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游鬼域，知县惊梦 恩怨尽，赵女归田
知县退到后堂，坐于藤椅上，急令侍女替他扶拍背后的疮处，两个侍女一阵手忙脚乱，张知县痛痒减缓，不觉昏昏睡去。
朦胧间，似被一阵吆喝声惊醒，猛抬头，不知何时来到了一座城下，阴风凄凄，惨雾漫漫，隐约可见城上三个大字：鬼门关。城门开处，赵百万披枷带锁迎面走来。知县惊问：赵兄，为何这般模样？”赵百万凄凄惨惨叫了声：“大人。”知县顿觉毛骨悚然。
两个小鬼把赵百万推倒张知县面前，赵百万向着张知县凄凄惨惨叫道：“大人，你还记得十六年前田虎一案么？那年田虎被小儿赵保诬告，含冤负屈死在牢中，田虎死后阴魂不散，一状告到天齐仁圣大帝处，天齐大帝准了状子，断你‘头顶生疮，脚下流脓’，故而大人才会有这十六年疮痛之苦，十六年前我赵府连折两个儿子，皆是因帝君准了田虎状子之故。”
一席话唬得张德贤魂飞魄散，扑通一下跌倒，周身上下大汗淋淋，又闻赵百万悲悲切切道：“赵某恶满，如今正在阴司受刑，我奉天齐帝君之命特来向大人澄清河西村李翠儿被杀一案，此案乃是我与清水道人暗中主使，杀人者并非关在牢里的道人，乃本府家奴赵福是也，大人切不可滥捕无辜一错再错。我因生前做恶太甚，被罚断子绝孙，珍珠本应是田家之女，被我行贿求到赵府，天齐帝君复查此案，断她完体归田，大人断案时切不可违逆帝君之意。”
说到此，忽有一阵阴风迎面袭来，知县打了个寒战，接着便闻鬼门关嗥声瘆人，牛头马面手提大棒走出关来一棒搠倒赵百万，厉声喝道：“狗官！你且听好了！若仍不肯改恶，便是这等下场！”扯起赵百万一路棒打而去。
知县被喝得心惊肉跳，目送赵百万去远，爬起来转身便逃，挣扎了两下迈不开脚步，正惶恐万分，忽觉被人抓住了手臂，再睁眼看时，却是两个衙役站在面前，自己仍坐在藤椅上，方才原来是南柯一梦。赵百万之言犹在耳畔，梦中所见，历历在目，知县禁不住又是一阵周身战栗。恍惚间，似乎有若干冤鬼扑到面前，索命的索命、诉冤的诉冤，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惊得他怪叫一声藤椅上站了起来。
“大人，你怎么样了？”两个衙役忙扶住他问。
知县略定了定神，又坐到藤椅上，想起铁拐李和汉钟离，忙问：“牢中那两个道士放了没有？”
衙役道：“大人，那两个道士鼾声如雷，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他。”
知县闻言，更加惊恐，再也不敢怠慢铁拐李和汉钟离，忙跟衙役一同到牢里探看。
牢房内，铁拐李与汉钟离正鼾声如雷。
知县进入牢房，令衙役退下，亲自至二人面前拱手道：“二位道长，下官有眼无珠多有冒犯，今日特来赔罪，还望海涵。”
良久，汉钟离打了个哈欠道：“李道兄，这昏官已有悔过之意，且给他一个该恶之机，以观后效如何？”
铁拐李没有动，如梦呓般自语道：“这昏官曾做下无数坏事，如此轻判，未免太便宜了他。”
张德贤更加心惊，战栗道：“下官一时失察做下错事，今后一定痛改前非，还望道长宽恕一回。”
“不是一时失察，是贪赃枉法，狼狈为奸！”铁拐李微微冷笑一声，忽睁开双眼逼视着张德贤。张德贤周身战栗了一下，连声道：“是，下官知罪，下官知罪。”
铁拐李道：“既如此，贫道便饶过你一遭，你要好生赎罪，不可心口不一！”说着轻轻拉了汉钟离一下，汉钟离略一点头，二位大仙寂然而逝。
知县面对空空的牢房惊魂方定，忽闻牢外传来一阵笑声，向外一看，却见二位大仙正笑着离开牢门，飘然远去。知县战战兢兢目送二仙去远，再也不敢耽搁，即吩咐升堂，再审赵府之案。
一阵堂威喊过，衙役先将杀人凶犯赵福押到堂下。知县喝问：“赵福，杀人偿命，你还有何话可讲？”
赵福叩头道：“小人乃受人差遣，不得已才下的手，再说李翠儿已死而复生，还望大人从轻发落。”
知县再也不敢袒护赵府恶奴，道：“李翠儿，死而复生，并不是你未将其杀死，而是天不欲其死，杀人偿命，古今同理，划上供来！”赵福战战兢兢划了供，被押到一旁。
知县又令人将赵禄押上大堂，喝问：“赵禄，你伙同赵福等人滥杀无辜，又趁赵府大火之机盗窃金银杀死赵喜，可之罪么？”
