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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与黑

秀才半夜里被一泡尿憋醒,听到屋外风在呜呜地嘶吼,比工地上开足马力的风钻机还声嘶力竭,鬼哭狼嚎似的瘆人。所谓的屋,其实是工棚,土砖和石头垒的,墙壁是一块块拼凑起来的木块,千疮百孔,秀才刚从被子里探出头,就被一股比石头还硬的风打在脸上,他赶紧又缩回脑壳。昨晚厨子老六把豇豆酸放得死咸,临睡前他一口气喝了一大瓢冷水,现在尿泡已经超压,憋得胀痛。秀才弓起腰顶着被子,伸手摸棉衣,披上,一抬头,看到不算漆黑的墙角一团火光闪起,吓得他一个激灵。接着,火光又闪了几下,他才定下神来,晓得那是有人睡不着,在抽旱烟。秀才双手艰难地套进棉衣袖筒后,提着没有松紧的内裤,顾不上看那人是谁,一咬牙向门口冲去。他打开木门时,一股强劲的冷风扑来,吹得他一个趔趄,只差把他又送回被窝里。他跑出去了几米远,那扇门还在啪哒啪哒地来回开关。眼前的山头白晃晃的,比他对着撒尿的砂石堆还要白,秀才晓得下雪了。也该下雪了,都到腊月二十一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别的工地前两天已经放假走人,该死的姚大林非要等到二十七才肯放假,说他们工人们最远也不过百里,一天就可以到家。打尿颤的时候,秀才想到了村里小芳红扑扑的脸蛋,一股暖流从小肚子里升起来。此刻,她正在甜美的睡梦中,她的梦里会出现我吗?秀才想。

秀才钻进被子后,那人还在一声不响地吸烟,他蹲在墙角的阴影里像一座雕像,对秀才的夜起熟视无睹,也对屋里的冷风没有感觉。因为外面的雪,也因为眼睛的适应,秀才觉得屋里亮堂了许多,认出那人是老蔫。同屋的老赵睡得静悄悄的,向三打着高亢的鼾声,小成在梦呓,说着模糊不清的话。他们的梦里都带着即将回家的激动和兴奋。

“睡了吧,老蔫叔。”秀才蒙在被子里说,“风大,冷,当心着凉了。”

老蔫的嘴上火光一闪,吐出一串含糊的话:“就睡,就睡!”

老蔫弯腰把烟头蹴在地上,用手旋了几下,火星熄灭后站起身来。但他身子还没站直,又蹲了下去,秀才听到他口袋里传来窸窸窣窣声响,晓得他又要卷烟抽了。老蔫这几天心里不畅快。每到腊月,老蔫都会心情不好,眼看着人家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他只能一个人留在山上守工地,跟树木为伍,与鸟兽为伴,半个月听不到一句人话。晚饭时秀才问过他,今年回不回去过年,老蔫只摇摇头就走开了。离大固山采石场最近的村庄也有十多里,老蔫一个人待在山上,连三十夜的鞭炮声都听不到。一直要等到正月十五后,工友们才会回到山里来,那时老蔫的脸上也才会寒冰融化,露出开春的笑脸。

老蔫今年四十八岁,还身强力壮,抡十二磅的大锤一上午可以不歇一口气。他有一身好力气,脑子里却缺了两根弦,人有些迂腐,做事死板,不灵活,在家种田种地就不行,年年歉收,他安排不了自己的活计,所以年轻时穷,一直没有娶上媳妇。天生是给人打工的命。他的父母好多年前就过世了,家里没一个人,他也就常年在外打工,过年也不回去。回去也没个地方住呀,他家的老屋早就偏三倒四,天通地漏,住不得人了。

老蔫和秀才,还有老赵都是来自于百里外一个叫做猫庄的村子。

大固山采石场一共六个工人,除了厨子兼保管员老六是场主姚大林带上山来的本地人,另外两人小成和向三,也是跟秀才和老蔫一个乡来的。他们四人都是老蔫带上山来的。老蔫来大固山已经三年。当初姚大林刚刚买下这块石场,老蔫就跟着他进山了。那时老蔫是在县城郊外的一座采石场打工,姚大林的采石场缺炮手,给他每月比那家采石场多出五十块钱,挖了他过来。大固山采石场离县城六十里,周边十里没一个村子,有钱也花不出去。在采石场干不仅是重活,更是个危险的活,跟在煤洞里挖煤风险一样高,哑炮,塌方,滚石随时有可能要了你的命,伤残更是家常便饭,一般来这里讨生活的都是单身汉,这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一领到工钱就喜欢喝酒,喜欢去下等旅馆找女人,山上什么也没有,连半根长头发都看不到,那些人干了不到半年,都跑了。只有老蔫留了下来。老蔫不光留了下来,还给姚大林四处搜寻了一帮人马上山。姚大林说过许多次,老蔫是他的恩人,要是没老蔫,他的采石场早关闭了。他待老蔫也像亲老哥一样客气。

