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是属于西双版纳的。我爱晓雾乍开,那里的竹林摇曳;我也爱月色溶溶,那里的树影婆娑;我爱鹰隼盘旋于坝子中央,四周是一片甘蔗的海洋;我也爱鹭鸶扑翅在稻田一隅,向着静悄悄的溪水嘤嘤歌唱。我爱那里的一切:如洗的蓝天、拂面的暖风、飞翠的小鸟、湿润的草地……但屈指算来,我离开那里已经整整13年了,美丽的西双版纳最使我缠绵不已、至今还历历在目的,却是那里的青山座座,绿岭逶迤。
西双版纳也有山?是的。“西双版纳”的傣语意思是“十二个坝子”,但到过那里的人们都知道,所谓坝子,不过是“山国里的平原”。所以人们常说:没有山就没有西双版纳。我也可以这样说:假若没有山,我对西双版纳的怀恋绝不会这样深、这样久……
那都是些无名的山,普通的山。她们之所以曾经占据过并将继续充盈着我的爱恋之心,并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古老的名胜、魅人的传说,也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诱人的宝藏、稀世的物产,而仅仅是因为:我曾经在那里努力攀登过,不断攀登过—不仅用我的双脚,而且用我的血肉之躯,用我的整个青春之心……
我记得,住地附近的某座青山第一次呼唤我,是因为在她的山脚处发现了盖瓦房必须要用的花岗石。尽管我们当时从举世闻名的北京长安大道而来,尽管在我们年轻的历史上谁也没有过“向青山要石”的战斗体验,我们还是无所畏惧,甚至异常兴奋地奔到了“花岗石”的面前。啊,眼前的无名青山,当然高不过“喜马拉雅”,却也比记忆中的“景山”可观得很。即使是一个山之小脚,我们要攀上去打炮眼儿、炸石头,又谈何容易。峭壁、峭壁,除了峭壁,就没有“石头”了。怎么办?没想到西双版纳之山的第一次挑战就是这样严峻。但我们当时风华正茂,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登山运动员的卓绝形象。于是有的伙伴“甘当人梯”,有的伙伴则联结了“安全带”,大家并公推个子最高的我率先登而攀。我的脚踩在伙伴的肩上,不断地用手里的钢钎子“开路”。有时候,我的手指也能幸运地扒到岩石缝隙,身体却一直只能够像壁虎一样紧紧地贴在岩石上。那滋味儿很不好受,但我咬紧了牙关,一点一点地登,一次又一次地攀。就在我的全身心都有点儿支持不住的时候,“花岗石”的最高处,竟然已经踩在了我的脚下。但这时忽然传来了女生们爆起的惊叫“血!血!”我回头往下一看,果然有几滴鲜红的血正顺着明洁的花岗石往下流淌。我再看自己始有痛感的左掌,已经如一小朵红云般可爱了—
我亲爱的远山,那也是你曾经送给我的第一朵鲜花……
炸石归来,我便害起了“相思病”。绝壁向上的滋味儿,真如初恋的情意一般,令人身心舒畅,夜不成寐。
我自豪。但身处崇山峻岭之中,很快地我便感到,仅仅攀登过一个“山脚”,又有什么可自豪的呢?
