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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刘济生。”

“刘济生。”

“刘济生。该出去办事了。”

她在说话。她对着他说话。她没有看他。她的眼睛挂在胸前红色背包凸出的挂扣上,挂在一来一去的细长的手指上,挂在自己穿着的黑色高跟皮鞋上,就是不肯落在地上,落在她家的地上。地板是新拖过的,每天保持着可以照见自己面孔的程度,家里好省了镜子似的。当然,她身边可从没少了镜子。就连家里宝马车的后视镜,她每天上班都会倾斜着身体主动问候。镜子对于有些人来说是一种恐怖和惊诧,对于她这个女人而言,却是夸张的自我捧场。镜子在她这儿只有两个功能:照见自己的漂亮,和更漂亮。

她站起来。她看见了他。三步之外的他,正站在门口,西装和人一样笔挺,一样帅气到俗气的程度。女人美起来到处都是美的,鼻子、眼睛、眉毛、嘴唇随便指,指哪儿美到哪儿,铺张一大片;男人帅起来却说不出原因,你只觉得他人整个是俊的,单要就某个具体部位而言,细究起来和别的男人相比还真没占多大优势。因此,可以这么说:女人的美是具体的、可以分割的;男人的美是抽象的、浑然一块的。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他的脸很是瘦硬,风霜剐杀过似的,自耳畔到牙床的那一段,坡度极大,男人该有的脸庞他长得毫不含糊,全是对自身男性身份的肯定和自信;他的头发短而齐,是标准的办公室职员装束,永远不会让你觉得难看,却也很难印象深刻;他的眉毛黑而厚,在头发之下占得高位,指示着面部的全部表情;他的嘴唇细而薄,该严肃该微笑的时刻都拿捏得很好;他的喉结几乎成菱形,像卡在那儿的宝石,你的眼睛会不自觉地注意或担心他的每一次吞咽(全怪那担心宝石的心思使然)。即使这样一番描述,玉华还是担心我的脑子里难以出现他的真切模样。也难怪,谁叫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该出去办事了。”女人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感。声音结束了两个人隔着三步的观望。玉华张大了嘴,眼睛结成圆形:奇怪这女人竟能出现这样一个冰镇的腔调,没浪漫也没有感伤,排除了一切的可能性,她的话就只包含语言本身:出去;办事。

“好的,肖俪。”男人站住,眼睛投向肖俪,从黑色的皮鞋沿着肖俪瘦长的腿往上,在她穿着的短裙裙裾边上打了个摆,跳到她黑色的职场服装的上半部,忽略她隆起的胸部,切换到她细长的脖颈,直到肖俪新剪的齐头短发。最后,男人拿眼睛锁住肖俪,想就凭眼睛把肖俪的头拖拽起来,却发现肖俪根本没有看正面自己的意思,只好把眼睛放下,到处乱转,转悠几圈便收了回来,给他再次检查包里的文件提供方便。

“东西都准备好了吧。”肖俪还是不看他,直接走向门口,话是转过身后说的,声音知道要去的方向,给要听的人听,她不必担心他听不清,倒是那句子,空有疑问的结构,却全是肯定的语气。

“准备好了。”男人的声音,说“了”字时,口腔里的空气全部往上提升,他禁不住咽了一次口水,喉结做了好大一个幅度的起伏(或者说宝石哐当哐当作响)。女人没有回头,男人的声音里内容丰富,她听得出:他做完最后的确认,显得五分轻松五分坦然(全然不是以前一句话分几句说的样子)。男人的面部经常处于警备状态或紧急情况,时刻都是绷着的,这五分轻松,外加五分坦然足够让他的面部肌肉松弛到一个程度。女人不必看男人,不必看他雷同的表情,也知道此刻,他在笑。

“肖俪,没想到我们俩最终走到了这一步。”男人在笑,笑的幅度很小,声音也很小,使用的肌肉不多,不妨碍他一边笑一边把话说完,说得清楚明白,说得满是深情:男人和女人之间不能再继续往下走了,关系不能像有猫的夜晚那样再次深入了;就趁现在,得给两个人的关系做一个了结;过去的一切全都互相包容了吧,无论是美好的回忆还是痛苦的经历。

