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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风之将起

自从半月前的一次大暴雨之后,连续多日都是大晴天。时节虽已近夏,但日头刚出的时候还是有些微寒。层峦叠嶂的南屏山脉中,浓雾刚刚散去,一处幽深的山涧里,一个瘦小的孩子正趴在溪边大口的饮水。他仿佛刚从地狱中逃出来,身上的长袍破烂不堪,脚上没有鞋,脚底板沾满了泥巴和血污,极端的饥饿让他脑袋一片空白。自从数天前他逃进这个林子开始就没有吃到过什么东西,他大口的喝进凉水,想让胃里边不那么难受。由于喝得过猛,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勉强用手一撑,倒在了小溪边。

他浑身疲惫,再无力气站起来。在遇到歹徒打劫之前,他还是个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可眼下,他就要饿死在这山涧中了。他甚至连袭击车队的是什么人都没看清,万幸他当时在草丛里方便而没在车上,跟随他的小厮让他头也别回的往林子深处跑,他照做了。现在,他有些后悔,当时自己吓坏了,身后惨叫声不断,跑的太急,以至于跌下了山崖。跟随车队的有一队家臣,也许他们已经把劫匪打跑了,自己没有必要跑。而现在,只有在这山谷中等死。他曾经满怀斗志的求生过,也沮丧的大哭了很多次,但终归是放弃了,现在只是麻木的等死。自己三岁识字,七岁能辞赋,前月刚满十岁便可以与兹阳先生的弟子相辩,被家乡父老誉以神童之名,此次随商队出行便是谆父亲之命出来游历增长见识,可现如今看来真是好笑,神童困于此处,难道能靠读过的书飞出去么?

神志稍稍的清晰了些,这孩子脑袋里思绪开始泛滥起来,种种可疑之处浮上心头:到底是何人敢公然袭击东邯孟家的商队呢?东邯孟家是天下第一大商行,虽起于小国邯内,然则商号遍布天下,其家族身负雄财,列国诸侯都以礼待之,不敢以其为商人而轻慢。其父孟郦统领全族,更是天下商人领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地位和名望只怕还在一般小诸侯之上。孟家的商队列国自然不会为难,一般的盗匪也不敢来侵扰,何况对胆敢威胁商队安全和威严的人,孟家向来是瑕疵必报,巨额赏金经常引得无数刺客死士前来效力,恐怕天下没有几个人愿意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孟家的血榜上。

孩子皱皱眉头,此地是南屏山,临近虞国和昊国的边境,算起来还在虞国境内。前段时间车队途经虞国几处商社,还在其国都江邑停留数日,一路上便听说两国有战事将近,不久后父亲派来的执事便道,让速速北上进昊境内,再取道向东回邯国老家。莫非是两国已开始陈兵备战,车队是被匪兵所劫?早就听说虞军血性彪悍,军纪不及昊国严明,此事也并非不能。然则孟家商行素来与虞国上下交好,这么多年商行的车队在虞国从没出过什么事,为何突然会被虞军袭击呢?

刚刚晴朗的天空突然阴了下来,像是有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孩子抬头一看,一只硕大无朋的鸟正飞过太阳。是大鹏,孩子心想。这种神鸟终日徘徊在云层之上的天空中,即使在如此高的空中它看起来也是这么巨大,成片的山脉都被其阴影遮蔽。传说大鹏终日翔于空中而不落地,不休不眠,以龙为食,寿以万年计,寿尽之时,燃而陨地,化而为烟。

“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孩子嘴里喃喃道,心中想起在越地所见,越人尊大鹏为祖,说大鹏坠地后,灰烬化为人形,天地间始有人也,以鹏为尊。其他诸国却皆以龙为尊,大鹏好歹很多人都看见过,龙却没人见过。

随着思绪的起伏,这孩子心中稍平静了些,暂时忘了自己绝望的处境。突然一大团黑影伴着一股夹着腥味的风悄无声息的从侧面扑来,还未来得及躲闪,一双巨爪便抓向了他的腰间。这是一只角雕,常见于南屏山脉中,因头有冠毛如角立而得名,以猴为食,体型比成人尚大几分。一扑之下,展开双翼,将那孩子完全笼罩在身下,便用巨喙向其猛啄。那孩子被角雕踏在足下,动弹不得,只能举起手臂挡住面孔,不住挣扎叫嚷,只几下便被啄的鲜血淋漓。

正在绝望之时,那角雕突然像遭受了重击一般,踉跄了一下,怪叫几声,便丢下了那孩子飞走了。那孩子死里逃生,惊魂未定,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未受重伤,幸好腰身瘦小,雕的爪子只是在袍子上戳了几个大洞,手臂被撕去了几块皮肉。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缓缓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是何人?自哪里来?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里?”

那孩子犹自大口喘气,却看清了眼前这个人,身材消瘦,相貌清雅,一把胡须颇有文士之风,腰间却挂着一把古朴的佩剑,浑身黑色的长袍上布满了羽毛般花纹。

“你一个小儿在此瞎转什么?要喂鹰么?”那人看清他是个孩子以后,口气便不如刚才严峻。

孩子脑海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这身打扮让他想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便挣扎着站起身一躬到地:“小子孟季!乃东邯孟家孟郦之子,路遇恶盗袭扰,留落至此。恳请义侠护我寻到任意一家孟家商社即可,家父必有重谢!”

