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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魍魉世界(4)

八 越墙逃跑吧

我这时为国民党的卑鄙谣言所激怒。谣言容易为人轻信;特别是对于一个妇女,社会上有些人喜欢这种谣言,轻信它,传播它,而且加油加酱,利用它,达到某种政治目的。慢慢谣言竟会成为社会舆论,成为人所共知的莫须有的“事实”。谣言制造者心满意足地用这种谣言来欣赏你,审视你,猜度你,算计你,给你定罪判刑。那时我实在阅世不深,不能有周到的设想,更难做到忍辱负重。我以为这些谣言将毁掉我的一生。在毁我清白之后,国民党即使能还我自由,我也无法洗清匪徒们泼在我身上的污水。我千思万绪,彻夜难眠,我决定走,要设法逃走。我知道我是走不脱的,但只要能走出这个大门,到了街上,那里是光天化日,即使被匪徒们打死,我这个下落不明的人,莫名其妙地失踪了的人,总是可以公开了。世人将得到我的消息,真相可以大白于天下。我仔细考虑,我的前途,终是一死。当初也频和许多同志关在龙华,在雪夜中被机枪杀害;今天,我自然也难免这同样的命运。在这阴森恐怖的大厅里,什么事不能发生呢?这群阴谋家、刽子手,这群嗜血成性的恶魔,难道会轻易放弃扼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的乐趣吗!与其惨死在这间屋里,倒不如铤而走险,拼死逃出去。即使没有一线生机,但有可能真相大白,稍稍揭穿那些无耻的弥天大谎。于是我计谋着,观察着,揣度着。小墙门整天都是紧关着的,没有人进出就不打开。每日三顿当我走出小墙门去吃饭时,总是围满一桌子的人,众日睽睽。有时我有心对其他地方、对厨房、对往正厅去的方向多望一会儿,都可能引起这伙鹰犬的注意。最后我想,我只能走那个看守我的人说过的“飞檐走壁”的一条路了。

这厅子临院子的那面没有窗户,有六扇隔栅门。其中的两扇门在我未来时就摘下来了。大概因为那时天气已经很热,看守也住在屋子里,空气够闷的,要把门打开;为了省事,索性把门摘下来了。后来看守搬出屋外,天气仍很热,门就没有再安上去。而且这两扇门上的玻璃都早已不翼而飞,怕热,可能就是不再安上去的原因。院子里两边都有墙。正面通前厅的墙,就是有月亮门的那堵墙较矮;正厅里还住得有一群特务。院里的墙却高过屋脊;墙那边,可能是另一家。南方比较阔气的房屋建筑大都是这样的。看来,“走壁”是不可能的。但是上房,从房上翻到临街的墙上,我以为是可能的。临街的墙通常与正面屋檐差不多高,约一丈的样子。只要爬上墙头就可以跳下去。或者还可以把隔栅门移到那边,权当梯阶,爬下去。自然这都有危险,但或者可以走出这间牢房。应该不计生死成败,豁出去试试。我把这想法告诉了冯达。他不是一再许愿要帮助我逃走吗?而且我假如要走。连他也瞒住是不可能的。冯达以为不容易,但同意试试,并且决定要与我一同逃走。

一天夜晚,半夜,万籁俱寂。小墙门外边传来阵阵鼾声。我和冯达轻轻把茶几搬到院子里。把那隔栅门抬在茶几上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隔栅门靠到屋檐边。我说不出的欢喜,先爬上茶几,然后一步步跨上隔栅门的窗格子,格子吱吱咔咔地发山微微响声。现在我站得高高地,压不住心里为能离开这牢房所激起的跳动。我以为很容易就能上房了,谁知屋檐外一溜水槽,薄薄的一层洋铁皮,很宽。隔栅门上边的横木靠近水槽,但我只能站在门格子上,离水槽还有一截,要越过水槽,爬上房去,还是够不着。铁皮水槽摇摇晃晃,叮叮哐哐,看来它承不住我,我守在这里,上不能上,下不愿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心慌,出汗,真想跳下来摔死痛快。在茶几边扶着隔栅门的冯达,轻轻地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要不,你下来,让我上去。”我无奈只得一步一步爬下来,把情况告诉他。正当他准备爬上去的时候,小墙门外传来咳嗽的声音,而且原来从两扇门缝中透过来的亮光一下没有了,是不是有人在窥伺?我们怕被人发现,赶紧把隔栅门抬下来,把茶几搬开,急速离去,躺在床上。我一直注视着小门。隔了一会,从门缝里又透出灯光,幸好他们没有开门进来。这时我已筋疲力尽,只得帮冯达把隔栅门轻轻抬回原处。以后,我们并不死心,接连再试了两次。但冯达也无法越过水槽爬上房去。逃走的计划不能实现了,我失败了。