“是啊,没想到。不过,这是必然的。就当这辈子我们俩没有缘分吧。”玉华知道,女人撒了谎,她是知道这结局的,她也在竭力促成这一结局的早日实现。不过,玉华有时也承认,女人的看法是对的:这的确是命中注定的必然,他和她,终生走不到一起,背对着出发,(只好,也最好)永远各自走在各自的路上,两条路相互平行,拒绝了任何的沟通交流和相互联谊的可能。至于“缘分”,那是可望不可即的,全然一副佛家的托词,亲近缘分,缘中有分。一个“缘分”,把陌生人间的相互拉近、熟悉,再相互疏远成陌生、陌路的道路全部演绎了遍。一个“缘分”,很多人要花费几十年拿来参悟。玉华不知道现在的女人是否相信缘分,反正玉华不信。

“嗯,那,我们就早点走吧。”男人眉毛动动,笑就浮了上来,什么都不妨碍他笑,什么也都可以笑。男人把黑色的包斜挂在右肩,顺势落下,贴住右侧身体的轮廓,好衬出身体的尺度。包刚刚挂好,脚先出了去,黑色的皮鞋前部扁得出奇,脚步远得出奇。

玉华笑笑。还是标准的玉华式的笑。

玉华抿了抿嘴。我知道,那样的话才好把她干枯的嘴唇****,才好把那个艰涩的故事说得生动,才好激起我,这一陌生人的哪怕丝毫的情感触动。不过,玉华,你多虑了,我知道很多故事不在于故事本身如何,故事的讲述者才是关键(你自己或许有时也会不自觉地出现在那个故事里,虽然看上去只是别人的故事);嗯嗯,好的,玉华,现在你不妨开始说说肖俪和刘济生的故事吧。

你还要再润润嗓子?没事,我等你。

好的,玉华,你可以开始了,please。

(故事开始之前,请允许我强调一遍,故事中的人物都是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她笑笑。她的笑,不轻易展露,虽然一笑起来满脸的春光灿烂。他不笑,也不爱笑。他这不爱笑的习惯(是天性?还是后天的,他不知道;“习惯”一词暗含后天养成的意思,说“习惯”也不恰当,但暂未找到合适之词,姑且用之)给他俊朗的外表增添了一分孤立、两分隔离、三分威仪、四分怖惧,加起来正好是:十分难以亲近。

她是在一次同学生日宴会上看见他的。那时,她陪着小寿星来往穿梭于各位好友之间,一路说着笑着含着酒过来沙发这边。

他坐在沙发上,侧歪着身体,手递了出去,好去够那搁在茶几上的酒。他的手伸得很长,白色的皮肤,成了网状青筋(后来她想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他的青筋)凸起的墙。然后,她瞥见了他戴在手上的手环。手环由绿色的丝线织就,死扣,串着两个念珠,隔着一道结把一块圆柱形的玉石给围追起来。饰品说实话很简单,但她估摸着,编这个手环至少得费三个小时功夫(毕竟是人工作业),那么,究竟是谁给他编织这个手环的?又是谁给他细心编织这三个小时的时光?

她知道:她好奇了。

好奇害死猫,玉华是知道的;好奇也会害死女人,这我知道。

她的眼睛带着脚步一起停住。她随便编出个理由打发朋友离开。她走到沙发前面,侧对着男人的位置。男人托起酒杯,举高要喝下去的样子,然后又停了下来,向她这边转过头来。她这才稍微看见自己的嘴巴张开,耳朵里也出现了句怪异的“hello”(声音几乎是颤抖的)。她很少和人打招呼说“hello”,而且还是颤抖的,不过这样也好,可以把第一次打招呼的羞涩藏在另一个语言的语境里面,谁也读不真切(即使可以看得真切)。读不真切的就算没有。

“你好。”他笑笑。说不清是不是笑,反正喝醉酒的和快要喝醉酒的都只有两副模样,笑模样和傻模样。她招呼他声外语“hello”,他偏来了句“你好”,两个人隔着语言却不隔心地开始了对话。