那人脸色微变,面色凝重的盯着这个瘦小的孩子。

昊国的都城瑞阳,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巨大城池。昊人尚勤尚俭,法纪严明,凡事皆有规矩,连都城也修得方正严明。城中街道笔直,房屋也是整齐划一,街边楼堂都高大雄伟,古朴简约,没有繁复的结构和装饰,因昊人喜好重色,房屋大都或黑或红,诸侯列国之人常以此笑其为点心漆盒,拙朴过甚,毫无美感可言。瑞阳虽不及江邑繁华富庶,论雄伟却是冠绝天下,不论城池大小还是城中所居之人数都是天下第一大邑,让人惊叹的是如此大的城中,各处却都干净整洁,居民行止井然有序,其他诸国未尝闻也。一条笔直的大道从东边瑞门直通向城中心王宫:镐台,行人在道路两边有序的来往,中间的官道却一直空旷畅通。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在路的另一头,向遥远的王宫望去。

王宫中的前殿,正在进行一次朝会。近来时日,正值国有战事之时,朝会便越来越频繁,所议之事也越来越多。诸位臣子和年轻少的昊王都席地而坐,自成王时起,这便是昊国朝会的惯例。

“七个大仓的粮草已全部进入神木郡内,只是供应大军还尚有缺口,此外,运粮的役夫人数也不够,如此下去只怕要贻误战机,请我王定夺。”神木郡守慨然说道,其一身风尘,显然才从前线赶回来。

“役夫不够就就地从男丁中抽调,粮草尚不足支持大军半年,各地仍需加紧征缴。”丞相范毅言道,他坐于昊王之侧,口气淡然,不容否置,似乎这句话就是对他说的,而没加什么“请我王定夺”。年少的昊王则目光呆滞的盯着着眼前空无一物的案子,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任何话语。

治栗内史霍无辟动了动身子,这貌不起眼的矮胖子在这个朝会中并不怎么引人瞩目,然而他总是喜欢讲话。笑嘻嘻的便开口道:“我王当三思。连年征战,国内诸郡年成十抽其四,男丁十抽其六,劳民过甚,恐伤国本,只怕难以为继。”

范毅盯了他一眼,他讨厌这个矮胖子。他不明白昭王弥留之时为何要把这个只懂农事的小吏提拔到朝堂之中,老是喜欢与自己抬杠,这个朝堂上不需要他那些啰啰嗦嗦老农般的论调,他只需要闭嘴不语就是履行职责。便只一笑:“内史大人以为我大昊若夺虞之莱泽诸郡如何?”

“莱泽?虞国小半都在莱泽之中,凭一战就可夺得?”

“此话你去问子穆将军和他二十万锐士吧。”范毅脸上泛起怒气。

“嘿嘿嘿,信得信得,何必这么恶狠狠的,老夫明日便给你督粮去。”霍不辟讪笑两下,便不再言语。

一名郡守模样的人起身道:“云中郡太仓琅邪仓还有三十万石粮草,若经河过巴渠,旬月之内便能运到樟木关。只是,运走这两仓的粮草,北部边地便只剩辰仓一处大仓可给卫召将军供粮,一旦犬戎趁此时南犯,怕粮草有接济不上的危险。”

“哼,卫将军本事不是大的很么?他在朔北大做生意,连犬戎和西夷人的东西都赚得,只怕都开了商号了,区区犬戎怎么难得住他。”

那郡守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辩说。

“丞相过誉了,我那脓包孙子这五年缩在朔北阴山城里头都不敢冒,万幸犬戎记性不好,忘了阴山那片草场,等有一日他们记起了打了回来,只怕那小子转眼便被人家砍了脑袋。”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坐在臣子中间,一双眼睛盯着范毅,他便是西北边将卫召的祖父卫先,范毅没想到他此时也在大殿之中,两人素来不睦,此刻又被一番抢白,略觉狼狈。卫家是昊国老牌世家,名将辈出,卫先年轻时也是统帅一方的将领,年纪大了仍雄风不减,没人不忌惮他三分。

“信安君何时到的瑞阳?在下消息闭塞,恕我轻慢。”封臣擅离封地入国都而不告知,历来是大忌,范毅这番话表面客气,实则是威胁。

“这瑞阳之主还不是你范毅吧?我卫先要来,也不必定要知会你。”

说着笔直走到昊王面前,一拜在地:“老臣久闻我王有腿疾未愈,不知当真?”

“多劳信安君挂怀。”一直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昊王总算是说了句话,嘴角略微抽动了一下,略显笑意,随即脸色又陷入了阴郁中:“两年前打猎时从马上跌落而伤,一直未见好。”

卫先抬头仔细看了下这个已多年没见过面的少年,面庞已脱去稚气,眉梢眼角已有其父的英武之风,只是面色苍白得骇人,眼中抑郁无神,像久受折磨之样,毫无弱冠之年的少年英气,不禁长叹一声,眼中怒气骤起。

“还请我王随老臣回封地调养一番,老臣封地有名医数名,治腿疾非难事也。”

“我王当在宫中监国,更何况此乃战时,宫中一刻不能无主,信安君说笑了。”未等昊王开口,范毅便说道。

“哼!监国?”卫先站了起来,即使此时白发苍苍,仍然挺拔雄健,像一座山一样立于昊王和范毅的面前:“我王即位已近十年,朝堂上事无巨细都被丞相你所揽。我常闻列国人言,昊国只知有丞相而不知有王也,只怕丞相你心中也深以为然吧?”