九 死也不容易啊!

人,一个人的最大苦闷,就是在恶劣的环境中感到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和无所作为。我成天问自己,我还能做点什么呢?怎样能做出最后的一点贡献呢?除此以外,对生活我一无感觉。看书,书上写些什么,我不清楚。白天,我不觉得热,夜晚我不觉得凉,冯达也好,看守也好,于我都无关系。我的过去,引不起我的悲苦;我的将来,引不起我的幻想。我想:我只能用鲜血来洗刷泼在我身上的污水,用生命来维护党的利益。我死了,是为党而死,我用死向人民和亲人宣告:“丁玲,是清白的,是忠于自己的信仰的。”我只能这样,用死来证明我对党的忠诚。

可是,怎么死呢?屋里的电灯吊得那么高,紧紧钉在天花板上。原来早就装上了电灯的,我刚来时没有电,一个星期以后才通电,可能是为了演演戏,故意那么安排的。想触电是不可能的。看来我只能用中国可怜的妇女姊妹们通常采用的最原始最方便的方法,上吊。我的那张床是一张大的双人床,四周都是木柱,床柱与床柱之间架着横木,原来为了挂帐子的,现在只有这个可以利用。于是在一个更深人静的夜晚,我悄悄坐在帐子里,把一件连衣裙撕成碎布条。把它编成粗布绳子。冯达紧紧捏着我写的一封简短的遗书,遗书上说明我不得不自杀的原因。冯达劝我不要这样。我却希望他活着,无论如何把我这遗书交给党,交给一个可靠的人转交。后来他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哭泣。我的心很横,一点不为他的忏悔和他表示的痛苦所动。

绳子编好了。我抖抖它,拉拉它,觉得还合意。我望一眼仍然坐在台阶上的冯达。他曾经多么伤心地攥着我,捶打自己,他曾经是我的爱人,我的丈夫,现在却只是一个路人,离我那么远远的。痛哭有什么用?是的,他曾说过,他应该死去,而我应该活着。但我怎样活呵!现在是我死去,我求他活着。因为我认为他是我死的惟一的见证人。他在那里哭,而我没有一滴眼泪。我要离开这人世了,我要走了。人世的一切,对我部无所谓了。永别了,我的同志们呵!我的亲人们呵!请原谅我,这是我惟一的一条路呀!我冷静地从床上溜下地,把凳子放在床头。我站上去,把绳子系牢在横木上。我望望屋子,很不明亮,有点灰灰的。我望一望用连衣裙编的绳子,是浅蓝色的。我把头伸进了绳套,又把它紧了一紧,然后我心一横,咬了咬牙,蹬开了凳子。我听到了凳子倒在地上的砰的一声,我立刻感到气堵,憋得难受,更感到身子在往下坠。不一会儿,我别的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仍感到身子在往下坠,往下坠。好像在两山之间,好像在棉絮中,好像在泥土中往下坠,往下坠,越坠越快,要坠到什么地方去呵?然后,我坠到一个无知觉的深洞中,然后,我失去了一切知觉。

怎么,我好像到了一片空虚幽深的境地,我又从遥远的一片幽深的地方慢慢有了—丝一缕的感觉。这感觉如此微弱,如此战战兢兢,如此凄苦,如此痛楚。我无法制止。而且慢慢清晰起来,愈清晰,我的感觉愈深。我的感觉愈深,就愈加清晰。天呵!我怎么还没有死,还留在这痛苦的人间!