她来到他面前。她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挪过来的,也记不得是怎样展开自我介绍的,想来不过是先把自己藏在另一个文化语境里的,然后再以母语快速展开自己的行动(或者从兵法上说是:以异域文化为守,以母语文化为攻)。这样的对话无非是这样开头的:“你好,请问我可以坐在这儿吗?”西方式的搭讪技巧,以不相关的话题切入,不相关才好互相放松,才好慢慢导引到正题。或者说:“你好,我叫肖俪,吴迪(小寿星的名字,当然也是虚构)的朋友,不知道是否有缘(西方人的“缘”只能用“lucky”,也即“幸运”代替,这种“幸运”近乎等同于“赌运”)可以结识你呢?”也可使用敬语,近乎东洋和南韩的口气。再或者就是:“你好,请问可以请我喝一杯吗?”这句进入状态最快,但忽视场景,效果不见得最好,毕竟这句酒吧搭讪才通用。

他和她的第一次对话,作为男人和女人的第一次对话。我猜不出他们当时各自做出的表情(细想之下,虽然可以模仿一二,但缺乏了具体的情境,也是无实义的徒劳),我也猜不出他们是否做了某些动作(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动作包含着语言难以表达的很多思想和情感),更猜不出他们当时说了哪些话(想来也不过是介于无关和高度相关的话题之间的言语)。我只知道:他是厦门市一所知名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她也是。他是学工商管理的,她也是。她准备拿到硕士学位后在职读博,他也是。她准备赶紧找个男朋友摆脱单身,他,他也要(当然,他说他要找女朋友)。她笑笑,像你这么优秀的,怎么可能还没有女朋友?只怕早就订婚了吧。他眉毛一紧,眼睛和嘴巴抢着解释,当然是真的,他真的没有女朋友。她笑笑,哦,像你这么优秀的男孩子,还是难以相信啊。他问,你呢?她说,我不告诉你。然后笑笑,你真是个呆子,我都告诉了你,我也是单身。

她走在前面。她时常回头。她牵着他的手,就像牵着自己的绵羊,时刻担心他的失踪和走丢。故事的叙述慢慢走进了程式,陷入了模式与套路之中,每次的会面都是牵手场景无穷尽的回放:她牵着他的手,走过了厦门市区繁华喧闹的中山路街头,走过了那所大学邻近的海洋浅浅的岸边,走过了母校夜晚漆黑的情人山谷。她笑笑。即使是在夜晚,他也看得见她的笑。直到有一次,她还是牵着他的手,几乎是拖拽着他往前走,却好久没有挪动一步。她回头。他单膝跪在地上,头搁在她的胸前,然后把头微微低下,眼睛偏斜着一路往上,问道:嫁给我,好吗,肖俪?她放下了他的手。眼睛被他的眼睛紧紧抓住,不得脱身,只好在风中一边流泪一边点头,好。旁边的人不时吞咽着风,呼呼一阵叫好(其中有一些男性)。

她笑笑。幸福来临得如此突然,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笑笑。

玉华也笑笑。嘴唇横成一线铺开。那是非典型的玉华笑。

玉华,你可以不要那么笑吗?那是不属于你的笑。你的笑,热烈干净,总是给人以温暖。

你不能,为什么?难道你不为了肖俪曾经的爱情故事而稍微感动吗?或者说,你是在感叹她过去的幸福和今日遭遇的强烈对比,是吗,玉华?你是这个意思?

你摇头,那是什么意思?

好的,我凑近点。

嗯嗯,你的意思是,刘济生在求婚时忘记了说一件事,那就是,“我爱你,肖俪”,是吗?玉华,你多虑了,刘济生当然是爱肖俪的,他不爱肖俪的话,怎么可能会向她求婚呢?你真多虑了。

