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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发动

发动刘传经是刘家滩的渔民,祖祖辈辈下海使船。他25岁娶亲,可是老婆周少桂的肚子不好使,到第九年上才生出个儿子。儿子出生时刘传经正在海上,等他回来儿子已经把那像膏药油子一样的胎粪拉出来了。周少桂一边给儿子擦屁股,一边让刘传经给取名。刘传经说:我早就想好了,叫发动。周少桂说:怎么叫发动呢?刘传经说:咱们家的发动机嘛,有了儿子就有了动力,是不是?周少桂说:是,是,——发动哎,发动哎。周少桂亲亲儿子的额头,又继续收拾他的屁股。

发动的力量真是不小。自打有了他,刘传经就像疯了似的,一天到晚在海上忙活。那时他用一条12马力的小船下网,别人下10架,他下20架;别人一天出一次海,他却出两次;夏天渔政部门明令禁止不准出海,他总是偷偷摸摸半夜里干,总是不想闲着。他定下了目标:等发动上小学的时候,他要拥有一对60马力的拉网船;等发动上中学的时候,他要有一对185马力的钢壳船。为什么?他要多多挣钱,供儿子上学——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让祖祖辈辈都是渔民的刘家出一个文化人儿。

刘传经说到做到。发动上小学的时候,他果然换了第一次船;上初中的时候,他换了第二次船。当然,185钢壳船太贵,买一对需要200万,他卖掉旧船,掏光自己多年攒下的,又去贷了80万。他打算继续拼上命干,等发动上高中的时候,能够把贷款全部还上,这样,两条船就真正成自家的了。

然而,发动学习成绩不好,上小学时一般,升到初中还是一般。刘传经每次出海回来,都对儿子又吵又骂,甚至施以拳脚,但效果一点儿也没有。等到四年初中上完,中考成绩下来,发动离录取线还差一大截。刘传经把发动狠狠揍了一顿之后说:反正你得给我上高中,听说你这样分数不够的,交一万二就行,我明天就找一中校长!可发动歪着脑袋说:我不上,你拿钱我也不上!刘传经说:不上我打死你!发动说:你打死我我也不上,我不是上学的料,你别逼我!周少桂在一边说:他爹,发动不想上就不上吧,反正咱家有一对大船,还怕他以后饿死?刘传经想了想,朝儿子屁股踢了一脚:操你妈的,叫老子白做了这些年的好梦!

发动才十五岁,让他干啥呢?刘传经不舍得让他到船上颠簸,看看到了热天了,村外海滩上的游人多了,就去城里买来了一拖拉机橡皮救生圈,让发动摆摊出租。刘传经说他不差那点钱,关键是叫发动有事干。发动喜笑颜开,说好好好,咱就喜欢干这事儿!他随车到海滩上把这一车救生圈卸下,绕着它们翻了一圈跟头,而后站到垛顶高声宣告:出租啦出租啦!租一个两块!

这个浴场叫银滩浴场,离城十二里,因为滩平沙细,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游客都喜欢来游泳,每到夏天这里十分热闹。单是那些泳装女人,就成了这里的妙景。环肥燕瘦,桃红李白,让人大开眼界。小时候,发动并没有觉出这里的妙处,他虽然和小伙伴们经常来这里厮混,但主要是打水仗,摸蛤蜊,图个痛快。但近两年他觉得出了女人的好看,一开春就盼着夏天的到来。一旦盼到放了暑假,他就招呼几个要好的伙伴:走,看景儿去!小伙伴响应道:看景儿看景儿!几个小东西就一溜烟跑到浴场,扑到海里扎几个猛子,而后一边凫在水上一边贼眼溜溜地看人。看上半天,肚子饿了,他们爬上岸去,一边往村里走一边说:过瘾!真过瘾!路上碰到本村的小姑娘,他们便说:没法比呀,没法比呀!小姑娘听了莫名其妙,问道:比什么比?他们说:嘿嘿,不告诉你!说罢,便嗷嗷叫着跑走了。

