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就突然病重了?”
小左如坠落冰窖,顿觉浑身透凉,顾不上草庐里还有行李,跨马扬鞭,往谷外奔去,只恨肋下没能长出双飞翼来。半路上,先后碰上了出来寻他的田文、杨虎,由于心里焦急,并没有多话,一刻不停,汇合一处往回赶。好在马匹健壮,不多时,唐家堡便已遥遥在望,剩下不到三五里地。
傍晚时分,途中将进入一片松林时,王强却突然越到了小左前面勒住马,连连喊停。五人虽感情笃厚,但毕竟有主仆之分,照平日里的习惯,四客向来自觉跟在小左身后。不待小左发问,王强已经开口请示:“三少爷,林子里不对劲,是不是让廖五先进去打探一下?”
小左此时一心挂念病榻上的老父,王强日常为他解说的江湖经验,此时早已抛诸脑后,是以并未察觉到有异常。
王强道:“林中静得出奇。现在是暮春时节,万物最是活跃。可是眼下林中鸟不飞虫不鸣,我们这样快马狂奔,却连只麻雀都没有惊起,若非不久前发生过火拼,便是有人在此设伏。”
小左hh稍稍权衡,觉得此处离家已近,唐家堡在整个苗岭也算声名显赫,料不至于有人敢捋虎须,更何况一行五人连虎渡口贼窝都闯了,岂能在家门口畏首畏尾,便道:“但走无妨。”
王强道:“既然要走,我为少爷开路。”
小左道:“全速!”
一行人继续策马狂奔。
行至林中深处,路上突然横出一条绊马索。王强走在最前,已然不及应对,廖五掏出一柄飞刀,一甩手,绊马索立即断裂垂地。然而断了一根,却紧接着升起一串,数十根足足将路隔断到十丈之外。
廖五猱身攀上马鞍,双脚一弹,箭一样疾驰而出,一瞬间已经落到十丈开外,绊马索也尽皆断在他手中的三尺寒光下。
余者四人,均将兵器紧握手中,一边策马狂奔,一边警惕四周情况。
突然,一阵破空声呼啸而至,只见数条碗口粗、三尺余长的原木锥迎面射来。四人连忙挥剑拨开。由于木锥甚重,竟震得几人虎口发麻。而小左因为本来就心神不宁,疏忽之下,座下马匹被木锥击中头部,马脑浆混着热血迸了一地,前肘跪地,轰然倒下,马上的人也被甩开丈余。幸好他轻功了得,落地时已将冲力尽数卸去。
前方的廖五高声喊道:“三少爷,先用我的马匹冲出密林,我们四人足以断后!”
话刚落音,只听见轰一声,廖五那匹马也已然倒地,只见一条削得十足尖锐的木锥,从左至右贯穿了马腹,鲜血飞溅了五尺之远。
廖五连忙几个箭步掠过来,与小左等人合在一处,护在主人前面。
小左朗声质问:“不知是哪路朋友,藏头露尾没脸出来相见吗?”
“我等山林里的鼠辈,自然是见不得光的。在下杨尚儒,江湖朋友抬爱,送绰号‘武教授’,冒昧打扰唐家少爷,乞请海涵。”
林中深处走出一后生,携一美艳女子,身后还跟着数位赤膊豪客。后生山羊胡须,头戴方巾,身着儒衫,手执折扇,举止颇为优雅,言辞更是客气得让人生不出气。当年梁山军事吴用,江湖人惯称教授,而这杨尚儒教授之前还加了个“武”字,倘若名副其实,定是位能文能武的,只怕不好相与。
小左不禁苦笑,怎么好像又遇见雅贼了,拱手问道:“不知杨教授留住小子在此,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只恨山寨穷得揭不开锅,杨某无能愧对这数百弟兄,只好腆着脸找唐少爷周济周济。”向林中一招手,高声喝道,“孩儿们,出来见过唐少爷!”
“小的们见过唐少爷!”
路边草丛里顷刻间人头攒动,足足有二百余人,齐声一喝,地动山摇,松树上枯萎的松针都被震得徐徐落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放在平日,小左一定会以掌中剑回敬他们,但此刻情况紧急,耽搁不得。小左只好忍着怒气,吩咐廖五:“把思州府衙赏的银两送给兄弟们打酒吃。”
廖五也明白眼下不是斗狠的时机,便将一千两银票拿出来,双手奉上。
岂料那“武教授”看都不看一眼,反而吩咐身边那美艳女子道:“夫人,快拿两千两银子来,我们坏了唐少爷的两匹好马,得向唐少爷赔罪。”
言下之意,竟是嫌一千两太少。
小左道:“寒舍离此间不远,不如委屈杨先生走一趟,彼时要多少,竟管狮子大开口,小弟莫敢不从。”弦外之音,我老巢离此不远,这不是你嚣张的地方,劝你还是见好就收吧!