老蔫当初一口气给姚大林从猫庄近带来了十多个工人,但后来还是跑掉了一多半,只剩下秀才、老赵、小成和向三了。他们没跑,是因为在这里能够挣到钱。场主姚大林每月到城里的高速公路建设处一结账,就给他们开工资,从不拖欠一分钱。采石场是给二十里外的高速公路三个标段供粉砂,从高速公路开工一直到完工,整整要供五年。也就是说他们在这里还能干两年。两年后,高速公路建成,这个采石场肯定要关闭,县城建设需要的砂石不会到这里来拉,路远,成本太高了。秀才知道,即使高速公路现在就完工,姚大林也赚得盆满钵溢了,他买下这块石场和添置打砂机等设备,投入不过七八万元,现在赚到手的纯收入十倍都不止了。但生意人总是贪心的,总想赚得再多一些,更多一些。譬如现在,高速公路的标段三天前就放了假,那些拉砂石的汽车司机也回家了,姚大林却还要他们工人们干到腊月二十七去,这样他就可以囤积几百车粉砂,等明年高速公路的标段一开工他就有砂石供应,比别的采石场供的多。再之,他买的这座山,打十年砂也打不完,他却只能再打两年了,能多打下哪怕一车砂,他也就能多赚几十块钱回来。

秀才一时睡不着,又从被子里探出头,说:“老蔫叔,还是跟我们回去过年吧。”

老蔫闷声闷气地说:“不回,有啥好回去的。”

秀才说:“那你也得睡呀,明天还要做工呢。你要是病倒了,我们都回不去过不成年了。没囤上百车砂,腊月二十九姚大林也不会放我们回去的。”

老蔫打火机啪啪地响了几下,火星乱溅,火苗却并未蹿出来,自言自语地说:“没气了。日他个娘的,咋就没气了,用得十天不到。秀才呀,你说我怎么老是心里慌慌的,耳根子烧得又热又痒。”

秀才说:“你那是要感冒的征兆。快睡吧,外面下雪了,冷得很,再不捂热可真要感冒了。你要是病了,明天的炮眼我一个人打,真要累死我了。”

老蔫说:“不是感冒,就是心慌、心虚。”

秀才的瞌觉上来了,打了一个哈欠,说:“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早上起来时,工人们发现昨晚下雪了。天地一片白。雪下得不是太大,地上积的不厚,很多地方没铺满,露出丑陋的泥土和石头的颜色。但天气却比昨天冷多了,一哈一团白烟冒出来,好久不散。大家从雪地上捡了一些柴火,生了一堆大火。火燃起来时,天空里开始飘起雪花来。雪花细细密密的,一会儿人的头上身上就白了一层,抖都抖不落。火势还不大,大家都蹲着,把双手罩在火苗上烤,双眼却瞟着场主姚大林的办公室兼住处,那栋四壁严实的小砖屋。八点多了,姚大林还没有起床,他们在心里揣测着这么冷的天,又在下雪,会不会停工一天呢?

姚大林披着棉衣从他的那栋小砖屋里出来。他只穿保暖内衣内裤,脚上趿着一双胖乎乎的熊猫拖鞋,看样还要睡回笼觉去的。秀才看到姚大林双手撑在门框上,抬头望了望天,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像没看见工人们在烤火似的,缩回了身子。不知是姚大林使劲地关了一下门,还是大风吹的,那扇门哐当地响了一声,把烤火的工人们惊得一跳。

工人们看到姚大林一声不吭地缩回了屋,都把目光从那扇门收了回来,低头烤火。他们想姚大林今天是默认放他们休息一天了,或者说他看到天冷雪大,不急着催他们上工。姚大林这个人发工钱爽快,但他催工更厉害,跟高玉宝写的那个周扒皮差不了多少。要是夏天,天麻麻亮他就会起床叫你上工,然后自己缩回去睡觉,冬天要好一些,但若八点他还没听到大锤响碎石机叫,准会跑出屋大喊大叫起来。

老赵看到姚大林进了屋,对老蔫说:“你们把火烧大点,我去一趟茅厕,等下免得姚大林又说懒牛懒马屎尿多。”

老蔫调侃老赵:“你本来就是嘛,一上工就屎尿来了。”

秀才说:“看他的样子,今天要让我们歇一天了。这么冷的天,赶狗不出门。”炮手老韩三天前小腿骨被滚落下来的石头砸断,回家休养去了,姚大林让秀才跟老蔫学打炮眼,做炮手。一台风钻机一二十斤重,震动又大,抖得秀才一双手臂酸痛死了,每抬一下胳膊都像有无数只银针在扎似的。要是能歇一天,第二天手臂就不会那么痛了。

秀才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姚大林的破锣嗓了:“都上工啊,一开工就不冷了,围着火越烤只会越冷,出身汗就热和了。”

姚大林已经穿好工装,快步往这边走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只八磅的大锤,一副准备和工人们一块大干快干的样子。姚大林今年不到三十岁,粗大结实,是块干活的好料。他没结婚,跟老蔫一样,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光棍一条,无牵无挂,除了进城有时一去两三天,他基本上都是在工地上,自己也干活,打炮眼,抡大锤,开碎石机,样样都理手。吃喝也跟工人们同锅,嘻嘻哈哈开玩笑更是口无遮拦,不像别的石场老板那样当甩手掌柜,吊着一副老板脸,所以工人们干起活也肯给他卖命。听厨子老六说,姚大林曾是大固山一带远近闻名的少年猎手,十七岁那年父母双亡后他就去外面闯荡,在黑道上在混了十来年,回来后听到高速公路要从这里穿过,就买下这座石山,当起了石场老板。至于姚大林在什么样的黑道,怎么混的,老六就不知道了。

工人们纷纷站起身来,往工地上走去。秀才极不情愿边起身边对老蔫说:“那道石壁湿了,怎么站上去打炮眼?”