“宵小之徒妄图流言乱我国政,信安君不必理睬。”

“昭王遗命,令尔等摄政辅国,待时机妥当之时便可还政于少主。依老夫看,如今我王年已十六,熟知政务多年,丞相大可放手而去,讨个封地安心享乐去。若是紧撰着权势不放,时日一长,只怕流言越来越多,丞相你心也越来越热,到時候老夫即使不信,只怕也由不得自己了。”

大殿里一片寂静,群臣屏息凝神,不敢作声,昊王仍是端坐在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信安君多心了。范毅理政数年,才智粗浅,愧对先王所托,然受先王知遇之恩,当戮力效命,万死不辞。昭王生前一大志向,便是横扫列国,一统天下,先王虽逝,我等臣子却不敢忘记,这十数年鄙人殚精竭虑谋划全是为此。当今正是一举击溃虞国,奠定天下大势之时。能否了结这数百年战乱,全在于此。此非常之时,当举国合力,上下同心。此时若出内贼乱国,我范毅便是合全国之兵也要灭之!相信子穆将军也与我同心也。”

范毅和卫先相对而视,眼中都有杀气涌动。卫先冷笑一声,说道:“你记着,我卫家全族的王,永远是姓姜的,不会姓范。”说罢向昊王一拜,起身头也不回的离开大殿。

大殿中良久无人说话,直到一个小吏说道:“禀我王,列国的使臣都有回信,除了…”

“一切全由丞相决断。”昊王开口打断了他:“我倦了,先回后殿歇息了。”两个侍者便将昊王搀扶上一辆轮机,将他推入后殿。

刚进寝宫,一个婢女凑了上来,在昊王耳边悄悄说道:“大王,该敷药了。”

昊王眼光一闪,点点头,便支开侍者,让那个婢女推着他去了。

范毅回到了丞相府,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内。连日操持备战事务,他都无暇休息。而这次朝会之后,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静静坐在书桌前,望向铜镜,心中一惊,往昔那个挺拔潇洒男子已经不见了,此时只有个须发都已花白的老人。自己年刚过四十,正当盛年,却已成了这一幅模样,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望着镜子出神。

一瞬间,又回想起二十多年前的光景。自己随要嫁给昭王的姐姐来到瑞阳,还只是个刚刚离开老师的年轻士子,怀揣世人所不以为然的纵横家之学进入了陌生的昊国朝野。彼时,昭王和子穆也尚未加冠,三人少年意气,一见故如,常常彻夜饮酒高谈,相互引为知己,何等快意。而这份情谊,在昭王即位后,也没有淡去。

昭王十一年时,那时的昭王何等意气风发,那年自己官拜丞相,子穆也成了上将军。这个心怀雄志的君王合全国之力发动了长川之战。自己在列国之间全力斡旋邦交,靠三寸不烂之舌拆散七国之盟。子穆率大军与虞虢联军在长川大战,十万锐士一举击溃号称天下无匹的二十万虢国武卒和五万虞国援兵,夺虢国河西五百里,又连灭卫、沈、雍三国,将虞国驱入南屏以南。天下为之震动,一举奠定大昊霸主地位。当子穆凯旋之时,镐台前挤满数万国人,高唱战歌,欢声雷动。台下二十三名诸侯使节和天子使臣前来朝贺,自己和昭王子穆并肩而立,那一刻真是如梦如幻。可是,两年之后,正是盛年的昭王突然得疾病而逝,只留下一个幼小的儿子。

范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雄主强臣名将,风云际会一时,这是多么难得的机遇啊。本以为能追随昭王横扫宇内,一统天下,一举结束这数百面战乱的局面,建立更古未有之功业,却没想到造化弄人。现如今,他没有耐心等到幼主成年了,他必须抓住时机,一举彻底打垮虞国这个唯一能跟大昊抗衡的对手。

“夫君,这几日不见,你头又白的厉害了。”夫人走到他的身后,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莫急,等忙过这些时日就好。”

“我听人言,今日殿上…”

“殿上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你不愿说,便不说了。也不知你这须发,为谁而白。”

范毅笑了笑,携夫人之手走到案边,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来。

此时内史府中,霍不辟正和少府蔡铎坐在案边对饮。霍不辟妻子过世已久,两个儿子都在外游学,家中除了仆人便没有什么人,幸好有蔡铎这个酒友,两人时常聚饮,才不至于太冷清。交杯换盏之际,都喝得有点微醺,说话顾忌便少了起来。

“我蔡铎上了几十年的朝,从未碰到今日如此剑拔弩张之事。嘿嘿,只知有丞相而不知有王也,我是没想到信安君竟然敢当面把这句话扔给丞相,当时,光听到这一句话,就吓得我冷汗直冒。”蔡铎把一根羊腿啃得满嘴流油,便端起酒杯往下灌。

“谁让人家是几十代的老国人,世世代代都为王统兵,连君上都要敬其三分,底气自然足。咱们这些新国人,就算赌咒发誓忠于少主,人家也未必能信。”霍不辟喝得有些大了,身体前倾,快团成了一圈,只是手上还拿着酒杯,不肯放下。

“少主年幼,镇不住强臣,两人要闹起来,只怕咱们也要跟着倒霉。”

“放心吧,两人不会真闹起来。信安君是明理之人,大战在即,此时若国内不稳,搞不好要酿出大事,对少主一点好处没有。丞相也未必敢动卫家的人,北方边地防务没卫召将军一力支撑,他腾得出手来对付南边么?卫将军这六年在边地自给自足,不知给他省了多少粮草。”

“言之有理。啧啧,当个摄政丞相果真是威风得紧,大权在握,舍得放手能有几人。哼,只知有丞相而不知有王…你说这王都不知,咱们岂不是更没人知道?”