杨尚儒却装作没听懂,摆手笑道:“唐少爷误会了,在下冒昧请唐少爷周济,可不是几两银子就能打发的。古话说得好: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在下这是要请唐少爷提携提携众兄弟,有肉一起吃,有财一起发。”
这话听着好生奇怪,是山大王要下山跟他唐家三少爷合伙做生意?不对不对,难道是要请我小左上山入伙?那说辞似乎可以这么理解。只是我小左何德何能,能得这“武教授”青眼相加?
未等小左相问,杨尚儒已经开口:“只求唐少爷大方一点,把岳州城里淘来的宝贝借兄弟们参详参详,众兄弟必定对您感恩戴德。”
小左更是不解,他这一趟虽去了湖湘之地,但也只到过湘西辰州、乾州两处而已,至于岳州城,虽知道地处湖湘,北临洞庭,却从未涉足此地。于是问:“什么宝贝?”
“唐少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杨尚儒一字一顿道,“十、殿、阎、王、宝、藏、图!”
又是“十殿阎王宝藏图”,这不知所谓的东西,在辰州城外乱坟岗,就曾听蓝罂粟杜威提起过,似乎是说此物在二哥手里,当时并未在意,想不到今天这些人竟为此而来,莫名其妙!
杨尚儒见他脸色似有不屑,便后退几步,扬手遥遥一招,道:“唐少爷不肯卖这面子,兄弟们再好好招呼一下!”
话刚落音,只见草丛里拨出五六十人,一人一张长弓,弯弓搭箭,立时箭如飞蝗,将小左等五人笼罩其中。
小左没想到此时说变脸就变脸,连忙施展“千手如来式”,将飞往身上的箭矢揽住。而四客也忙不迭挥舞手中兵器抵挡。
小左依稀听见那美艳女子对杨尚儒耳语:“一开始我就说截错人了,这小子会‘千手如来式’,应该是唐家老三,不是老二。”
杨尚儒固执地辩道:“那定是他唐家家传功夫,老三会,老二自然更加会。先把人擒住再说!”
小左心道:果然是冲二哥来的!难道二哥手上真的有宝藏图?他怎么能违背父训,沾染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小左突然想起一些江湖掌故。武陵山一带,早年活跃过一个杀手组织,叫“地狱十殿”,首领十人,正是号称“十殿阎王”。难道这些人曾留下藏宝?即便真有其事,二哥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将事情做得这般不周密?话又说回来,作为兄弟,替二哥挡灾受难也是理所当然,既然他们认定我是唐家老二,那我就做一回唐家老二,省得回头他们又去找二哥麻烦!
此时抵挡尚有余裕,只听那杨尚儒下令:“变阵!”五六十人立即分成三组,交替攒射,箭矢虽比先前稀疏很多,一盏茶功夫下来,却毫无间断。
杨尚儒笑道:“唐少爷,那宝藏图又不是你家传的东西,何必那么小气,再说了,兄弟们又不是要抢占了去,只看一眼,看一眼不会少你一根毛发。”
小左手底不停,口中说道:“没有,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杨尚儒冷哼道:“好好伺候,加紧伺候!”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小左等人都已累的喘气,贼人的箭却似用之不竭。这杨尚儒看起来不像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要将他们累趴下。肥熊田文突然暴喝一声:“护住少爷!”便见他俯身擎起地上死马的两条腿,将整匹马平托起来,挡在身前,喉头里咆哮着,就往那贼人堆里冲。有些贼人没料到他如此生猛,忙不迭地放箭,却忘了闪避。那些箭都深深扎进马肉里。这一身蛮力的凶神却转眼就冲到了他们跟前,那近千斤重的马尸将他们撞的直吐血。
一位及时避开的汉子很快醒悟过来,提刀就要往田文身上劈。田文战得正酣,丝毫没意识到身后有人。小左连忙将手中剑鞘掷出,剑鞘后发先制,正中汉子后脑勺玉枕穴,只听那汉子闷哼一声,仰面跌倒,口吐白沫。掷出剑鞘这一招,正是当时留住杜威的“落花流水春去也”,不过那是小左戏谑的说辞,它本来的名目叫“高士投筑”,取屠狗士高渐离投筑刺秦王的典故,乃是暗器手法。
王强提刀加入战团,顺手将小左的剑鞘送回,道:“三少爷,箭阵已破,余者不足为虑,你赶紧放出‘六色迷雾’遁去吧,回家要紧!”
小左应一声好,长剑归鞘,右手五指虚空中次第弹出,林间顿时升起五股浓雾。小左也突然凭空消失,不知隐匿在哪团迷雾中。只一瞬间,又是几团迷雾向林子外延伸。
杨尚儒眼看小左就要脱身,急喊道:“王狗子,田三常,麻瘸子,你们还不出手吗?”
话刚落音,只听见风声呼呼作响,三个不明物从灌木丛中连珠飞来,跌落在他脚下,赫然是三个人头,正是他口中喊的王狗子、田三常、麻瘸子。
小左也从迷雾中走出来。地上的人头,面色如常,其血尚热,显然刚刚被砍下来。那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来不及惨叫,圆睁的双目更是充斥着不甘。虽然话说江湖险恶,但他从小至今,还是很少看见杀人。当年后山别院,见过一个死于机关消息的盗贼,在虎渡口贼窝,也只断了数人四肢筋骨,并未伤人性命。而田二哥杀进来时,也只杀了几个负隅顽抗的,那几个贼人,也死得没那么狰狞。一股寒意从他尾椎骨尖升起,直透脊梁。是谁手段如此残忍,是谁?