老蔫知道秀才巴不得歇一天,他刚开始拿风钻机时也是几天抬不动手臂,那时他已经是一个壮年汉子了,更何况才刚刚高中毕业还在长力气的秀才呢。老蔫说:“歇也没地方去,还不是围在这敞处烤火,后背凉飕飕的,干下活反倒全身发热。”说完,仰着头打了一串喷嚏。

秀才看着老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问:“你昨晚没感冒吧?”

老蔫说:“没有。”

秀才说:“你脸那么红,是不是在发烧?”

老蔫摇头:“就是心里慌,右眼皮也跳,干下活就好了。”

老蔫说完就去工棚,把两台风钻机拖出来,一台交给秀才,一台自己抱起,往工地的石壁下走去。按昨天姚大林的吩咐,今天他和秀才要打十个炮眼,昨天收工时,老蔫已经定好了位置。那些位置虽然在石壁上,但都有突兀的大石头作依托,石头的牢固性也作过勘查,不会托不住一个人,作业时掉下来。老蔫虽是个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但他毕竟在石场干过十多年,目睹过不少血淋淋的事故,安全意识还是很强的。他常给姚大林说的是,一炮炸药只值十多块钱,但稍微有个小事故就得花几千上万元。因此,在选炮眼上姚大林也从不干涉他,哪怕他选的炮眼位置明显不够理想。

老蔫和秀才艰难地爬上石壁,从下面扯上风钻机。上面机器突突地叫喊起来时,下面的碎石机也运转了,发出更大的嘎嘎咯咯的声响。工地上忙碌起来。老赵和小成喂碎石机吃的,姚大林和向三抡大锤分解碎石机吃不下去的大石头。秀才和老蔫的活儿如果上午干完,也要去抡大锤,开山炮一般黄昏时放,是给第二天准备料的,只有碎石机缺料时才会马上填药放炮。工地上只有一台中型碎石机,姚大林一直想换一台大型的,半自动化作业,但工地上一直招不到更多的人,大型机器设备贵,要十多万,山里没电,耗油量又大,如果不能满负荷运转,得不偿失,一两年赶不回本。

昨天只放了六炮,石壁虽是石灰岩,但位置不好,有几眼打得不深,另外,有两炮是夹层岩,中间是泥土,并没炸下多少石头,加上今天天气冷,姚大林亲自带工,工人们都干得卖力,到吃午饭时那些石头差不多都变成了粉砂。十二点时,姚大林喊大家停工吃饭,问上面的秀才和老蔫:“打几个炮眼了?吃完饭放炮吧,没料了。”

秀才说:“我打了三个,老蔫叔打了四个。”

老蔫在石壁上冲姚大林说:“不如现在放,等下难得怎么上来,填药放炮后再吃饭吧。”

姚大林说:“这样也行。”

小成跑去办公室里,找老六拿来炸药、雷管和导火线,绑好,吊给老蔫和秀才。秀才和老蔫把风钻机吊下去后,填好炮眼和雷管,接好导火线,让向三和老赵去工场两端的路口喊喊要放炮了,看看周围有没有路人。然后,他俩同时点自己的炮,点完后快速地溜下石壁,往早就看好的隐蔽处跑去。

轰隆隆的炮声依次响了起来。

响过七声后,姚大林第一个从一块大石头后面站起身,走向烟雾腾腾的石壁,一边抽搐着鼻子一边大声赞叹:“这几炮放的好,下午再放这样几炮,三天都不要炸石头了。”

这几炮确实不错,炮声响过几分钟,石壁上还在哗哗啦啦地往下倾泻石头,拳头大的石子甚至打到了几百米远的工棚上的石棉瓦上,嘭嘭作响。

大家都跟着姚大林走,厨子老六公鸭没嗓喊开饭,说明他还没弄熟。姚大林捡起锤子开始砸石头,老赵和小成也开始砸石头,快要吃饭了就不开碎石机了,刚开又熄火,耗油。老蔫和秀才在石壁下走动,选炮眼,刚炸过,整个石壁的形状都变了,昨天选好还没打的那几眼的位置用不上了。

老蔫在石壁下往上打量时,突然听到上面传来咔嚓的声响,抬头一看,他头顶上翘起的那块大石头正在开裂,他忙侧身往下跑去,同时高喊:“有石头要下来了,底下的人让一下。”老蔫估计那块石头至少重达上千斤,落下去后会滚动起来。老蔫的话音刚落,那块石块咔嚓一声掉了下来,落在一堆碎石上快速滚动起来了。下面的人慌忙地散开,乱成一团。但这块大石头只滚了几米远,被另一块石头一拦,凌空飞跃起来,落在了一块更大的石头上,又一次被弹起,这次它受到的阻力更大,飞起得更高,被弹得改变了方向,朝着站在它下面正在喊话的老蔫落去。老蔫丝毫没有注意到石头已经折了方向,向着他飞来了。秀才大声喊:“老蔫叔,快跑!”