发动在浴场摆了摊子,看景儿更成了家常便饭。出租救生圈的摊子不少,竞争也很激烈,一旦有游客过来,各个摊主都高声招呼笑脸相迎。但发动不这样,他完全是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势,人家愿租就租,不租拉倒,他只把主要精力用于看景儿。他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脖子转得跟个轴承似的。要好的小伙伴来了,他还会把摊子扔下,和他们一同跳到海里扑腾一番。当然,他们下海是不带救生圈的,如果带了救生圈,那等于给他们带上了奇耻大辱——救生圈是给那些旱鸭子们准备的,他们是谁?是一群海狗!

这真是一群海狗,不单指水性,更指的是肤色。他们又在海滩上晒,又在海水里腌,一个个弄得黑不溜秋。尤其是发动,全身上下竟是黑得发亮,像打了鞋油一般。

一垛救生圈天天摆在那里,终归有人来租,钱也终归要挣一点的。发动便用这钱去买雪糕,买饮料,买一些好吃的东西做午餐。如果和小伙伴们玩得痛快,他还会多买一些招待他们。这样,他的钱便很少剩余下来,回家时多是两手空空。好在父母也不和他要,父母多次说,家里不差那点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

这样,发动便成了海滩上最潇洒的小人儿。他一会儿在摊子旁边蹦跶,一会儿在海里扑腾,一会儿又和几个小伙伴围坐在一起喝啤酒,从早到晚不亦乐乎。

有一天,一个叫蛸子的小伙伴喝下一瓶啤酒,红着脸朝他的摊子打量了片刻,然后说:发动,我有了一个发现!发动问:你发现了什么?蛸子说:我发现你的救生圈少了。发动回头看看,骂道:操他妈的,一定是叫人家偷了!他粗略地清点了一下,大约损失了四分之一。他跑到左边的摊子边问本村的一个中年妇女:婶子,你偷我的货了吧?婶子板着脸骂:我没偷你的货,我偷了你娘!他跑到右边的摊子边问邻村的一个少妇:大姐,你偷我的货了吧?大姐笑道:我偷你货干啥,我要偷偷你!发动跑遍海滩上的每一个摊子,没有一个承认偷了的。他无奈地回到摊子边,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便掏钱让一个伙伴去买来了一筒黄漆和几支毛笔,大家一起动手,在每一个救生圈上都歪歪扭扭地写上了“发动”二字。从此,救生圈便无人再偷了。但游客每当拿起他的救生圈,都要问上面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发动说:什么意思,发动就是发动呗!不发动起来,你到水里能安全吗?

于是,碧波白浪间,“发动”二字此起彼伏,十分惹眼。

这天是星期六,来的游人特别多,发动的生意格外火。上午十点来钟,发动的救生圈就有一多半租了出去。他只管忙着收钱,发货,连头都顾不上抬。

就在这时,一双雪白雪白的女人脚闯入了他的眼帘。他从没见过这么白的脚,就忍不住直起身来看她的主人。

一看,发动便傻了。那是一个奇俊无比的姑娘。可以肯定地说,他在这片海滩上混了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那脸,那身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不只是在海滩上没见过,就是在电视里也没见过。

给发动冲击力最大的还数姑娘的肚脐。她穿的绿色泳衣是上下两半截的,露出了中间一段肚皮和一个肚脐。发动只向那儿瞥了一眼,便感到了强烈的晕眩。那是肚脐吗?不是,是雪地上竖立的一颗黑枣呀。是黑枣吗?不是,是紧贴在白墙上的一个小小的蝉儿呀。是蝉儿吗?不是,是白色海洋中间的一个漏点呀,你看,四周所有的水都在向那儿流去,在那儿形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发动感到了来自那儿的强大吸力,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片草叶,打着转儿,眼看就要被吸进去了……

一张两元的票子突然晃在他的面前,一个女声说道:哎,你还收不收钱?