“哈哈哈,自然更是不知得紧!别说列国,就是昊国国人,你抓一个来问他知不知道治栗内史、少府大人是谁,只怕也是两眼一抹黑。”

两人相对大笑。

蔡铎灌了一口酒,压低了声音,说道:“今天信安君这一番话是说到要害上了,你说,丞相心中是如何想得。”

霍不辟眼睛一咪:“你个老东西,又想套老夫口风,我怎么知道他如何想。”

“你不说便不说,咱们心里都明白。”

“你与其老打听丞相怎么想得,还不如关心关心少主怎么想得。”霍不辟神神秘秘的说了一句。

蔡铎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一时揣摩不透,便也不再相问,于是把话头岔开:“不说这些了。近日东方有一件大事发生,你可知晓?”

“什么大事?”

“东邯孟家的车队在虞国南屏附近被劫了,车队所有人都被劫杀,无人幸免。”

“这算什么大事?这年头被劫的商队比苍蝇还多,他孟家未必金身不破。”

“但孟郦的独子也在其中,这就不同了。”

“这…”霍不辟把酒递到嘴边,却没有喝,“他家小少爷还活着没?”

“不是刚说了么,全部被杀无人幸免。据说孟郦听闻消息之后,急气攻心,昏死过去,次日就气绝了。孟郦生前只有一子,死后无人接替,孟家才找了一个孟郦的侄儿来继位。小公子的尸骨也被送回了邯国,这两天孟家正在大办丧事,各国大商都前去吊唁,列国也都派有使臣。这派头,比之诸侯也差不了多少。”

“哼,雀占鸠巢,这把戏一点不新鲜,老夫见得多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只是人家做事干净利落,抓不到把柄。再说,人家换来换去,终归还是孟家的人,外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当没看见。”

“这事没那么简单,孟郦这种人物,不会就这么死掉。哎,这可是富可敌国的孟家啊,能执掌孟家跟为王也相差无几了。”

两人都端起酒杯,若有所思。

“此次督粮事务还没有头绪,明日老夫只有亲自去合原三郡走一圈了。”霍不辟缓缓靠在了熊皮垫上。

“哎,成王年间,仓禀充实,万石一积的大仓就有十六座。其时王族封地的岁贡也年年丰厚,我这少府也当得风风光光。这些年连年征战,真是把老本耗得差不多了,就算你亲自去,也难以刮到太多东西。这一战就算能夺得莱泽,也不知是盈是亏。”蔡铎也半靠起来,回忆往昔的日子。

“黄泥梁是个好地方啊。”霍不辟仿佛没有听到蔡铎的话,自己晃悠着杯子自言自语道。

“什么黄泥梁?黄泥梁算什么好地方。”蔡铎觉得莫名其妙。

“蔡兄没去过黄泥梁?”

“没有,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往西北走就是沙海,往南走就是西夷,本身就是一片荒地没几个人。我听说那里狼都是成片成片的,那儿又什么好去的?”

“嘿嘿嘿。”霍不辟仿佛喝得已经迷离了,莫名的微微笑着,口中还是喃喃的念叨:“黄泥梁是个好地方啊。”弄得蔡铎不明所以。

一个婢女从门口探了下身,看见蔡铎在屋中,便又退了出去,霍不辟看到她之后,脸色微变。

蔡铎看到这一幕,立刻说道:“哼哼,你小妾都等不及了,这是在叫你呢。你这老鳏夫!又肥又矮,屋里前后却囤了这么多年方二八的小丫头,你也不怕吃不消!行了行了,老夫成人之美,就不在这打搅你了,就此告辞!”说着便起身要走。

旁面侍奉的几个婢女听见之后都抿嘴窃笑。

“哎呀呀呀!”霍不辟身子一挺坐了起来:“你可别拿我调笑了,我年纪足可当得她们父亲了。你这样急着往回跑,还不是怕回去晚了夫人怪罪。你个惧内的懦夫,要还有几分男子气概,就留下与我斗酒!”

蔡铎却不管霍不辟的激将,嘴里连连说着不打扰了,一边往门外退去。被几个侍女一路搀扶到内史府门口,刚出门就吐了一地,才颤颤巍巍的上了马车,向家中驶去。

南屏山中,孟季正顶着烈日跟着前面的马行走,那个侠士模样的先生给他用树皮打了一双鞋,脚下总算不用太受苦。而且那先生能抓到很多猎物,自己也不用再饿肚子。只是那人一直不怎么说话,终日骑在马上,自己只有勉力跟着,尽管幸苦异常,不过也好过饿死在这深山之中。

这几日,孟季靠日头辨别方向,弄清了自己正是在向南方虞国方向行进。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自己正离东边的老家越来越远,但自己却只能跟着眼前这位先生行走,自己难道还能要求他往东方走去么。

这一日,孟季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开口问道:“先生是要往虞国去么?”

“嗯。”那人骑在马上,还是头也不回。

“不知先生为何事入虞,怎么不走官道?”

那人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这小子挺机灵的。”

孟季盯着他,不再言语。

那人又回过头去:“这年头,机灵的人很多,活得长的却不多。”

沉默片刻,那人先开口道:“我入虞,是要去取一人性命。”

“谁?”孟季瞪大了眼睛。

“虞国上将军,端木胜。”

孟季大吃一惊,张口结舌的说道:“这这…你为何要杀他…凭你一人之力,怎么能…”

那人得意的哈哈大笑:“你可知我是何人?”