但晚了,秀才刚喊出声,老蔫的惨叫声就传遍了整个工地。

大石头把老蔫扑倒后,在他身上停留了不过一两秒钟,又轰隆隆地往下滚去了。秀才是第一个赶到老蔫身边的,他看到老蔫仰面躺在乱石上,脸色雪一样白,老蔫的身旁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血迹。秀才还以为老蔫是吓得脸色煞白,那块大石头根本就没挨到他身子。秀才喊了几声老蔫叔,见他没反应,赶忙蹲下身去抱他。秀才刚一抱起他的头,老蔫就哇地一声喷吐出一口鲜血。血喷得很有力道,吐得秀才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秀才说:“到底怎么样?”

老蔫的声音很微弱:“脚手都动不了,怕是断……断了。”老蔫一说话,口里的鲜血就汩汩往外冒。秀才说:“你莫说话,莫说话。”转过脸去大喊:“人啦,快上来,赶快送医院。”

人都已经赶上来了。老赵、向三、小成都围了过来,纷纷问老蔫怎么样。秀才抱着老蔫的头,此刻老蔫不光口里在冒血,手臂和大小腿也开始渗血了。两个人的全身都被血染红了,地下也开始红了起来。老蔫不仅受了严重的内伤,脚手全被压断了。

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秀才冲那些人吼:“还愣着做什么,大家帮忙把他扶起来,我背他,赶快送医院。”

老赵喊:“姚老板,姚老板!”

姚大林有一辆皮卡生活车,停在石场那头的公路上,现在整个石场上全是一堆堆的砂石,开不过来。工人们没有谁会开车,只有姚大林才能送老蔫去医院。

姚大林的声音背后响起:“我看怕是没救了吧,伤得这么重,撑不到医院了。”

秀才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姚大林,说:“不送医院怎么晓得没救了?”

小成也嚷起来:“不送医院难道让他在这等死。”

姚大林面脸沉重地说:“老蔫真的没救了,看那样子撑不了一个小时。”

老赵和向三停下扶老蔫的手,同时说:“有没有救都要往医院送呀!”

姚大林生硬地说:“皮卡车没油了。”

秀才直视着姚大林,说:“不是烧柴油的吗,工地上有的是柴油啊,让向三去上。”

姚大林说:“烧汽油的,哪有烧柴油的皮卡车。”

姚大林一口咬定他的车是烧汽油的,秀才一下子愣了。秀才记得他的车明明是烧柴油的,好几次是姚大林让他从柴油桶里给车子加油的,现在他矢口否认,秀才想姚大林是怕老蔫死在他的车上,他的车毕竟还没买上一年。本地人都忌讳车上死人,一旦装了死人,车必定是要转手贱卖的。姚大林的态度虽然令秀才怒火中烧,可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再求姚大林:“那你赶快打120吧,让县医院出救护车。”

姚大林还是面无表情,说:“手机没电了,打不了。”因为山里虽然有微弱的信号,但没通电,工人们谁也没用手机。只有姚大林经常进城或者去十里外乡场上买菜,他的菲力普手机有两块电池,非常耐用。他自己说一块用十天半个月一点没问题。秀才明白了,姚大林是不想救老蔫,他是要让老蔫死。因为救活老蔫不但要花他掉一大笔医药费,救活的老蔫断手缺脚,整个人也是废的,他还得给他补偿。采石场主们私下里有一个说法,不怕人死,就怕人残,死了两三万打发得干干净净,残的一辈子都要把他当爷供。显然,姚大林知道老蔫的身世,他可不想给老蔫做儿子或者孙子,供养他终老,给他善后摔孝盆子。老蔫现在死了,他最多给他买副棺木,也许连棺木都省了,让大伙儿挖个坑就埋掉了。在这荒山野岭里,死个人跟死条野狗差不多。

秀才冲着姚大林说:“姚老板,他是一条命呀,你就忍心看着他死。”

姚大林讪讪地说:“我也不想他死,到这一步了,没办法,救不了了。”

秀才知道姚大林不会出手相救了,冲老赵和小成说:“你们快去绑个担架,我们自己抬去乡医院,老蔫兴许还有救。”老蔫的脚手断了,背长路背不起那么久,加之刚下雪,山路滑,用担架反而快一些。

老赵和小成起身往工棚跑去,那里有竹竿和木板。老蔫躺在秀才的怀里,他的脸色白得吓人了,原来乌着的嘴唇也没有一丝血色了。他已经人事不省,只是痛苦地呻吟,偶尔会像似反胃似的,一口口地吐血。这时,他的周身一片红艳艳的鲜血,把身下的新鲜的石头都染红了,和远处白得耀眼的雪形成鲜明的对比。

看着老蔫痛苦的样子,姚大林像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只站了一会儿,就往他的办公室那边走去。十多分钟后,老赵和小成抬着担架跑来,大家把老蔫放进担架,抬起往医院去时,秀才看到姚大林正蹲在厨房门口吃饭。

看到那些人往小路上走去,姚大林站起身来,冲他们喊:“不要去了,他挨不到半路就会死的,你们还得抬回来。”

秀才冲着姚大林喊:“你个狗日的,你讲的是人话吗?”