他抓过那张票子,又向姑娘看去。

想不到的是,他面前这时已经站了三个姑娘。在漂亮姑娘的左右,还有一胖一瘦。胖的说:小伙子会不会说话?苏梦姐问你租一个救生圈多少钱呢!

发动这才醒过神来,红着脸忸怩片刻:不……不收钱,你们用吧。

他这会儿才听到了那个叫苏梦的姑娘的声音:不收钱?这不太好吧?

她的两个伙伴却一人抄一个救生圈在手,并递给她一个:怎么不好?我们遇上活雷锋啦!走走走,快下海去!

苏梦向发动嫣然一笑,便跟着伙伴下水了。

好半天,发动一直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

苏梦迈动两条雪白的腿,踏进了水中。奇怪的是,那水浸到哪儿,发动的腿也凉到哪儿。

一个浪打来,打得苏梦一个趔趄。奇怪的是,发动下意识地伸出两手,做出了扶持的样子。

苏梦站稳脚跟继续前行,海水淹到了她的腰间。奇怪的是,发动竟然这么想:如果,如果她那肚脐把海吸光了咋办?

整整一个上午,发动神魂颠倒,连生意都顾不上做了,谁来租救生圈他都不理。他呆呆地坐在摊子边,眼光一直追随着在水中与同伴嬉戏的苏梦。尤其是看到“发动”二字在苏梦的胸前时隐时现,他从头到脚都让幸福感浸透了。

三个姑娘玩够了,湿漉漉地走上岸来。发动腾地跳起身来,脸上带着羞笑迎接她们。发动不敢向苏梦的小腹瞅,可是不知怎么搞的,那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要溜向那儿。

一个词突然在发动脑海里闪现:黑洞。对了,那是一个黑洞,老师讲过的黑洞。连光线都逃脱不了的黑洞,能吸引周围所有物质的黑洞。

发动再一次感到了它的强大引力。

三个姑娘把救生圈还给他。胖姑娘问:你真不收钱?

发动定了定神说:龟孙才收钱呢。

三个姑娘便“咯咯咯”笑作一团。

苏梦回身向着大海,抬起双手理了理又黑又湿的长发,说:这儿真美,我明年还来!

发动急忙说:来吧来吧,你还是用我的救生圈!

苏梦冲他点点头,笑一笑,与同伴走向了冲洗房。过了一会儿,发动看见她们穿好衣服从里面出来,走向了浴场外面的停车场。她们坐上一辆出租车走后,发动痴痴地站了片刻,突然抓起苏梦用过的那个救生圈,套在身上,箭一样地扑向了海里。他游到离岸较远的地方,仰躺在海面上,一边随波逐流,一边闭着眼睛回想苏梦。

他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黑枣,那个蝉儿,那个漏点,那个黑洞。他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船,桅杆高高地挺着,正打着旋儿急遽地靠近那个黑洞。波涛汹涌,大起大伏。突然,他全身一阵酥麻,不知什么东西从桅杆上喷射而出,随后他便坠入了那个无底的黑洞……

这是发动来到世上十五年来从没有过的体验。等到终于从黑洞中浮出来,他躺在海面上看着蓝天白云,无声地哭了。

晚上收摊回家,发动把那个救生圈带回家中。他用黄漆在上面加了个“梦”字,挂在自己睡觉的屋里,再没拿到海边去。

秋天来了,海凉得不能再下了,发动便和别人一起收了摊子。把那垛救生圈拉回家里,发动无所事事,整天和几个同龄伙伴打牌、闲逛。他娘说:发动你也不小了,光这样玩还行?等你爹出海回来,帮他卸鱼捡鱼加油加水去。发动拧着脖子说:我不屑干!周少桂把这话说给刘传经听,刘传经却不以为然,说:船上的活儿不差他,他爱玩玩去。

玩过一个秋天,发动退去了一层黑皮,又恢复了原先的肤色。不过,周少桂发现,儿子的脸上却少了血色。尤其是早晨,儿子虽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但还是一脸的倦容,成串的哈欠。周少桂问:发动,你晚上睡不着觉?发动这才红着脸说:睡着睡不着,用你管吗?周少桂便摇摇头,不再吭声。