“你就是曾经诛杀邘幽王的金翅大鹏?”孟季惊讶不已,说出了在心中疑惑了数天的疑问。

“小小年纪,见识倒不少。”

虽然眼前这个人默认了他的猜测,但是孟季心中仍有很多疑惑,但要说出个所以然来,也摸不到头绪。

“久闻义侠向来是行大义之事,此时为何要杀端木将军?难道他也是大奸大恶之人么?”孟季问道。

“你可知昊虞之间有大战在即?”那人反问他一句。

“前段时间路过江邑有所耳闻。”

“你说他们谁能胜?”

“常听人言,子穆将军是不世出的神将,昊国锐士骁勇善战,使令必达,天下无人可与之匹敌。

“你也别小瞧了端木胜这老儿,长川之战时若不是他被虞王猜忌困在封邑里,而是由他率二十多万武卒,子穆未必能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击溃联军。”

“那大侠就更不能杀端木将军了,若是昊军攻入虞内,这数百万百姓都要横遭兵祸。”

“哼,终归是小子,眼光还是短浅啊。昊国一统天下,已成大势,虞国君臣为一己私利奋力相抗衡,只是白白延续这数百年战乱而已。还不如早日天下大定,四海安平。我这是为天下公义,你要明白这些道理,还为时太早。”

孟季总觉得他说的有什么不妥,但又不知道如何辩驳。虽然他句句在理,自己却无法认同。传说中金翅大鹏在邘幽王数百卫士面前将其击杀,又全身而退。他真能有如此本领的话,那端木将军只怕也难逃厄运。反正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便也不再去想。

“莫担心,等到了江邑,我就找个商社把你送回去,让你父子团聚去。”那人骑在马上,悠悠的说。

想到能回家,他心下就安定很多,只盼望能走的再快一些,早日返回父母身边。

昊国的都城瑞阳,建在一片平原上,出宣门往南走四十多里,才进入骈谷。就在入谷不远的一处荒僻之地,治栗内史的马车正停在那里,地下平躺着两个侍者模样的人,显然已经断气。霍不辟和云中郡郡守薛厄站在一旁,身边还有两个黑袍蒙面之人。

霍不辟脸上还是挂着一贯的笑脸,说道:“非老夫所愿也,只是这年头,死两个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薛厄则没那么淡然,拧着眉头,盯着两具尸体,一言不发。

“料理得干净点。”霍不辟对一个黑衣人说道,“要是有破绽让人抓住,咱们恐怕就要和这二位作陪了。”

“越老越罗嗦。”一个黑衣人回了一句。

“罢了,后续之事全交于你了。”霍不辟笑笑,又转头对薛厄说:“行了,都妥了,启程吧。”便迈开短腿勉力登上马车,薛厄也跟着上了车,另一个黑衣人上车坐到了御手的位置,驾车改道向西行去。

马车行驶得颇快,不一会儿便绕出了骈谷,向西北而去。霍不辟和薛厄在车上颠簸不已,然而车上三人都一路无话,只听得见车轮碾在尘土之上的隆隆声,已近昏黄的斜阳把人照的昏昏欲睡。

“薛郡守在地方任职,可常到瑞阳走动?”霍不辟悠哉悠哉靠在车上,开口问薛厄。

薛厄还是低着头盯着脚下,尽管脚下空无一物:“地方事务繁忙,鲜有机会入瑞阳城。”

“也难怪,瑞阳不入不要紧,瑞阳内的风吹草动则不可不知。这,郡守可知少主还有个庶出的弟弟?”

一直心事重重的薛厄终于抬起头来,思忱片刻,答道:“内史大人说的是公子驷?”

“正是。”

“我只听说,公子驷自出生之后未满月便被送到越国为质,至今未还。”

“是啊,公子入异国为质,想活着回国,通常来说,没太大指望了。”霍不辟顿了一下,“说来有趣,这公子驷出生时天有异兆,郡守大人可知晓?”

“这……”薛厄目光变得疑惑起来,“曾经听闻过一些传言,不过毕竟是丞相忌讳之事,也不甚明了。”

霍不辟又嘿嘿的笑了起来,阳光穿过道旁树叶,成了斑驳的光影,不断闪过他黑胖的脸颊。沉默了一下,接着开口说道:“你若没听过,老夫便跟你戏言几句:当年昭王一心谋划东出之事,为西方安定,便与西夷结盟。并按盟约所定,娶了西夷大巫祝的一个女儿为妃,就是白姬。白姬身形婀娜、赤足纹身,远比中原女子艳丽妖媚,而且身负异能,据说能通鸟兽语,身旁常年有两头猛虎相伴。那年白姬的寝殿常有各种飞禽走兽出没,还有瑞阳的国人说曾看到过凤鸟落在白姬的寝殿内。”

薛厄若有所思,点点头:“我倒听说过,西夷内许多巫祝都能驱使鸟兽,法力强的能驯服成群的虎豹,法力弱的只能遣使小兽数只,最为强大者能控制百兽。”

“是啊,东方列国听闻之后,说这是西夷人要以妖法乱我中原礼制,纷纷遣使者请昭王驱逐白姬。昭王却没有理睬,继续留白姬在镐台中。四年后,白姬和惠文后几乎是同时有了身孕。只是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就变得蹊跷了起来……”

说道此处时,霍不辟停了下来,脸上又是一副神秘的笑容。薛厄明白,下面说的东西才是他真正闻所未闻的事,便打起了精神,仔细倾听。

霍不辟又接着说:“那段时间白姬总是莫名遇到各种怪事,寝殿里时常发现有下方被挖空的虚砖,夜间也有人偷偷进寝殿,还常被人不小心撞到腹部。幸而白姬身边有两只猛虎相护,总算没伤到腹中胎儿。”