果然如姚大林所料,没抬出两里路,老蔫就死了。他们只好又把老蔫抬回工地。

事故发生的那一刻,姚大林自己也懵了,工人们乱糟糟的呼喊声,让他的耳根子发麻,脑子就像断电的手机一些,黑屏了。

当他走到老蔫面前,看到他口吐黑血时,姚大林一下子就接上了电,醒过神来了。老蔫已经没救了——他不可能去救他。看那情形,老蔫非死即残,很可能要花光他几年来挣下的积蓄。姚大林打心底里不愿意花这个钱,但一旦把人送到医院,事故报到安检局,那就不由得他不出钱了。所以姚大林几乎本能地一下子就想出了拒绝秀才让他开车去送老蔫和打电话叫救护车的理由。看着老蔫被抬走,姚大林的心里慌乱起来,他担心老蔫送到乡医院万一被抢救过来了,他应该怎么去应付。不过,以他的经验,老蔫百分之九十九是到挨不到医院的。当那几个工们抬着老蔫再次出现在对面的山路上时,姚大林心底里的那块石头彻底落地了。

工人们把老蔫抬到姚大林的办公室前,姚大林说:“我说得没错吧,前后半个小时不到,即使开车去送,也来不及。老蔫就这个命!”

看着工人们愤怒地看着他,姚大林又对他们说:“大家先吃饭吧。吃完饭把老蔫埋了。这事就不要张声出去了,放假时每人发一千块钱奖金。”

工人们还是不动。

姚大林说:“每人再加两千,别伤心了,在后山上选一块好地,入土为安吧!”

工人们一句话也不说,回了工棚。

工人们把老蔫撂在办公室门口,意思是让姚大林自己看着办。他们一回工棚,姚大林和老六就把老蔫抬上了后山。等秀才发现办公室前的老蔫不见了,赶到后山时,姚大林和老六已经把老蔫埋好了,连个土堆都没有;一开春,地上长出青草后,老蔫的葬身之处就再没有人找得到了。老蔫自此人间蒸发了!

工人们闷声不响地坐在工棚里。一坐就坐到天色一片漆黑。不知过了多次,突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狗日的姚大林,连给老蔫一口棺木都不肯。”

这句话像一支蜡烛一样从黑暗里亮起,接着就燃起一片大火。

“是他杀死了老蔫,半个小时完全可以把老蔫送到乡医院,戴上氧气输上液,老蔫兴许就不会死了。”

“老蔫的命不能就那么算了。”

“狗日的,一命还一命。”

“对,一命还一命。”

“在采石场干,哪有不出事的,说不准哪天死的就是我们了。”

老赵、向三和小成已经愤怒了。是呀,谁说得准呢,老蔫的下场就不是他们明天或者后天的下场啊,说不定哪一天头顶上掉下来的石头砸中的是自己。

秀才一直不作声,拿着一块小石子在三合地上画,画得吱吱嘎嘎响。小成说:“秀才你说句话呀,老蔫叔就这样白死了吗?”

老赵说:“秀才你不会想他那三千块钱给小芳家送彩礼吧?”

向三说:“要不我们明天下山去报案吧,让公安局收拾姚大林。”

秀才抬起头来,扬手把小石子扔出,哐的一声打在门上,说:“报案有个屁用,又不是谋杀,这是事故,最多罚他一笔款,老蔫叔又没个直系亲人,他连赔偿都免了。”

“老蔫就这样白死了?”

“不白死还能怎么样。”

“真白死了啊!”

秀才突然古怪地笑了两声:“你们想不想弄死姚大林?”

“想。”

“弄死狗日的。”

“让他比老蔫还要死得难看。”

秀才说:“弄死他很容易,今晚就可以一大锤擂了他,保准能让他死得比老蔫还难看。可那是谋杀,咱们都得进笼子,不说全被枪毙掉,牢饭一直可能吃到死。”

大家都不做声。

秀才说:“所以我们不能蛮干,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家都好好想想,怎么弄死他,我们又没有罪,就像他弄死老蔫那样。”

“那是。”

“都想想。”

“好好想想。”

“都睡吧。”秀才像已经胸有成竹了,“谁要是饿的话,到厨房里去吃饭,我估计姚大林让老六给热着呢。”

姚大林和厨子老六等了整整半夜,那几个工人们都没来吃晚饭。他在门外看了三四次,工棚里一片漆黑,他们连灯都没点就睡了。这些人连午饭都没吃,他们竟然不饿,姚大林的心里开始发毛了。十二点后,姚大林知道他们不会不来了,吩咐老六再等等,自己回隔壁屋里去睡。姚大林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准备睡觉时突然脑子里一阵惊悸,像是挨了一枪似的浑身一震。他的眼前闪过老蔫痛苦的表情,接着一下又闪过秀才愤怒和仇恨的眼神。姚大林心里惊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是后怕了。