我记得,西双版纳广阔的山野又一次写给我情书,是因为能干的老工人已经在离住地较远的一个地方备好了木料。那是我们盖猪圈必须要用的两棵桂花树。当我们翻山越岭来到桂花树面前的时候,禁不住惊叹起来,这是怎样的两棵大料啊!一筒须8个人挑,另一筒须12个人挑!我是作为十二分之一负重而行的—哪里是什么“行”,分明又是一次永远难忘的攀登!各就各位以后,首先要把大料从山坡之下拿到山坡之上。而这个坡,虽然不是炸石那次的绝壁,却也陡得十分厉害。更可以的是,这个坡上长满了并不很高的茅草,我在后面挑,前面的人已经把茅草踩得倒伏了,我的塑料鞋底踩在倒伏的茅草上,一会儿必滑一跤。好在我毕竟是十二分之一,无碍“登坡队”的大事。但老要等别人候我滑倒了爬起来,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我益发感到肩上大料的沉重。这时候,只听带队的老工人哼起了深沉有力的登山调子,大家的节奏感立时加强了,我的脚步似乎也变得轻松起来,竟然再没有滑倒一次地随众人把大料挑到了山梁子上。这时我第一次置身大山之梁,发现满地都是小小的竹粒果!趁别人小憩,我吃得不亦乐乎,爬坡之苦顿时全消。但山梁之乐未久,我们又要在崇山峻岭的羊肠小路上艰难行进了。上面之坡欲仰,下面之坡若倒。小路负重行,逢上处是难登其上,须下时,肩上的大料向前冲得厉害,不仅下脚要稳,而且整颗心都要往上较劲儿。山野间,也不乏溪流淙淙,但大料在肩,谁个又有诗情画意?必须空出一人,先过溪流,然后伸手使劲儿把大家纷纷拉过。非如此,只能望水兴叹,脚下硬是迈不开步。就这样,上坡又下坡,小路复小溪,我们终于把大料挑回了“大本营”。尽管我穿着鞋的脚已经磨出了泡,尽管我戴着“垫肩”的肩已经磨出了血,我仍感觉到欣慰,甚至感到激动。因为在西双版纳群山的考验面前,我终于显示了我的热情、我的力量、我的忠贞—
我亲爱的远山,它们是来自于对你愈益真切的情啊……
有人说,初恋是狂热的,而成熟的情感往往是深沉的。而我那时候非常年轻,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向自己的所爱表达自己深沉的狂热。我只清晰地记得,扛大料回来以后的第二天,我便经过一番努力,参加了“砍柴小组”。是的,我就是要不断地上山砍柴,以不断地亲近我的所爱!伙伴们都笑我跌进了“山的情网”,却又有谁知道我自有一颗“攀登”之心呢?
每一次上山砍柴,都是我思想里的喜庆日子。刀开出的路,崎岖攀登!凡有干树,齐腰而断之!轰天的巨响,好像山谷中石塌崖裂;密密的树丛,霎时间就空出了一大片。骤然间下起了大雨!只能躲到芦苇丛中,把头上的叶子拉严。但不管用啊,还是浑身湿透了。索性钻出来,坐在大树干上,雨中望祖国南疆。群山在大雨中显得更加清新可爱了。雨后接着干:巨大的树杈,高站其上,猛拉大锯!断木声沙沙。滚下山的干木势不可当!下山的路上,随手可摘吃又鲜又红的鸡嗉果——因为雨季到来了,树根之处多的是!
有时候,我们也曾一早爬起就去砍柴。每人手提一把砍刀,攀援在湿漉漉的山坡小道上,看清泉冲响,看路旁翠谷,看高山浓雾,看露水滴雨……我们也曾到很远的山上去砍柴,崇山峻岭,荆棘小路。我们路过的一个尼山寨被惊动了,一座又一座茅草屋里探出了汉子婆娘的头,有惊奇的目光,也有原始的张望,但更多的是淳朴而自然的微笑……我们也曾因砍柴借宿在傍山的道班。那是离我们住地最近的87公里道班,一排木板房沿山而建,俯居公路。我曾在一个格外沉黑的道班之夜,一个人望着坡下的公路浮想联翩。我看到一条隐显星光的带子,拐向了山后,拐向了我遥远而又遥远的故乡……
我的远山,我无名的、亲爱的群山,你们就是我的第二故乡!因为有了你们的簇拥,西双版纳才被称为祖国的绿宝石;因为有了你们坚强有力的臂膀拥抱过我的青春,我的心至今还是绿色的。我爱你们,因为你们曾经用崎岖的小路考验过我的意志;我爱你们,因为你们曾经用自己青翠的美色陶冶过我的灵魂,温暖过一颗年轻的心。我将永远地深爱你们,我的远山!因为你们引我攀登过,教我攀登过,任我攀登过。我要在生活的大山上继续攀登,一直到达生命的终点!这就是我对你们的旦旦誓言,我的遥远而又亲近的群山啊,你们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