薛厄心下明白,这十有八九是范毅和惠文后所为,白姬能否先于惠文后生下长子,于这两人厉害关系最大。

“这些事直到昭王将两位事主狠狠训斥了一番,才都消失了,哈哈哈哈。”

薛厄也跟着笑了起来。

“几月后,惠文后和白姬恰巧在同一天临盆,据瑞阳国人传言,那天,有一条全身墨黑的龙盘踞在白姬寝宫之上,直到公子驷出生才消失不见。而太子冉终究是比公子驷早出生两个时辰,成为嫡长子,而惠文后却因为难产而死。昭王悲痛不已,立刻为惠文后举行国丧,而丞相大人也趁机谋划,将未满月的公子驷送入越国为质,以和越国修好。两月后,白姬因为儿子被送入别国,一怒之下回了西夷。那以后,昭王又娶过两个妃子,却再也没育有子女,太子冉的储君之位无人可撼动。”

薛厄长长出了一口气,没想到范毅和昭王情同手足,相互引为知己,在立储之事上也要用上这么多手段。

“不过,还有一些事情,丞相大人也不怎么知道。”

霍不辟眯起了眼睛,脸上似笑非笑。薛厄直直盯着他,等待他说出那个秘密。

“当年昭王为防自己过世后,太子冉在宫中孤身难支,被他人擅权,早已安排好了对策。其实当年送去越国的那个孩子,并非公子驷,而是用另一个婴儿掉包换掉了。真正的公子驷,被送到了别的地方,悄悄寄养起来。那个地方说来你也应该知道,就是你治下的云中郡之中,最北方的黄泥梁!”

薛厄瞪大了眼睛,一言不发,他心中很多谜团一瞬间解开了,自然也明白知道这些秘密所要担起的后果。

“我们此行,便是去见公子驷。”霍不辟面色少见的凝重,语气中有一份沉甸甸的威严。

那个黑衣人静静的驾着马车,除了偶尔吆喝几句,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一语不发。夕阳下,疾驰在大道上的马车碾起了一路尘土。

已到华灯初上之时,江邑的街道上仍然车水马龙,遍布全城的河道内小舟来往穿梭。青楼酒肆的灯火映得全城通明,街边的商社并未打烊,城中随处都可以听到丝竹管乐之声。这便是天下各国人都艳羡的繁华之地,虞国的国都。用列国人的话说,江邑中的河水都有浓浓的胭脂香气。与昊国王宫镐台修在瑞阳城中高地的堂堂之势不同,虞国的王宫却是藏在一片青瓦白墙之后。其面积虽大,但大部分地方都是被亭台楼阁,树木山石点缀结构,更像一片雅致的园林,而不像政务场所。

这一切都是出自虞王端木怀阴的手笔,此时,这位对建筑颇有心得的国王正坐在后殿池中心的亭子中,伴着璀璨的灯火和缠绵的乐声与各位大臣饮酒作乐。不过随着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所有人手中的酒杯都停止不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走进了亭子,瘦削挺拔的身姿很难跟他年纪联系在一起。刚才热烈气氛仿佛一瞬间被那张冰冷的面孔冻结住了,虞王也皱起了眉头,这个人就虞国上将军端木胜,也是出自王族,论辈分还比他长一辈。尽管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却仍然像一个孩子一样惧怕这个长辈。

一众大臣先从尴尬中反应过了,纷纷端起酒杯逢迎:“未闻武申君已入江邑,我等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端木胜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些人,而是径直走到虞王面前,说道:“几年未入江邑,你身边还是这群马屁精。”

“他们好歹知道进宫先禀报侍卫,族叔。”虞王翻了个白眼,却没有抬头看端木胜,自己端着酒杯喝了一口。

“这些年入江邑的士子不少,你也该多挑几个贤能之人换掉这群废物。”端木胜像没听到虞王的话,锐利的眼光从众大臣们讪笑的脸上一个一个的划过,每个人被他眼光扫过时候都不禁一个寒颤。

“来者是多,却没几个真才实学的,哪个不是在朝堂上被我辨得张口结舌?连我都辩说不过,要他们何用?这年头欺世盗名者多也。”虞王说起此事便面露得意之色。

“若比逞口舌之利,你还真是天下无匹。”

“多谢族叔夸赞。”虞王又翻了个白眼,作为对端木胜讥讽的回应。

“国逢大军压境之时,我王在此饮酒作乐,不知作何打算。”

“族叔复出之时不是与我约好了么?兵事全由族叔做主,我料理国政邦交之事,此事全靠族叔谋划。”

“那我调腹蛟将军之兵入南屏,你为何又下诏让他驻守在原地?”

“族叔别忘了西边的荆越蛮子爱趁火打劫,不得不防。”

“我们跟越国立有盟约,就是为了此时。”

“荆越的蛮子懂个什么,根本不知中原礼义。我听说越国男女随意苟合司空见惯,全国上下都生而不知其父,这种人知道盟约为何意么?”