“冤枉！”赵禄忽高声叫起屈来：“小的虽奉命杀人，但并未行凶，杀死李翠儿之人乃是赵福，赵府失窃与赵喜被杀之事皆是田小和所为，与小的无关，望大人明察！”
“带田小和！”知县一声令下，立即有两个衙役押了田小和上堂。知县刚要发问，衙外忽一阵骚乱，转眼间，铁拐李、汉钟离与何仙姑押着清水道人到了堂前。
知县见清水道长被押，一时惊得张口结舌。铁拐李向堂上高声道：“昏官！且看好了，这便是你的清水道长！”说着挥起铁拐轻轻一点，刹时，清水道长不见，唯有一只硕大的老鳖伏在堂下。
众人对清水观的诸多说法一下子变成了现实，知县惊恐不已，战战兢兢拱手道：“各位仙长，李翠儿被害一案多有谬误，下官已知罪，现在秉公而断，决不敢有半点弊端，只是赵府失窃与赵喜被杀一案尚未查清，下官一定竭力办好。”
铁拐笑道：“赵府失窃一案乃贫道亲眼目睹，何须知此费神？赵福、赵禄这一班恶奴虽为虎作伥，对赵百万却早就存有二心，赵禄昨夜只顾窃银，却不知有黄雀在后，赵喜本欲坐得渔人之利，反被赵禄所杀，赵福晚到一步，见已无油水可捞，便贼喊捉贼，这三个人现在还穿着夜行衣已足以为证，田小和深夜救父勇擒赵禄，乃好后生也！”
“哈哈……”赵禄见已被揭得体无完肤，忽狂笑起来。
知县喝道：“赵禄！公堂之上休得放肆！”
赵禄止住笑声，忽高声道：“大人，捉奸捉双，捉贼捉赃，你们指我为盗贼，赃物何在？”知县一时无言以对，铁拐李取出一锭金元宝笑道：“这一锭元宝是你用来打赵喜的，其余的贫道已将其物归原主了，你还不认帐么？”
此时赵禄已如一条垂死挣扎的疯狗，见了元宝，自料金银皆已被铁拐李弄走，索性连铁拐李一起扯进来，忽又向着堂上高叫：“大人，真正的窃贼正是这妖道！昨夜金银不翼而飞，必是被这妖道趁乱劫走了！”
铁拐李笑道：“赵禄，你说的不错，那些金银皆是搜刮乡民而来，贫道已其用来赈济两岸灾民了。”
“妖道，还我金银！”铁拐李话音方落，赵府三姨娘忽狂叫着扑上大堂去抢那元宝。
“大胆！”知县一声惊堂木，那婆娘不敢再动，泣道：“大人，赵府昨夜被洗劫一空，我等妇道人家从此没有活路了。”
铁拐李笑道：“贫道以慈悲为怀，焉能不与你留下活路？我已在赵府花园为你等留下若干财宝，只要你等肯辛苦劳作，保你今生享用不尽，还不快回去寻找？”说着将那一锭元宝掷于堂下。赵府的几个小妾听到财宝二字，争先恐后离开公堂跑回府去，找来头翻遍后花园，虽未能找到财宝，后来却在废墟上种上菜蔬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此时后话不提。
公堂上，知县浑身哆嗦，眼望着众人不知所以。
铁拐李道：“案情已明，大人何不将凶犯定罪？”
知县向堂下的鳖精看了一眼，战栗道：“道长，这鳖精就有道长处置吧，下官不敢发落。”
铁拐李点头道：“鳖精来之清水河水府，我要把它交给清水河小龙王处置，现在倒要看看你是如何发落赵府恶奴的。”
那下官就斗胆了。”知县遂发落道，“赵府恶奴目无纲纪，行凶杀人罪不容诛，因赵钦革与赵喜已死，不再追究，杀人凶犯赵福、按律当斩，定于八月十九日处以极刑，还有赵寿等三犯在逃，着捕快立即缉拿，待归案后另行处置。”宣判已毕，四个衙役上前押了赵福、赵禄下堂。赵福浑身已如筛糠一般，赵禄却忽又回过头向着汉钟离大叫：“那道士，你纵然神通广大，我赵禄却死不服你？”
汉钟离轻摇蒲扇斥道：“你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因何不服贫道？”
“你算卦不准！”赵禄挣扎着大叫：“七月二十八****在村外坟地算卦时说我还有十九天阳寿，今日大人却判我八月十九日受死，比你算得多活了三天，你终究没有算对我的寿数！”
汉钟离一愣，随即叹道：“惜哉！赵禄，想不到你竟是如此至死不悟，也罢，贫道叫你死个明白，你作恶多端，本应八月十六日午时做刀下之鬼，只因劫杀李翠儿之夜你割断了李翠儿身上的绑绳，又拂去了泥土，使李翠儿免遭一夜绳绑之苦，虽是居心不良，勉强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神目如电，赏罚分明，叫你多活三日，如今你明白了么！”汉钟离言语铿锵，说得满堂肃然。赵禄耷拉下脑袋，由衙役押着狼狈不堪地去了。