昏黄的灯光,首先照入我的眼帘;抽泣的声音送进我的耳底。我厌烦地环视周围,那根蓝色的布绳还拖在床边。我伸手去拉,那一头正压在什么地方。呵!原来我身旁正伏着一个人。我想一定是这个人把我放下来的。我本来已安然归去,你为什么这样残忍,还要把我留在人世,到底为了什么?冯达哭丧着脸诉说,你蹬踢得厉害,动静很大,我不忍心呀,又怕惊动了看守。这时我心如刀绞,浑身酸痛。慢慢地酸痛盖过了心痛。而颈边又感到刺痛难忍,我想回过脸来,却扭不过来。无须镜子,我知道在颈项的两边,留下了长长的紫色的伤痕。我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瘫在床上,丝毫不能动?我等着另外的最难堪的时日的到来。

十 顾顺章的出现

我躲在帐子里睡了一个星期。表面上我说头痛、肚子痛。看守给我拿了一点清凉油,每天三餐给我送点面汤、稀饭。实际我是休息,更是躲人,我不能让看守发现我脖子上的紫痕。过了一个星期,我的精神稍稍有些恢复,能起床了,但我仍用一条毛巾围着颈项,假说我仍有点咳嗽,保护气管。只在这时,我才十分深切体会到我的确是无所作为,无能为力了!只能任人宰割了!逃既不成,死又未遂,我心力俱瘁,还有什么力量来重复这种绝望的行动呢?我即使能逃到街上,也会被刽子手们打死,国民党可以大造其谣,使我含冤莫白。即使冯达不把我放下来,我真就这样死了,我对得起生我养我的寡母吗?对得起死去的烈士和他留下来惟一的幼儿吗?对得起一切对我友好、对我怀有希望的同志和战友吗?我丁玲在敌人的魔掌中就这样认输了吗?我决不甘心。这时我对一切充满着仇恨,无法解除的仇恨。我苦苦思索:我究竟该怎样才能脱离这魔掌与苦海,才能有一丝希望?我怎样冲破黑暗,在黑暗中找到一条缝隙,从这条缝隙中能重见天日,哪怕只是一缕阳光?

时间过得真慢,我度日如年,一天一天捱着,不觉暑热已退,到了九月上旬。记不清是哪一天,大约就在我起床不久的时候,看守忽然拿进几样礼物,什么水果点心之类的,说:“这是后边王先生送给你们的。等一会他要来看你们。”王先生?记得刚来这里时就曾有一位王先生要见我,后来却又不提了。那时我也没在意,以为反正是随便编的一句鬼话,管他什么王先生、张先生!现在,果然有一位王先生,他先送了礼物,然后再来看我,这位王先生到底是何许人呢?他要来干什么呢?

一会,看守领进来一个人。这人五短身材、身板结实、动作伶俐,两个圆圆眼睛,很有点神采。他没有架子,非常随便的,好像常来常往的熟人那样说道:“许久以来都想来看看你们,直到今天才有空。啊!真住了不短时间了。我想你们一定觉得太闷。”他看见我不知如何回话的样子,便自我介绍道:“我现在的处境同你差不多,表面上我能大街上走走,实际也是不自由的。今天我来看你,别无他意,只是想来为你们解解闷,你放心好了。”这王先生是一个什么人物呢?他来这里正在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是我在二十多年生活中从未遇到过的人物,我警惕地望着他。他看见我不说话,便也末多说,随便的告辞走了,他令人感到以后他还会再来的。这王先生到底是什么人呢?