边上的大臣听见,都偷偷窃笑起来,看见端木胜铁青的脸色后才都不敢做声。

“越王虽年幼,却有英主之像,见事极明,我看列国君王之中,虚长年岁者多,却罕有能及得他的。若是昊国攻破南屏,他必然会发兵相救,唇亡齿寒的道理,黄口小儿都识得。”

“族叔莫忘了昊国丞相范毅可是诡计多端,长川之战时,维系了数代君王的七国之盟还不是被他拆散了。此人行事龌龊,毫无廉耻,除了靠一张利口游说诸王,还施以重金贿赂嫔妃大臣,无所不用其极啊。”

“你还记得长川之战便好!别忘了当初是因为某人的傲慢自大才丢掉神木郡的!”端木胜狠狠盯着虞王的双眼,一番对峙后,虞王还是把他的目光移向了别处,宣布了妥协。“腹蛟将军不遵将令,已被我斩了,以后西部的防务,要另择其人。”说罢,端木胜直起身子,转身离去。

“族叔把合国之兵都调去了,能夺回神木郡么?”虞王问了一句。

“我就驻兵在南屏山中,挖壕筑寨,哪儿也不去。”端木胜头也不回的说。

“就躲在南屏之中,如何与昊军一决胜负?”

“哼,你让老夫率合国江南子弟去在子穆的二十万锐士面前送死么?此次老夫就依地势之险死守南屏,若能耗得子穆粮草尽而退兵,那便是胜了。”

“若是族叔未能守住南屏,昊军攻入莱泽打到江邑了怎么办?”虞王问了最后一句。

端木胜停住了脚步,却并未回头。

“若真是那样,你我自裁殉国便是了。连莱泽都丢了,还跟人家争个什么?”说罢,便径直走出王宫去。

孟季来到江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和那个自称为金翅大鹏的先生从人迹罕至的深涧山谷中绕出了南屏山后,乘船数天之内便到了江邑,那先生叮嘱他不要露出自己的身份,以免招来麻烦,自己也换上了一身普通虞国国人的行头。

这数天内,那个先生吩咐他一直在客栈里呆着,不要出去走动,自己先去替他打探打探情况。孟季不明白有什么好打听的,孟家商社在江邑有个大商行,他把自己送到那里便是,而父亲得知后自然也不会亏待于他。自己在客栈狭小的房间里憋闷了多日,那个先生却终日在外,只是日暮时才回来,叫他耐心等待。孟季心里也曾起过疑惑,不知道是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天还没打探清楚。难道是先生所要回报太特殊,这么长时日还未谈拢?不过,他心中明白,不论别人索要何物,他父亲也会想尽办法接他回家的。

只是回忆起那个先生的种种,孟季心里觉得大是蹊跷。那人尽管自己默认了是金翅大鹏,可其做派风范则全然不像。传说中金翅大鹏是天下第一剑客,只诛杀大奸巨恶之人,行踪神秘,这十多年一共只出现过两次,其真实身份更是无人知晓。据说其剑法神乎其技,超凡入圣,诛杀邘幽王时,五百精锐侍卫在他眼中却如无物,以雷霆之势直刺邘幽王之后又在众侍卫的围攻中全身而退。而眼前这位先生,行踪遮遮掩掩,做派也没什么宗师气象。不过回想起来,自己也没见过他出手,只是凭他一身羽纹黑衣才判断他是金翅大鹏的,而金翅大鹏正是以此得名。他自己说要去刺杀端木将军,不知道是真是假,难道他这几天就是去做这件事去了。

正在憋闷得难受的时候,那位先生突然推门进来,说道:“走吧,我这便送你去商社。”孟季高兴地要跳了起来,随之一躬到地:“有劳先生了。”那人笑笑:“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二人骑马走在江邑城中,那位先生把孟季放在自己身前,孟季心中激动不已,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了来。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敢问先生尊姓大名?”孟季十分感激,一路上他问这位先生姓名,先生都默不作声,心想此时一定要知道恩人的姓名。

“一会儿便是分别之时,告诉你也不打紧,我姓吕名方义。”先生手牵着缰绳,眼睛还是望着前方。

“多谢吕先生,还请吕先生随我到邯国家中盘桓几日,家父定有重谢。”

“哈哈哈哈,那还是不必了。”那位先生不知怎么笑了起来,孟季不明白自己说的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心想,也许他是侠士,自恃身份,不屑与商贾之人结交。

然而马并没有走到孟家商社去,而是走出了城门,渐渐绕到了城边的小山之中,附近杂草荒芜,荒无人烟。

孟季心中疑惑,问道:“吕先生,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为何不去商社?”

“别急,今日定会把你送到商社之人手中,不用担心。”吕方义边说,边朝附近的山顶高处望着。

吕方义驾着马绕上了一处山崖,上面正有三个人在那等着,身上都是孟家商社统一的穿着。孟季一眼便认出其中一个中年人,便是江邑分社的执事魏奢。孟季从马上溜下来,便向魏奢奔去,边喊:“魏执事,我回来了!”

没跑到两步,脖颈后却被一只手抓住,动弹不得,一柄剑滑到了自己喉头。孟季大惊,发现抓住自己的正是吕方义,不由得大喊:“吕先生,你这是要做什么?魏执事,快快来救我!”

然而两人却都没有理会他,吕方义笑着说:“执事先生,小少爷我带来了,咱们怎么履行先前之约?”

“哼,这个孩子谁啊?我怎么不认识他?”魏奢面色冰冷的打量着孟季,与当初殷勤接待他时判若两人。

“魏执事,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孟季啊!”孟季心中又惊又急,一时想不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少爷前不久路途遇上歹人劫车,早已不幸过世,尸体也送回总社安葬。你是何人?魏某从未见过你。”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还活着啊?我父亲在何地?他难道也认不出尸体是假的么。”

“孟老太爷爱子心切,听闻小少爷去世后突发中风,不日也仙逝了。现在执掌孟家的是孟老太爷的侄子,孟樊少爷。”

孟季瘫坐在地上,只觉得一切便如噩梦一般,心中难以相信。

吕方义冷笑着:“魏执事若不认识他,我便带他去别的分社问问,看看有没有人认识他。”

魏奢怒气冲冲,却又无可奈何,问道:“你打算如何?”

