
张亮谈不上和王奎关系亲密,因为他和所有人关系都差不多,如果有什么不同,就是他和王奎确实是同时进的这个单位。即便如此,张亮也不觉得这就能使二人关系与众不同,所以他不知道单独面对王奎该说些什么。想起上次后者谈到失眠的事,张亮只好也说自己最近失眠了(李芫已诊断为生物钟颠倒或时差问题)。
王奎未置可否地笑了笑,说,没意思。
呃,都一样都一样。张亮赶紧顺话。
张亮,王奎直视着他说,你不觉得我们单位这些人没意思吗?哦,也不是,你不觉得人活着没意思吗?
呵呵,总不能死吧。
不是这个意思,王奎想了想,但很费劲的样子,然后挥了挥手,表示这个话题不说了。
没有办法,王奎只能环顾张亮家的布置和摆设,甚至还顺手操起窗台上一个破损的变形金刚,然后故作赞美道,张亮啊,你这小日子不错啊。
一般,都差不多吧,张亮谦虚着,然后趁机提醒对方,你也不是不可以。
确实,王奎不否认张亮的看法,确实可以,为什么不呢?
就是就是,你早该成个家了。
嗯。
要不再叫李芫给你介绍个?李芫曾介绍过一个姑娘给王奎,但后者和那个姑娘彼此看不上对方。
行吧,再说再说。
当晚,在张亮和母亲的一片热情挽留下,王奎还留下和这对母子吃了顿饭。多年来的单位聚餐和私下抬石头证明,张亮和王奎酒量相当,不过张亮因为有伤在身,加之母亲在旁不断警告,自己喝得很少。这样一来,王奎就喝得相对多一些。后者也没有推辞,直到把一瓶白酒喝完,才起身告辞。
王奎明显有些摇晃。不过,这也不奇怪,王奎每次都会喝得摇晃,然后准确无误地回到自己家。从来没有人送过他,他也拒绝任何同事去他家。
送至门前,王奎连连摆手,表示莫送。已经出了门,张亮正欲关门,王奎居然返回。他站在门外,对站在门内的张亮又说了一句在读者看来实属冒犯、在张亮看来司空见惯的话。
王奎说:“张亮,其实,其实我一点也不羡慕你的生活。”
选自《上海文学》2013年第8期
目睹天亮全过程
这是一篇引人回味的作品。它平凡的故事、奇特的构思以及粗俗却又不让人鄙弃的语言,让小说具有不寻常的姿态和意味。作者把握住生活中最细小、最真实的片段,以其独有的无聊式的叙事语调,将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家长里短娓娓道来,写出了体制内生存的空虚与单调,以及在面对改变和调整时,人的恐惧与慌张。
作家选取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件——崴脚,来展开故事的叙述。目的是,通过主人公张亮在家卧床休息,来改变他平日生活的轨迹,从而让不平常的事件有机会发生。但是,他的家居生活和上班时的日子虽略有不同,但大体上是同样的无聊。上班的时候,“无非是打开电脑看看新闻斗斗地主”“打水泡茶”,而现在“病卧在家,也无非如此。不过,略有不同的是,因为在床,加之操作不便,开展这些颇为疲惫”。百无聊赖中,他只能和老同学网络聊天来打发时间。异性间暧昧的调情逗趣,给他平庸的生活添了一点色彩,而当女同学提出要来看望他的时候,他按部就班的生活更是要出现一个转机、一次意外。
虽然,这有可能发生的艳事是张亮所期盼的,但随之而来的改变,却是他无力接受的。作家通过周围颜色的更替和声音的响动,冷静而客观地描述了张亮因等待女同学一晚未睡的冲动与紧张,以及在天明之际变得绝望的心理状态。在复杂的情绪中,他失眠了,目睹了天亮全过程。
小说通过对生活碎片的细致描写,和对人物心态起伏变化的完美呈现,表现出当代人心中的“惯性”,包括对于无聊的习惯、对于秩序的习惯。小说结尾处,王奎对张亮说,“其实我一点也不羡慕你的生活”,刺穿了这层“习惯”的硬茧,给人以觉醒后的痛感。但是,比之张亮的麻木,王奎的清醒却显得更加可悲。因为,生存空间如此狭小,生活的轨迹只能循环往复,个体要摆脱无聊的命运,需要巨大的勇气和个人才能,否则,就只能继续这样没意思地活着。
作者敏锐而深刻地道出了体制内生存的状态:无聊、空虚仿佛已经侵入骨髓,慢慢腐蚀着我们的生活态度;我们貌似不能忍受无聊,其实更不能忍受变化。曾经对人生冒险的冲动、兴奋、期待都已变成了灰暗与绝望,我们的惊恐万状,“无非是当我们适应了某种生活后再面临该种生活被打断和颠覆时的恐慌”。这就是作家眼光的独特与深邃之处,通过一个人物的生活来折射当下人普遍的生活状态和其中隐含的悖论,故事好看又极具现实感。
目睹惯性的人生
——评曹寇的《目睹天亮全过程》
侯盛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