发落完赵府恶奴，知县又传令将田小和与珍珠无罪释放。二人叩谢了知县退下大堂，铁拐李忽又拦住珍珠道：“赵珍珠，赵府与你恩义已绝，不知你欲往何处去？”
珍珠迟疑了一下，没有言语。
铁拐李笑道：“贫道见你与田小和情投意合，正是一桩好姻缘，何不从此结为百年之好？”
赵珍珠与田小和二人闻言，皆有些惶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时知县忽忆起了梦中赵百万之言，忙跑下大堂道：“如此甚妙？田小和、赵珍珠，你二人可都愿意？若是愿意，本县为你做主。”
“哈哈……”铁拐李忽然大笑。
田小和与珍珠早已心心相印，一起向铁拐李叩谢道：“愿听道长吩咐。”
铁拐李见知县愿管此事，自己也乐得图个省心，遂向知县道：“你这个知县，大概还没做过这样的好事，既然有这份心，我就把这件善事交与你了。”
知县唯唯答应，令田小和回家禀报父母择日完婚，田小和与珍珠拜别而去。
诸事已毕，三位大仙遂押了鳖精离开县衙门，知县自料从此后再也无人能替
他医治疮痛，不禁有些心慌，连忙紧行几步至汉钟离面前打拱道：“道长留步，下官身患疮疖，多年不愈，世上郎中都没有办法，往道长垂慈，替下官治一治。”
汉钟离笑道：“你患此疮痛，皆是因为官不清，世间郎中怎么能医治得了？此事贫道却是无能为力。”
知县更加慌了，道：“道长，下官已知错了，还望慈悲，救我一救。”
汉钟离道：“知错就好，要想治疗，还得靠自己，方才你能秉公办案，疮痛已愈，你可以仔细摸一摸头顶。”知县摸了摸头顶的疮处，果然已结痂，不禁大喜。汉钟离又道：“只要你改过自新造福于百姓，疮痛便会不治自愈，这一条光明大道可惜你走得晚了些。”说罢一行人离衙而去。
张德贤退到后堂，但觉周身清爽，疮处无一丝痛痒，一时欣喜万分，令师爷将牢中人犯案卷取来，一一重审。这时，师爷却先将一纸文书送到知县面前道：“大人，卑职已将收取治河捐的告示草拟完毕，请大人过目。”知县接过细看，但见那告示道：
“为治河事告本县百姓悉知，清水河年久失修，灾害不断，为免除两岸百姓洪涝之苦，本县拟于秋后兴修水利治理河患，自即日起收取治河捐，在册百姓每人一两，不得有违……
知县看罢点头道：“此布甚合我意，速晓谕四乡依令而行。”
师爷答应一声正要退出，知县忽觉头顶痛不可耐，伸手一摸，疮处已溃破，不禁痛得怪叫一声，颓废坐于地上。师爷惊问：“大人，为何这般模样？”知县痛苦万端，急令师爷替他脱下官靴，脚下已是脓血淋漓。师爷正急得抓耳挠腮，忽闻有人冷笑，惊抬头，铁拐李与汉钟离二位大仙已立在面前。
“道长，快救我一救？”张知县强忍疮痛向着二位大仙哀嚎。
铁拐李冷冷一笑道：“昏官！我早就料到你这厮病根难除！”
“道长，下官已潜心悔罪，并未做坏事！”知县一面哀嚎，一面膝行至二仙面前。
铁拐李冷笑道：“生一分恶念便多一分祸患，我问你，方才师爷来此做甚？”
知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急转身从师爷手中抢过那收取治河捐的告示，一把扯得粉碎，叩头道：“下官再也不敢了。”
汉钟离道：“治理清水河乃是一件莫大的善事，莫非大人不愿做了么？”
“愿做，愿做。”知县一面点头，一面吩咐师爷：“此布不妥，你在替我重拟一张，本县调拨库银五千两治理清水河，你去拟布晓谕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治理河患，造福子孙，各级官吏不准强行摊派，有敢乘机勒索百姓者，一定严惩不贷！”师爷领命唯唯而退。知县顿觉身上轻松了许多。
汉钟离微微点头道：“治理清水河乃是一件造福于百姓的莫大善事，你若能心口如一将此事办好，功德不小，你要好自为之。”张德贤诚惶诚恐连连叩头：“多谢道长教诲，下官绝不敢在二位道长面前打诳语。”叩罢抬头，二位大仙早已寂然而去，知县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到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