后来还是看守告诉我们,我怎能不为之大吃一惊呢?原来他就是顾顺章,一个颇有点名气的共产党的大叛徒、国民党的大特务!关于他的事,我过去听到过一些,新闻纸上也为他大吹过。他是一个复杂的人,不是我这么单纯的人所能理解的人。但我心里清清楚楚,他是一个大坏蛋。而且自然也明白了,这群看守、这群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都是他的党羽、部下,他现在的出现显示了国民党对我决不会善罢甘休。

顾顺章果然接着又来了,他对我的冷淡,好像毫无感觉似的,好像他只是来这里找一个老朋友聊天,讲他过去开古玩店做生意的事,讲他带魔术团四处跑码头表演的事。开古玩店的确是一个比较容易隐蔽的行业,谁会料到那些来买卖字画陶罐的人竟是共产党员呢?玩魔术也是一样。玩魔术、变戏法在旧社会,一般都认为是走江湖混饭吃的,哪里会联想到革命和共产党呢?顾顺章又来过,每次来都摆出同我们是老邻居,像串门的样子,在我面前玩魔术,拿几个乒乓球玩,一个变两个、变三个、变四个、变五个……又拿几块红绿绸子,红变绿、绿变红、有变无、无变有。也玩香烟,点燃的香烟可以吞下去,也可以再吐出来。他常来,不管你理不理他,不管你的态度多么冷淡,他好像不懂这些,不在乎这些;来了就讲一点社会新闻,他对社会人情讲得头头是道。他讲生意,讲买卖,显得精明;他玩魔术,手法干净。他也讲他的历史,掩饰自己,说他并没有出卖共产党。说党对他发生了一场无可挽回的误会。他装出一种不怨天,不尤人的样子。他还讲他的将来,说将来要退出政治舞台,到农村去,兴办农场、讲求实业,可以由小到大。我只暗示他,我是不相信他的。我看得出来,他也在观察我。有一天,他在外边厅里催眠一个看守。我不懂催眠术,但那个看守的确被催眠过去了,他完全依从他,听他的命令,做他平日所不能做的,一个普通人所不能做的事。随后这个看守有整整三天疲倦得不能动弹,一点也不知道他被催眠过去后所讲过的话和所做过的事。这种情景是令人心惊的。但我对顾顺章说:“你不能把我催眠过去,因为我不相信你。我对你的一套方法,你所施展的那些能耐,我压根不听!”他只得说:“如果你是这样,我是没有办法的。催眠一个人首先得他相信我,听我的。”我过去听说过,有的时候,国民党特务抓去我们的同志,除一般刑具外,也用电刑,有时还使用催眠术来取得口供。但我自忖,我虽然冒着危险为党工作,可并不知道党内什么重要的机密,万一经不起催眠术,我失去知觉,不能自制,顶多说自己是一个共产党员,是左联的党团书记。这些,国民党不是早就知道,而且还有意开脱过我说“你又不是共产党员嘛”。我说是,不过是—死;我说不是,也仍是一死。因此我泰然处之。过了几天,顾顺章来闲聊时说:“国民党杀你,没有好处,不合算。现在外国人为了你在同国民党打官司。国民党也不敢放你,怕新闻记者找你,你本身就是一个证据,你是在租界上被他们抓来的。实际他们在租界上也不只抓过你一个人,抓的人多着呢。外国人认为侵犯了他们的治外法权,早有意见。而你的事被闹出去了,外国也知道了,外国一些作家名人打电报来反对国民党抓你,要释放你。你有名气,事情闹出去了,外国人脸上也不好看,所以要和国民党算账,他们有一阵子价钱要讲咧……”

我不必追问,这些话我已经听到过了。自然,他说的“国民党杀我是不合算的”这句话还是打动了我,国民党抓我,杀我,关我,都得不到他们希望得到的东西,我想是的。但是,难道国民党只杀于他合算的人吗?胡也颇有什么必要杀的?左联五烈士有什么必要杀的?蒋介石早就说过:“宁可错杀一千,不能放走一个。”反正落在人家手里,是不会有安全感的。顾顺章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是同我谈判,也不是征求我的意见,只像不经意的闲谈,淡淡地提了一下,便又放过去了。

过了几天,顾顺章又提到这一点,还加了几句:“老关在这里是毫无办法的。我的处境同你们也有相似之处。我想,只要有一丝自由,找就能活动,就能远走高飞,我为什么要困在这里?”他好像真在说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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