姚大林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种后怕的感觉了,从十七岁那年步入黑道后,他一直是勇往直前的,从没后怕过,一次也没有。他连想都没想过后怕是种什么感觉。无论是取人手脚还是直接提人首级时,就跟他少年时射伤或者射死一只野兔一样,根本就在他心底里留不下半点阴影。事后他也不会去回想。每干完一票,回来K歌喝酒玩女人,尽兴无比,通体舒泰。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姚大林问自己,见到过的痛苦的脸色或者仇恨的目光比这次更甚的多了去,他都立马可以抛到脑后。可现在却一股脑地回想起来了。他记起了在黑道时干的头一票,那个人是个小贩,雇主要他的一只左手,他去取那只手时,在那个人家里,他当着那个人的老婆和儿子剁的,那个人痛苦地号叫,他老婆歇斯底里地叫喊,他八岁的儿子缩在墙角吓得浑身发抖,就在他包好那只手出门时,那个小孩子却一下子扑了过来,在他的小腿上咬了一口,他当时看到那个小孩子的眼神里写满了仇恨,他抬腿一脚就踢翻了他。还有一次他去杀一个人,那个人是做什么的他不知道,雇主因何要他的命他更不晓得,他晚上在一条巷子里截住他,装着擦肩而过时一刀捅进了他的胸腔,那人的表情比今天老蔫的更痛苦,痛得他整张脸扭曲变形了。他把刀用力抽出时,一股黑血飚到他的脸上……

说出来没人相信,姚大林只听说过人或者动物的血是红色的,但他从未见过红色的血。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或者动物的血,在他的眼里,他们的鲜血都是黑色的,黑得像墨汁一样,他从没见过一滴红色的血。姚大林从十二三岁就上大固山打猎,射杀过无数的野物,小的兔子、野鸡,大的麂子、野猪,从他枪眼里流出来的都是黑血。后来他流浪到城市,进入黑道,给老大当马仔,捅过别人,也被别人捅过,他才发现人的血,不管是谁的,也都是黑的。在城市里混了近十年,给他白刀子进黑刀子出的人比挨他火铳弹的野物还要多,也就是说他放过的人血比他放过的野物的血还要多,它们一律是黑的。他压根儿就没见过一滴红色的人血。有一天,姚大林跟一个同道的朋友说,他从来没见过红色的血,那人怀疑他是色盲,说世界上很多人把红色是看成黑色的,不奇怪。姚大林说,可我看你穿的T恤是红色的,对面那块广告牌是蓝底红字的。那个朋友奇怪了,找了一本识别色盲的图谱让姚大林一一辨认。姚大林根本就不是色盲。这个朋友惊呼道:你他妈的天生就是一个杀手的料,冷酷、无情,连血都看成黑色的人,细胞里肯定没有半点怜悯、同情的基因。

姚大林自认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杀手。这也是他给自己的定位,唯有冷酷和无情才能保住自己。

姚大林总结他从一名乡村猎手成为一个城市杀手的最大发现,是认识到了钞票的价值。有好几次,他卸胳膊剁手指的案件被大盖帽查获,他已经准备逃亡,甚至有一次都被铐进了局子里,只差投进看守所,都被他的雇主或者老大摆平了,使他逃脱了人民政府的惩罚。当然,他们使的钱最后买单的还是他,在雇金里扣了。这使得姚大林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钞票才是万能的。钱能够杀人,钱也能够救人,哪怕你是一个万罪不赦的人。钱是不认人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姚大林背着老大接下一宗大买卖,卸下了两颗人头,他把两颗人头用布包好,送到雇主指定的地方,从那里一堵砖墙的墙缝里取出七万块钱,逃回了自己的家乡。一年后,他打听到高速公路过境大固山,用那笔雇金买下了一座石山和打砂的设备,摇身一变,他就成了一名民营企业的老板。每年县里开民营企业家表彰大会,他都要上台戴大红花,发表一番感言。

姚大林早已明确了他人生的目标,那就是多赚钱。钱越多越好,钱越多越不需要自己动手。像他现在,若是要想去卸谁的人头,那也是别人跑腿的事了。因此在老蔫被石头压住后,姚大林想得更多的是如何保护他荷包里的钞票,至于老蔫流在雪地上的血在他的眼里只不过是一摊黑色的汁液,躺在地上呻吟的老蔫只不过像他少年时射中的一头黄羊或兔子,一点也不让他惊心。

现在,真正让姚大林感到惊心的是他感到了一股后怕,它来得太迅猛了,而且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这才是令他感到真正后怕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姚大林被一阵阵嘭嘭的大锤声吵醒,他趴在窗子往外看,工人们已经上工了,秀才和向三、小成在正分解昨天炸下来的那些大石头。老赵手里举着火把,在烤碎石机的油箱。天色阴沉沉的,比昨天更冷。昨晚姚大林还担心工人们今天会罢工,要求回家,躺在床上时他还在想怎么安抚他们。当然不能让他们回去,万一要是谁去了政府举报说老蔫死在山上,他就麻烦了。最少得打点好几万元钱出去。再等几天就是年关了,他给他们每人三千块钱一发,他们就会高高兴兴地回家了,过年的喜庆会冲淡他们对老蔫死亡的记忆。看到工人们上工,姚大林的心里舒展多了,赶忙穿衣套裤,提着大锤去工地上。

姚大林来到工地,感觉气氛很不对劲,这里就像正在准备一场血腥的拼杀一样,每一丝空气都剑拔弩张着,不仅阴冷,而且压抑。秀才、向三和小成抡大锤的模样咬牙缺齿,每砸下一锤都又准又狠,落下的声响却很空洞和虚无。老赵也在发狠地抽碎石机发动机的转轮,等到它突突突地号叫起来,老赵还把手里的皮带甩得啪啪山响。

敢情他们是在把那些石头当成了他姚大林。

姚大林顿觉身上的热气在一丝丝地走失,全身凉飕飕的,昨晚的那种后怕又袭了上来。他掏出红塔山,撕开锡铂纸,喊道:“兄弟们,出汗了吧,过来歇一下吧,吃根烟。”

没有谁抬头看他一眼,那些声响更大更密集起来。

姚大林讪讪地说:“昨天都没吃饭,歇一天吧,我让老六赶快把饭做好,这风吹到脸上像刀刮,等下午暖和一些再干吧。”他又对秀才说:“吃了饭你再放几炮吧,多炸些石头下来,粉完这些石头就放假,回家过年啰。”

秀才不停手,说:“不放。”

姚大林问:“为什么不放?”