一个冬春,发动都是这样的脸色。然而到了初夏,发动的脸却一天比一天红润。他一趟趟地往海边跑,一圈圈地在那里转悠,回来便连声咕哝:快了,快了。这天回来,他找来一辆拖拉机,把那些救生圈连同写了“梦”字的那一个全都拉到了浴场。周少桂跟去看看,海边哪有别人出摊?发动是第一个呢。

然而,发动却像站岗的士兵一样守着摊子,精神抖擞地迎候着寥若晨星的游客。

气温一天天升高,浴场又呈现出热热闹闹的样子。与上年不同的是,发动无论是做生意,还是与伙伴玩耍,都有些心不在焉。这天,有个伙伴问他:你他妈的跟个晕蛋似的,怎么啦?发动说了实话:我等一个人。接着,他就讲了那个苏梦。伙伴们“哇”地叫了一通,说你小子想吃天鹅肉呀?等你吃着了,也让给咱们一口!发动恼了:放你奶奶的大驴屁!伙伴们说:俺不跟你争吃,等她再来,叫俺看看行吧?发动说:看倒是可以,但也不能多看,最多看个两三眼!

又等了半个多月,这天发动正在摊子边坐着,忽听身后一个女声说:找着了,找着了。发动回头一看,立即心花怒放——他日思夜想的苏梦终于来了。她还是穿着上下两半截的泳衣,还是露着那个要命的肚脐。发动跳起身来正要跟她说话,苏梦却跟她旁边一个小伙子说:就是这孩子,他的救生圈不要钱。发动一看,苏梦身边只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小伙子只穿一个游泳裤头,裤头里鼓鼓囊囊的。他立即充满敌意地看着他说:谁说救生圈不要钱?龟孙才不要钱!小伙子说:要就要呗,多少?发动说:一个二十!苏梦惊叫起来:哎呀,你这不是敲竹杠么?发动说:我还想敲铁杠呢!

小伙子摇摇头,牵着苏梦的手走了。他们去了另一个摊子,一人租一救生圈,然后手牵着手下了海。

发动不知道那个上午是怎么过来的。他坐在沙滩上,眼里喷火,鼻孔里喷气,手抓一把沙子狠狠捏,反复地攥,仿佛要把它榨出油来。他不想往水里看,可又忍不住去看。看到苏梦和那个小伙子无比开心地戏水,笑闹,他又痛苦地将眼睛紧紧闭上。

一个叫舵的伙伴从水里蹿上来,跑到他跟前问:哎,你那个梦中情人今天来了没?发动说:来了。舵说:在哪里?快叫咱看看!发动便指给他看。舵看看说:操,还领了个戴眼镜的呀?发动你生不生气?发动说:甭提了,我肚子疼得厉害。舵说:咱们糟蹋一下眼镜,潜过去牵着他的腿,灌他一肚子海水!发动说:中!

两个半大小子就肩并肩下了水。

走到海水齐胸处,离苏梦和那小伙也近了。发动看见,那两人虽然各套一个救生圈,却分别伸出一只手,紧紧地牵着对方。发动盯着苏梦那只雪白的胳膊看了片刻,猛喘两口粗气说:回去!舵不解地问:回去干啥?发动说:我说回去就回去!

两个半大小子又肩并肩上了岸。

上岸后坐着,舵笑笑说:人家说,无毒不丈夫。我看你是白搭了。

发动说:不,老师讲过,不是无毒不丈夫,是无度不丈夫。

舵说:好,你有度,你有度!你这个孬样儿,就是娶来老婆,也是个当王八的料!