贼人中那美艳妇人,也被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杨尚儒的手,连声说:“点子援手到了,赶紧扯呼!”
“东西还没拿到,哪能就走!”杨尚儒倒是镇定得很,想来是混迹绿林多年,见惯了血腥场面。
美艳妇人却不依,怨道:“我早说截错认了,你偏偏不信,现在还不明白?那‘六色迷雾’,九州之内,除了‘鱼翔公子’,还有谁会用!”
杨尚儒怒道:“我死了三个兄弟,怎么能善罢甘休?”
美艳夫人道:“不甘休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惹得起这煞神?”
我是煞神?人又不是我杀的,怎么我就成了煞神?小左怅然若失,木头一样呆站着。
顷刻间,只见贼人堆里炸开几簇血雾,接连倒下数人,同样是惨叫都来不及就仰面跌倒,双目圆睁,眉心上透着一个圆圆的血窟窿。余下贼人都自觉聚成一堆,紧握兵器,一个个裤腿都糠筛似的抖动。
杨尚儒的怒气已经崩溃,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只见他痛苦地闭着眼睛,片刻后,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暴喝一声:“走!”
一帮人顷刻间作鸟兽散。
松林中,除了多出了几句躺着的尸体,余者如常。
小左的脚步却无比沉重,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是谁?是谁下这样的杀手?
他本该感激这人替他解围,可是地上那些冰冷的尸体,瞪着死鱼眼珠的首级,却令他极度恐惧,极度愤怒。
“小左,赶紧回家去,姨夫一直念叨着你!”
这声音那么熟悉,没错,是小霜。
小左一转身,就看见小霜疾步向他走来。小霜之后,还有秦姨妈。
难道人是小霜杀的?
不会,绝对不会,她是那么的善良,对小猫小狗都那么充满爱心。
那就是秦姨妈。小左突然想起三年前别院篱笆下那具死尸的惨状,下意识看了一眼秦姨妈的眼睛,顿时觉得那闪亮的眸子里,充斥着深沉的杀机。小左心底第一次升起对秦姨妈的恐惧。这女人看着美丽柔弱,一颦一笑都流露着暖人心脾的母性,实则深不可测。
“咦,死了这么多人!”小霜看见死尸,脸色也顿时惨白。
小霜这一开口,小左顿时松快不少:还好,杀人的并不是这母女二人。
“我们远远听见这边有呼喝打斗声,料想是你们兄弟遇到了麻烦。家里里里外外事情多,还要小心警戒,不好分派人手出来,于是我和小霜赶来接应,想不到你们自己解决了。”秦姨妈抚摸着小左的头发,道,“小左这一年来长高了不少,是小大人了,这不是第一次杀人吧?害不害怕?”
小左连忙矮身躲开。虽然此刻已经知道不是秦姨妈下得杀手,但他对这双柔腻又有些冰冷的手,还是怀着深深的恐惧。秦姨妈太镇定了。她不过是个女人,连杨尚儒的压寨夫人,都受不了这样的血腥,秦姨妈这样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为什么会这般镇定?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经历过白莲教之乱,亲眼目睹过自己家人倒在血泊中?要是这样,她更应该触景伤怀才对。
秦姨妈却把他的闪避当成青春少年的羞怯,置之一笑。
小左略显尴尬,问:“姨妈,我爹现在怎么样了。”
秦姨妈说:“出来时人还精神着,就是挂念你们哥几个。”
小左又问:“我二哥赶回来了没有?”
小霜说:“昨天午错已经回到寨中,不过二哥连同随行的几个人,都受了点轻伤。”
小左心想,这必定又是因为那莫须有的“十殿阎罗宝藏图”。
临近寨门,小左突然双腿一软,身体往地上跌。秦姨妈和小霜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异口同声问:“可是刚才受了内伤?”
小左指着寨门上的一对白灯笼,泪如泉涌,嗓子眼里呼噜噜直响,说不出还,也哭不出声来。
秦姨妈母女二人连忙一人拍背,一人抹胸口,一边帮他缓过气来,一边安慰道:“你不要想岔了,老爷还在,那灯笼昨天早上老爷就叫人挂上的,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此时,一家丁匆匆从寨中出来,向小左见了礼,急道:“三少爷快去,老爷请你进去说话。”
听了家丁的话,小左的心才一下子稳住,大步往家跑去。
来到后宅主卧,只见大哥二哥已经端坐在病榻前,脸上眼角,均有泪痕。二哥的脸上更是有几块淤青。
听说幼子归家,老爷子虚弱地撑开眼睛,连道了几声好。接着又闭着眼睛养了会精神,才让人扶起靠住枕头半躺着,慈爱地笑道:“大半年不见,老三长高了,晒黑了不少,很好。”
看着老爷子苍白的连,小左忍不住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