秀才语气冲冲地说:“我怕我从石壁上摔下来,也只有等死。”

姚大林愣了一下,但并没有生气,他知道这时不能跟工人们生气,挥了挥手说:“一定要放,再放十炮,粉完就放假,我说到做到。明天要是下雪,作业更危险。”

十个炮眼秀才打了整整一天。开山炮是第二天上午放的。这天的天气跟老蔫死去的那天很相似,夜里又下了一雪场不大不小的雪,雪不厚,山山岭岭一片白,工地上却没多少积雪。

早上起床的时候,秀才突然说:“姚大林的死期今天到了。”

老赵、向三和小成围过来问:“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秀才说对小成说:“等下你去老六那里领炸药,记得跟他说领十炮的药,十发雷管。”

小成说:“本来就是十炮药呀?”

秀才说:“听我讲完,你进药房后记得偷偷多拿一个雷管出来。雷管姚大林常去炸鱼,老六清不了多少发,不要怕,手脚快一些,剪导火线时别太长,让老六起疑心。”

老赵惊讶地问:“你昨天打了十一个炮眼?”

秀才点点头,又交代小成说:“快去,让老六给你拿,别让姚大林拿。”

小成问:“为啥不让姚大林拿?”

秀才说:“他都是个死人了,以后谁作证呀。”

工人们出屋时,姚大林已经待在工地上了。他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烟,见秀才来了,摸出一支烟,讨好似的递给他,说:“起得早呀。”

秀才接过烟,对上火,吸了两口,没话找话:“今天天气不错。”

姚大林说:“下雪了,不错个屁。”

秀才讪笑了两声,说:“天阴,可能有更大的雪下来,我先把炮放了吧。”

姚大林说:“好好好,炮放下来就不急了。”

小成已经领了炸药,在石壁下叫秀才。秀才扔了烟屁股,朝小成那边走去。他先从小成手里接过雷管,攥在手里飞快地扫一眼,十一个,放进了口袋里。炸药和导火线等他爬上石壁,再从下面吊上去。在石壁上,秀才把三十筒炸药装填进十一个炮眼里,最后一炮填了四筒。导火线放得比倒数第二炮长出了半米。一一点燃后,他才飞快地溜下石壁,朝隐蔽处跑去。

秀才搞死姚大林的方案简言之就是人为地制造一起哑炮事故。这一带简陋的采石场每年因哑炮死伤的人数不下几十起,但没有谁规定死于哑巴的只能是工人,而不能是老板。只要在工地上干活,老板就没有豁免权。很早以前,可以说从秀才刚来大固山石场时就发现了姚大林有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每次放完开山炮他都要去崖壁下闻硝烟味,像上瘾了似的。每次炮声一完,他必定是第一个走向石壁的。为了满足自己闻炮后的硝烟味,只要姚大林在石场,每天的炮数都是他亲自定的。秀才听说过姚大林以前曾是一名猎手,但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对硝烟味会有着这么特殊的变态情结。秀才虽然读过书,但不是做学问的人,懒得去深究这个人的趣味背后的深层原因,就像姚大林也不会探究他为什么会看到所有的血不是红的而是黑的一样,秀才只要知道他这个习惯就够了,他为此多打一个炮眼,就足以让姚大林死于哑炮事故了。

一声,两声,三声,十声炮响之后,果然如秀才所料,姚大林第一个从一块大石头后面站起身来。秀才和小成也站起身来。他们和姚大林的位置相隔不到五米,秀才和姚大林对视了一眼,秀才以为姚大林要说什么,心里紧了一下,但姚大林什么也没有说,就往工地的石壁下走去。

姚大林一步一步地向石壁走去。走了十多步,他停了下来,看到工人们都没有跟上来,老赵和向三在工地两端的路口上,他们在同时点烟。他回头看了一眼,秀才和小成也把两颗头颅凑在了一起,中间燃起一朵幽蓝的火苗。姚大林感到很惊奇,他们四个人同时抽起了烟,工地上干活,几个人同时抽烟是很少有的事情。姚大林本想喊一声大家快干活吧,没张嘴便作罢了。要是前几日老蔫没死,他肯定要催工了。