发动让他说恼了,猛一下把舵扑到,两手就掐向了他的脖子。舵不让他掐,一张口就咬了发动的胳膊一口。接下来,俩人就在海滩上翻滚着扭打起来。发动也不知自己怎有那么大的劲头,他将舵一次次地摁在身下,并且抡起拳头猛打猛揍。后来舵说:发动,我告饶了!我告饶了!然而发动还是摁着他不放。

一些游客跑过来,把他们生撕硬扯地分开了。这时二人身上脸上都有了伤,却还是站在那里怒目相对。

舵跺着脚骂:你个狗日的!你没捞着那女人,也用不着在我身上撒气!

游客们哈哈笑了起来:原来是因为女人!这么大就为女人干仗,鸡巴毛长齐了吗?

发动害羞了,一扭身跑出二百米远,钻进了厕所。

他找一个隔间蹲下,抱着脑袋,呼呼地喘息,好大一会儿才让自己平静下来。

等他走出厕所,游客们早已散去,舵也不知去了哪里。他回到摊子边,将目光投向水中,想看看苏梦是不是还在那里。

他瞅来瞅去,却见不到她的影子。

他不死心,干脆跑到水边,从南到北走了一趟,仔细地分辨水中的每一个女人。可是,哪一个女人也不是苏梦。

苏梦走了。

泪水突然从发动的眼中喷出。他扑到水中,猛吸一口气,像个海狗一样潜游到刚才苏梦待过的位置,张开大口,“啊啊”地叫了起来。

咸丁丁的海水,灌满了他的口腔。

在余下的日子里,发动像个蔫瓜一般,一天到晚无精打采。伙伴们都知道了他的心事,时常跑过来取笑他,说他害了相思病了。发动也不理他们,只是蔫蔫地躺在摊子旁边,眼瞅着蓝天发呆。渐渐地,伙伴们不再来找他玩,他更加孤独更加沉默。

这个夏天过去,发动又回到了村里。他将那个写了“梦”字的救生圈放在自己床头,接连几天躺在屋里。周少桂天天嘟哝:你这孩子,大秋天下什么蛰呀?快出门走走去!然而发动不听,依旧躺在那里。

刘传经出海回来,听老婆讲了这事,冲到儿子屋里跺着脚骂:操你妈的,你看你个熊样儿,像个男人吗?老子像你这么大,已经上船三年了!发动让他骂得恼了,便蹭下床来,趿拉着一双拖鞋去了街上。

他不想再找旧日的伙伴玩,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看到大槐树下有一堆老头在下象棋,便站在旁边观战。那是一帮在海上折腾了一辈子的老渔民,眼下都不再上船,天天在这里凑伙下棋。他们用粗糙的大手“啪啪”地挪动着棋子,高门大嗓地叫骂,起哄,煞是热闹。发动看着看着就看迷了,直看到天黑下来老头们散伙收摊。

此后,发动天天去看,除了刮风下雨,没有在家的时候。知道了儿子的行径,周少桂又嘟哝了:常言道,老不干少事,少不入老行,你怎么混到老头堆里去了呢?发动撅着嘴说:我就是老了嘛!吃罢饭还是去。周少桂把这事说给刘传经听,刘传经说:随他去吧,他爱干啥干啥,咱有两条大船,还能饿死了他?

大槐树叶落叶生,发动看棋看了将近一年。

夏天又到了,浴场上游客增多,各类生意也又红火起来。然而发动还是天天看棋,没有出摊的意思。刘传经这时已经休渔在家,看到儿子这样,实在忍无可忍,就在一天早饭后将发动拦在了家中:发动你还知不知道好歹?一年四季你玩上三季还不行?到了夏天你连摊子都不愿出?今天你必须给我去!说罢,就找了一辆拖拉机,将救生圈搬上,再将儿子推了上去。

发动又重操旧业。不过他还是蔫巴拉唧,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让时光像他手中随意抓起的沙子一样随意溜走。

这天,他应付了几个游客租救生圈的业务,又坐在摊子边玩沙子。他抓起一把捏着搓着,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游人如蚁的海滩。

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水边站着的一个姑娘身上。那姑娘没换泳衣,而是穿着一件雪白雪白的连衣裙。看那侧影,像是苏梦。

发动的心“怦怦怦怦”跳了起来。

他站起身,走近她打量了一下,哎呀,不是苏梦又是谁!

