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还是真?悠长的记忆像一条闪闪发光的绳子—不,那是拔河之绳,那是我肩负着曼青寨全体同胞的殷殷目光,到西双版纳原始森林里去寻藤……
那时,我在祖国西南边陲的这个山寨已经生活了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固然有其值得歌咏的古朴一面,但每当夜阑人静之时,学生岁月中那一个又一个的运动女神,便会来轻叩我辗转反侧的青春之心。不知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沉重的篮球在黑暗中落地无声;墨绿色的乒乓球像神奇的魔毯一样,飘然而至,却又调皮地一下飞去了……
我终于想到了“拔河”。那是一天下工回来,我看到阿歇老爹屋檐下捆桩子的一根粗藤而忽发奇想。那不是普通常见的白藤或紫藤,而是一种直径足有二三厘米的……“那是鸡血藤。”阿歇老爹看我冲着粗藤发愣,便热情相告。“这藤子结实吗?”“结实,这是林子里的常年老藤,用刀都难以砍断哪!”“那,两个人能拉断吗?”“不要说两个人,就是两头牛也拉不断呀!”阿歇老爹说完,呵呵笑了。
我决定去砍藤。当寨子里的哈尼族同胞知道我是为了组织大家“拔河”只身闯老林时,纷纷跑出来要伴我前往。可当时正是大忙季节,我只好谢绝了父老兄弟们的深厚情意,一个人出发了。
我在崎岖的小路上默然而前行。早晨的露水好大呀!我折了路边的一根树枝,把左右的茅草不时地打开,否则裤腿就要湿透了。走出一片茅草地,我抬头看了看天,天有些阴。但东方的旭日呈玫瑰红色,在一片灰蒙蒙的远天中已经露出了一个弧形,眼前的道路开始浮现了亮色。忽然有一只小鸟近在咫尺地飞掠而过,落在了前面不远的一棵玉兰树上。我使劲儿嗅了嗅扑面而来的一阵馨香,定睛一看,原来已开始在玉兰树上唱歌的小鸟是一只“阿头帕”!这种鸟黑头、红屁股,最爱叫,曼青寨附近也时有所见。阿歇老爹的孙子小阿东曾经用“竹弓”捕到过一只,反复地教我说过“阿头帕”。阿东才8岁,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拔河”,但他捕鸟的手段却是高超的。他所用的“竹弓”,并不是汉人观念中的“绷弓子”,而是绷紧绳儿的一根细竹竿。不知他怎样设下机关,鸟一啄竹竿上的虫便被套住了脑袋,甭想跑。他才捉住过一次“阿头帕”,多次捉到的是漂亮的“芒夜”。最令人回味不已的是,他经常捉,也经常放……
我从“阿头帕”的身边悄悄走过,没有打断它婉转动听的歌声。我仿佛看到善良的小阿东正在什么地方冲我满意地微笑,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这些山寨里的孩子多么可爱呵,他们教了我“阿头帕”,我也应该教他们“拔河”……
又往前走,祖国的边陲竟然馈赠我一幅无比奇特的壮丽画卷:早已升起的太阳,把它磅礴的光辉投照在一个云雾笼罩的山谷里。眼下的山谷中有一个白色的虹圈虚无缥缈。而在这个虹圈的正中间,分明可见一个圆圆的光点—
啊,“峨眉宝光”!这不是《十万个为什么》中讲过的那种世所罕见的奇景吗?!
我急忙挥舞自己的手臂,果然,山谷的虹圈中也有一只手臂在向我起劲儿挥舞!
我忘情地喊了起来,山谷里隐隐传来了回声。我又想起了“拔河”,试着向美丽的虹圈大声一喊。“拔河”的回声,立刻在西双版纳的崇山峻岭间弥散开来……
这真是一个好兆头!我对自己益发艰难的前路充满了信心。又翻过了一座静静发亮的绿色大山,有一条河横在眼前,好在不远处有一座古老的竹桥,正在静静地迎候我的光临。我坐在河边的一块岩石上小憩,碎石般的骤雨突然倾泻而下!我急忙躲到一丛密的野芭蕉叶下,用手拉严了头上的绿“伞”。这时苏东坡的名句悠然浮上耳际:“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对,走!尽管苏公际遇的小雨不是我遭逢的眼前大雨,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钻出了“大芭蕉伞”,高唱着《运动员进行曲》,向大河上的竹桥奔去……
到了,到了。树更高了,林更密了,一切显得更加幽暗了。空气中已经可以嗅到一种积存已久的潮乎乎的热气。我急忙掏出身上带的一块红布来,迅疾地用孟连刀砍下身旁的一根长树枝,并且把红布系在了长树枝的一端。这是因为阿歇老爹曾经告诉我,进入老林子以后,最可能遇到的就是大青猴。这种大青猴凶得很,有时候能跑出林子来,把正在采鸡枞的小娃娃“抢”走。若遇到它们时,只要用系红布的长树枝一瞄,它们以为是枪,就会立刻逃跑……
密林蔽天,我渐渐适应了眼前的幽暗。我睁大自己的眼睛,四处寻找着可以“拔河”的鸡血藤。但是,富有的森林宝库慷慨地开启了它所有的门扉,我感到眼花缭乱,兴奋得驻足未前。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猿啼,我急忙举“枪”,却又不知道瞄向何方。出于自卫的本能,我警惕地四周巡视—啊,鸡血藤!我发现左面各自戴着帽子的一片蘑菇地里有一棵“独木成林”的大榕树,在它的主干上分明地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紫红色大粗藤!我奔过去抡起早已磨得锋利无比的孟连刀,一连砍了七八下!然后一看,在藤皮与藤心之间的部位,流出了许多暗红色的黏汁。没错,正是阿歇老爹所说的那种鸡血藤!我再一看手中的宝刀,刀刃上竟然也沾满了暗红色的“眼泪”。
正在这时,只听“嗖”的一声,我发现顺藤爬至眼前的一条毒蛇的三角脑袋已经开花!啊,好险!我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一条眼镜蛇,头扁,眼大,被弩箭射中的面孔还显得凶恶至极!惊魂稍定,我这才明白刚才那危险的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股感激的热流涌遍全身。我回首找人,悄然不见其踪。千钧一发之际,向我的性命之敌放射了这准确的一箭,难道是传说中的森林之神?
忽然,我看到射中蛇头的弩箭尾部捆扎着一羽漂亮的山鸡毛,啊,莫非是……
当我肩缠着足有二三十米长的鸡血藤回到曼青寨的时候,满天的繁星已经珍珠般地洒在了古老山寨的上空。一直挂念着我的哈尼族同胞们,有的高举着火把,有的弹起了三弦,有的吹起了巴乌……热烈的欢迎中又响起了一种庄重低沉的调子,我听出这是哈尼族的“哈巴惹”,不由得惊喜万分!要知道,这种哈尼族的酒歌,只在最隆重的场合,他们才会唱啊!
我当时最急切的心情,还是要找到阿歇老爹。但大家都说,不知道他一天到哪儿去了。正说着,阿歇老爹却从寨子里颔首微笑地踱了出来。只见他下身还是那条自家染织的藏青色小土布裤,上身却换了一件对襟的黑布衣服,沿襟新镶的两行大银片,在火光的闪动中熠熠发亮。我正要借那支救命之弩奉上自己的感激之情,阿歇老爹却向聚拢来的人们有力地把手一扬:“来,我们拔河……”
于是,就在那永远闪光的西双版纳土地上,就在那并非节日的节日之夜,一场真正的拔河运动,拉开了历史性的序幕……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所亲身经历的一个真梦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