“嘿嘿,孟家商社富可敌国,我替孟少爷了结了这样一个心腹大患,相信孟公子自然不会亏待我。吕某游荡列国这么多年,身无余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实在穷困潦倒,也想尝尝执掌商社的滋味。这样吧,在下志向也不大,还请孟家借我五万金为本,吕某也经营个小商社玩玩,只不过在下对生财之道一窍不通,还得靠孟家各位前辈多提携提携。”

“好大的口气,开口便是五万金。”魏奢冷笑一声。

“别的商社,在下要五万金他们也给不出,孟家来说则是九牛一毛而已。”

魏奢闭上眼睛,思忱了一番,说道:“好吧,把这孩子给我,时日后你到江邑的商社中,我在跟你谈详细事宜。放心吧,我孟家向来言出必践。”

“孟老太爷在的时候孟家自然言出必践,现在的孟少爷,嘿嘿,在下就不是那么放心了。为了在下的性命安稳,这孩子还是在我身边多养几日吧,等吕某的商社经营的有点样子的时候,在交换与你们。再说,这孩子看着太单薄,只怕也活不到了几年,执事大可放心。”

孟季心下一片冰凉,没想到这几人竟然要置自己于死地,想起身而逃,却脚下酸软,站都站不起来。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魏奢此话一出,周围草丛树木中立刻闪出七八名剑士,封住了去路。

“乱刀分尸!”魏奢下令。

吕方义提起已经瘫软在地的孟季往悬崖处奔去,剑士都以为他慌不择路跑错了方向,跑到了退无可退之地,没想到吕方义提着孟季纵身往崖下一跃,等众人奔向崖边往下看时,两人已没了踪影。

其实在悬崖之下,有一个被树木遮住的洞窟,吕方义并没有径直掉下去,而是攀着树枝躲入洞中。他紧紧捂住孟季的嘴,让他发不出声音,两人在洞中躲了几个时辰,直到天黑之后,外边再没有人的声音时才偷偷溜走。

吕方义抓着孟季走在返回江邑的路上,这个曾经锦衣玉食的小少爷如今面如死灰,眼泪不停的滴着。

“不要哭了,你离死还早。”吕方义提着一个火把,懒懒的说道。

“你这恶贼!竟然一路骗我到此。”

“哼,遇到我算你命好,若没碰到我,你也活不到现在。还不好好配合我,也算报答我的恩情。”

“我还以为你侠客呢,没想到是个如此奸诈的小人。”

“我又没说自己是什么侠客。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父亲没教过你么?何况我只不过是图五万金而已,何错之有?跟你堂哥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终有一天我要手刃这个家贼!”

“哈哈哈哈。”吕方义一阵笑,“只怕你活不到那个时候了,现在你父亲已经死了,亲信恐怕也被料理得差不多了,

你堂哥对你欲除之而后快。身逢这战国乱世,你一个小儿,如何立身呢?”

孟季心中一寒,想到现在自己性命尚且在别人手中,复仇更是无从谈起,一股凄苦之意涌上心头。

两人走到了江邑的城门,此时虽然已经入夜,但城门仍未关闭,进出的车马依旧川流不息,驻守城门的卫兵盘查着路人。

吕方义将一柄匕首抵在孟季的背心处,小声说道:“好好和卫兵对答。”便带着孟季走上前去。

两个带甲的卫兵围了上来,盘问起来:“你们是何人,所居何地,为何事入城。”

吕方义满脸堆笑着说:“我们是江邑城内的国人,去郊外探亲,误了时辰,这才返家。”

卫兵上下打量这两人,看见孟季面色凄惶,相貌与吕方义大有不同,便上前问道:“此人是你的父亲么?”

孟季直愣愣的盯着卫兵,胸口起伏不已,却没有开口。

“嘿嘿,这小子怕生,一见生人就说不出来话。狗儿,快跟军爷说啊。”吕方义右手拍打着孟季的肩,左手的匕首又递进了几分,直触肌肤。

孟季盯着两个卫兵,大口的喘气,卫兵眉头紧皱,已经见疑。周围的人也望向了两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孟季的眼光突然移向卫兵的佩刀,身子往前一纵,一把撰住刀柄,拔了出来。回身不住大喊:“我乃孟郦之子孟季!被此贼人所劫!莫要让他跑了!”两个卫兵一下围了上来,将孟季按在地下,夺回佩刀,孟季却依然大喊不止。吕方义没想到突然有此变故,立刻回身夺路而逃,卫兵见状,立刻数人奔出追赶。

孟季被几名卫兵围在中间,依旧对着周围围观的人大声叫喊:“我乃孟郦独子孟季!孟樊暗害我父,篡我家业!恳请各位义士匡扶正义,助我复仇!”

周围围观的百姓都纷纷议论“孟家小少爷早死了,怎么又冒出一个?”“孟家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孟郦的侄子继位了么?”“这孩子八成是失心疯了,可怜呢,刚才那人定是个人贩子。”

几个卫兵将孟季踢倒在地,拳打脚踢了一顿,喝到:“莫要再胡言了!要不是你年纪小,定要将你抓去治罪,快滚!”

去追吕方义的卫兵没过多久也空手回来了,嘴里骂骂咧咧,说那直娘贼跑得太快,转眼就不见了。看见瘫倒在地上的孟季,也踢了几脚出气后,将他扔到了城门边的空地,不作理会。

孟季身上疼痛难忍,只觉得出不过来气,想用手撑起自己翻个身,却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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