姚大林丝毫没意识到他此时正停留在死亡的边缘上。冷风送来阵阵刺鼻的硝烟味,迫使姚大林向前走去,山里风大,硝烟味一会儿就会散尽得无影无踪。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似的奔向石壁。姚大林就是喜欢闻这股硝烟味,很多工人们都以为他是催工,第一个冲出去是为了带动大家干活,其实不全是。姚大林从小跟父亲玩火铳,打猎,特别喜欢闻从枪膛飘出的那股硝烟味,长大后还是喜欢,几天不闻浑身不舒服,在城市的那些年,他虽然很少用枪,多数时候用的是刀子,每隔十天半月他都要去郊外放几枪,过过枪瘾,闻闻硝烟味。那样能让他想起很多美好的童年和少年的记忆,想起父亲母亲,想起大固山的森林、草地和溪流。回乡之后,他本可以拿钱去投资其他的行业,譬如在县城里开家饭馆,或者五金建材店之类的,可他还选择了回大固山开采石场,不仅仅是因为开石场更好赚钱,还因为他喜欢闻硝烟味,或者说他离不开硝烟味。

姚大林来到石壁下,使劲地抽搐了几下鼻子,他感觉到今天的硝烟味特别浓烈,比他记忆里刚刚开枪后冒烟的枪膛飘来的硝烟味还要重,他抬起头来,发出“啊”的一声惊呼,他看到石壁上一处岩缝里正在嗞嗞地冒着青烟,姚大林大喊一声:“别过来,都趴下!”

工人们谁也没听到姚大林的喊声,他的喊声被惊天动地的最后一炮炮声彻底掩盖了,炮声响起前,他们先看到了那朵巨大的蘑菇云,全都趴了下去,等他们站起来时,姚大林已经被哗哗啦啦倾泻下来的乱石击倒。

工人们假装很焦急地呼喊着奔跑过去。

姚大林已经躺在血泊里了。他伤得比老蔫还惨,头上、胸口全是洞,冒着鲜血,整个下半身被大大小小的砂石埋住了。看来他的双腿无疑也断了。他的脸色比老蔫的好些,不是惨白的,看上去还有一些红润,不知是不是被他身上的血映出来的。

秀才咐吩老赵说:“去厨房叫老六,绑个担架来。”

向三看到姚大林的脑壳左侧有半个拳头大的洞在冒血,知道他不会挺得比老蔫更久。他们的复仇计划已经完成了,欢快地撒开双腿,跑去喊老六。

姚大林睁着双眼怔怔地看着天空,奇怪的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秀才想,也许他已经痛麻木了吧,问他:“姚老板,还挺得住吧。”

姚大林没说话,点了点头。

老赵趴在姚大林的耳边说:“姚老板,可惜皮卡车是烧汽油的,不然用车把你送去医院。”

小成从姚大林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在他眼前按嘟嘟地按了几个数字,说:“姚老板,手机没电了,要不然打120也许还来得急的。”

姚大林像是没听到老赵和小成的嘲讽,对秀才说:“扶我起来一下吧。”秀才抱起他的头,他的整个下半身埋在砂石里,秀才抱得太高了一点,他哎呀地呻吟了一声,又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血全部吐在他自己的胸口上,这口血足足不少于小半碗,他的原本干净的上衣一片鲜红。

姚大林努力地仰着头,眼光低垂,盯着自己的胸口。突然,秀才感到姚大林的头颅在他的怀里乱摆起来,他看到姚大林抬起左手搭上胸上摸了一把他自己的血水,举了起来。

姚大林惊叫着说:“血,血!”

秀才说:“那是血,你的血。”

姚大林大声说:“我的血,我晓得是我的血,我的红是红的。哈哈,我的血也是红的。”

秀才、老赵和小成诧异地看着快要手舞足蹈起来的姚大林,听到他一个劲地喊:“我的血是红的,我的红也是红的……”

秀才说:“你别乱动,越动越死得快。”

姚大林一挣扎,又吐了几大口血,血没吐完,他就动不了了,他的头一歪,死了。

老六小跑着赶过来,边跑边问:“他怎么样?”

老赵说:“死了!”

老六说:“我听到最后那炮隔了好久才响,哑炮了?”

小成说:“也没隔多久,他就是急着带工,等不及。”

老六叹了口气:“我早说过他了,不是那么催工的,早晚会害死自己。”

秀才摸闭姚大林圆睁的双眼,把他的头轻轻在放下地,他从小成的手里要过姚大林的手机,拨了110,通了后说:“大固山采石场,出事故死人了。”

在等警车上山的时候,谁也没有去厨房里吃饭,就在姚大林的身边坐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姚大林身上的、洒在石头上的鲜血慢慢地凝固了,颜色暗淡起来,由红变紫,最后成了一摊摊斑驳的黑色。

老赵抱起膀子说:“好冷呀!”

向三说:“看来要下大雪了,这天不一下场大雪是见不到太阳的。”

小成扯了扯秀才的衣袖,突然说:“姚大林刚才怎么老是叫喊他的血是红的?”

秀才没去多想,说:“谁的血不是红的,难道会是黑的……”

起风了。山谷里的树木摇头晃脑,呼呼啦啦地嘶鸣,像有人在呜呜咽咽地哭泣一般。天色更加阴暗,灰蒙蒙的,雾气落在脸上、脖子里一惊一凉的,用手接住一看,是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开始飘落下来了。远处,呜呜的风声中传来汽车的引擎和警笛的嘶鸣……

秀才站起身来,揉着腰,伸长脖子对着山谷喊:“下雪了,过年啦,回家啰!”

山谷响起一片回音,过年啦,回家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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