不过,发动看见的是一个哭泣的苏梦。她站在那里,看着面前翻卷着的海浪,泪流滚滚两腮尽湿。

发动想,她一定是失恋了,男朋友不要她了。不然,她不会跑到这里哭。

发动突然高兴起来。他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摊子边,连翻了几个跟头,然后趴在一垛救生圈的后面,像个侦察兵一样窥视着苏梦的一举一动。

发动看见,苏梦一直站在那里哭,有时也在水边徘徊几步。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浪花溅上了她的白裙,她似乎一无所知。

苏梦苏梦,你千万别跳海自杀呀!

发动将苏梦盯得更紧了。

但是苏梦并没有向水里走。恰恰相反,她站到中午时分,退后一些,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坐下后,她打开一把杏黄色的遮阳伞,将伞柄斜搭在肩上,这样,沙滩上便像生出了一株新鲜的蘑菇。

发动继续盯着这株蘑菇。她看不见苏梦的脸,但从那蘑菇的稳定状态看来,她已经不哭了。

发动看看挂在中天的太阳,再看看远处的货摊,便起身跑到那里,买了两瓶矿泉水、两个盒饭。他回到摊子边将自己的一份放下,犹豫了半天,终于鼓足勇气,拿着另一份走向了那个黄蘑菇。他觉得,此时全浴场上的人都将眼睛投向了自己。

他想,看就看吧,我就是要给我的苏梦送东西吃。于是,他迈出的步伐勇敢而又坚定,沙滩上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

走到黄蘑菇前面站下,发动看见了苏梦那张忧伤的俏脸。

苏梦扬起脸看看发动,眼神里带了疑问。

发动羞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天……天晌午了,你……你吃饭吧。

苏梦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手中的东西,眼神里的疑问依然没有消除。她站起身说:谢谢,我不吃,我走了。

说罢,她就举着那把小黄伞,转身走出了浴场。

发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觉得,此时全浴场的人都在瞅着他发笑。他一下子扑倒在沙滩上,将矿泉水与盒饭压在了身下。

他还将脑袋往沙里拱了几拱,像一只遭受追杀的鸵鸟。他感觉到,自己那张滚烫滚烫的脸,将沙子快要烤焦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脸终于退了烧,他用手在身边悄悄地挖了一个深坑,悄悄地将两份东西埋了进去。而后,他坐起来看看四周,发现并没有人在注意他,这才起身回到了摊子旁边。

余下的那些夏日里,发动又是蔫儿巴唧,一副行尸走肉的样子。

秋风吹凉了海滩,发动将救生圈拉回去,又是天天看老头们下棋。

这一看,又是三个季节。

夏天再度来临,到了该出摊的时候,发动还是磨磨蹭蹭。刘传经骂他:发动你今年十八了,还是这个熊样儿,你真想气死我呀?你打起一点儿精神行不行?

骂归骂,发动却充耳不闻。一直等到爹亲自找来拖拉机,他才磨磨蹭蹭地装车,委委屈屈地走了。

在海边,发动还是那副老样子。虽然他的个子已经高达一米八零,但他多数时间半躺半坐在摊子旁边,就连有人来租救生圈也懒得站起,让人感觉到他还是一个蔫儿巴唧的半大小子。

日出日落,潮涨潮退。转眼间,这个夏天又过去了一半。

这天,发动正躺在摊子边打盹,突然苏梦的声音飞进了他的耳朵,让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看看,果然是苏梦。

看来苏梦已经在水里玩了一会儿,现在正全身湿漉漉地往沙滩上走。不过,她这次穿的是三点式泳衣,雪白的皮肤大面积地暴露着。最让发动吃惊的是,她那肚脐眼儿变了,竟然有一小块黄灿灿的什么东西塞在那里!

苏梦又开口说话。原来她身后还跟了一个男人。这男人有四十郎当岁,挺着个大肚子,脖子上挂了一串又粗又黄的项链。

发动看看他,再看看苏梦,眼里喷出了怒火。

苏梦显然没看见发动,她和那个男人走到离发动不远的地方停下,背过身向海而坐。

发动听见,那男人说:这儿漂亮吧?

苏梦说:漂亮。

男人说:明年还来吗?

苏梦说:还来。

男人便将一只手放到苏梦背上,一下下摩挲。

发动紧紧地闭上眼睛,紧紧地抓住了两把沙子。

发动听见,苏梦大声说:你看,那人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了。

男人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呵。有个人来海边游泳,像他那样用沙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埋起来,却把小弟弟露了外面。几位小姐走到他旁边,低头看了看说,哎呀,没想到这东西还有野生的!

苏梦拍男人一掌,“咯咯”笑道:马总,你真黄!

接下来,那“马总”小声向苏梦讲着什么,苏梦不时地笑一声,还娇嗔地骂男人:你坏!你滚……

发动听见,他们说了一会儿,又起身去了海里。

发动睁开眼睛时,那俩人已经在海里相互泼水,嬉戏起来。由于苏梦是面对岸上,且在浅处,所以她那肚皮上黄灿灿的一块正好让发动看见。

发动越看越觉得刺眼,越看越觉得怒火中烧。

那对男女泼了一会儿水,便走向了水的深处。这时,发动站起身来,悄悄地来到水边,悄悄地潜了下去。

他像一只海狗那样紧贴着海底行进,躲过一条条人腿,迅速地靠近了苏梦。

他看见了苏梦那两条又长又白的腿,看见了她那又小又紧的泳裤,看见了她肚脐眼里那块黄灿灿的东西。

他伸过手去,准确地揪住那块东西,猛地撕了下来。紧接着,他向深海处一气潜游了上百米,将手中的东西扔掉,而后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看见,苏梦弓腰捂腹,在那个男人的扶持下走到了岸边。那男人站下,低头看看苏梦的肚脐,再回头看看海里,瞪着眼叫骂了两声,与苏梦急急奔向停车场。

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动笑了。

笑过一阵,他闭上两眼,仰躺在海面上,耳听着轰轰的涛声,感受着身体的沉浮,觉得体内有一种东西在冲撞,在飞涨。

回到岸上,他与一个出租救生圈的大婶谈了谈,以很低的价格将自己的那一堆全部转卖给了她。

回到家里,父母正吃午饭。刘传经问:这时候怎么来家啦?

发动说:我不干了。

刘传经将筷子猛地一放:狗日的,你连这点事都不干,你想干啥?

发动说:我想上船。

刘传经两口子都把眼瞪大,面露惊喜:你这话真的假的?

发动说:真的。

刘传经拍着大腿道:好哇,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我一年比一年老,那船总得有接手的呀!来,快吃饭,下午我就跟你去船厂,看咱那船修得怎么样了!

下午,发动随父亲登上了他家的船。他东看西看,问这问那,最后来到驾驶舱里,手把舵轮拉响了汽笛:呜——呜——呜——

半月后,刘家的船修好,开海的时间也到了。那天发动收拾铺盖上船,将自己屋里挂了四年的那个救生圈也一并拿走了。

大船离港时,发动站在父亲旁边,入神地看着他开船的一举一动。

刘传经看看儿子,高声说:发动,跟老子好好学,过几年我不干了,这两条船都是你的!

发动却摇摇头说:我不要。

刘传经说:你要什么?

发动说:我要一个船队,我要当大老板!

刘传经大笑:好,你小子有志气!咱爷儿俩拼命干上几年,弄个船队没问题!

船继续行进。发动离开父亲,到船员舱自己的铺位上取来那个救生圈,然后来到了甲板。

远处一线黄沙,银滩浴场遥遥在目。

发动用力一抛,手中的救生圈高高飞起,划着优美的曲线落到了水中。

看着浮浮沉沉的它,发动想,它爱往哪漂就往哪漂吧。谁如果捡到它,就算谁有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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