你又摇头,你要我别急着下结论。好吧,那我听你继续说。

好的。抱歉,稍等片刻,玉华——我先抹抹眼睛,刚才进沙子了——好了,玉华,你可以继续说了。

她没有牵着他的手了,这一次。她的手,搁在穿着正装的父亲的结实的手上,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行进,直到走到他的跟前。父亲立住,把她的手拂到他的掌心之中。他也穿的是正装,但是她直想笑。她想说,你看着就不像结婚的,像走过场的。但是她没有。主持人问是否有人对这场婚姻不赞成。她的脑子里闪过几个画面:被抢走的新娘。抢亲的情人。呆立的新郎。惊愕的主持人。爆炸的彩色气球。只顾着吃蛋糕的男孩女孩。还在期待抢新娘捧花、待嫁的女郎。都是那些糟糕的肥皂剧里的熟烂的情节。她笑笑。他也笑笑。她难得看见他的笑,像是意外的馈赠,眉毛一阵舒展。

她牵着他的手,陪酒也好,祝祷也好。她牵着他的手一直到婚宴结束,来宾散去。她牵着他的手,直到自己先去洗澡再招呼他。等到她洗完澡,他却睡下了。她没穿衣服钻进被子里。他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不许她进来。她笑笑,晚上很冷,老公你要冻死我吗?你真狠心哎。他还是没说一句话。她说,老公,难道你不想要我了吗?他哈欠连天,说今天累了。他把被子裹得老紧。她笑笑,全是我的罪过。说完也睡了。

她笑笑,已是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他还蒙在被子里睡。她推推他,连声说对不起,早点起来。他只翻翻身子,没有做声。她嘟囔着,睡吧,睡吧,都是我的错,也是婚姻惹得过。他哼哼几句,不关你的事。她干脆起身,走出门去了办公室。他笑笑。又把被子翻过去一次。

她从办公室回来。她没有看见他。她把手机拨弄了好几遍,就是不想打电话给他,谁担心你啊。最后,还是拨出去了号码。未接。她笑笑,未接就未接吧,谁担心你啊。她把电话搁在客厅的桌子上,去了浴室洗澡。洗完澡之后,她去做饭。还是忍不住瞅了电话一眼。没有未接来电。没有就没有呗,谁在乎啊,莫名其妙玩失踪。做完了饭。她去了一通电话(借着电话说两个人的事,好开口的不好开口问的,都可以摆出来)。对方已经关机。她把电话使劲一摔,过分了你。眼睛望哪儿哪儿不顺眼。她把眼睛闭紧,一丝光也不愿看见。

她请了假,没有上班。她在家等他。他还是没有回来。她连他的电话也不曾等到一个。她笑笑,这是为什么。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难不成是他有婚姻恐惧症。她不知道。他也没给机会让她问。她到点了就吃饭(她的用餐习惯是这样的:早餐七点,午餐十二点,晚餐七点)。等不到人再怎么心焦她也不至于废食。她笑笑,该不是怕我做的饭菜难吃,吓跑了吧。她又笑笑:自己还能说笑,那就还好,再好不过。没必要担心。话虽如此,她还是每天给他发去一条信息,只说自己的担心忧思,没问及她何时回来。她还是没有接到来电。他信息也不曾回复。她笑笑,这可笑的婚姻。

他还是没有回来。她没有等他。她回到娘家,只说丈夫出差,很忙,婚假还没有休完,最近要和爸妈住一阵。姐姐出了来,眼睛撇撇,直说不欢迎,然后笑笑。她也笑笑。她住了将近一周,又回到了家。她打开家门的时候,已是深夜九点半。家里的灯亮着。她寻着灯走了进来(灯是丈夫卧室发出的),脚步没发出一丝声音。她不敢做声,万一不是他,是某个亡命之徒可就后果难料。她躲到自己卧室的衣柜内,待夜更深些,她走了出来,轻轻推开丈夫卧室的门。她看见两个光着身子的男人睡在一起,一上一下,屋子里散发着一种异样的(她事后定义其为“暧昧的”或者“恶心的”)香水气味。

她合上门。她退了出去。她回到自己的卧室。她把手机里发给他的短信全部删除。她慢慢躺下,她在竭力删除脑子里和他的沟通交流。她知道些什么?她不知道写什么?她一整晚都在想。她知道:他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丈夫刘济生了。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她继续这样的婚姻了。她更知道:没有她,他活得下去,大不了再建立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这婚姻酿成的最大恶果无非是葬送一个女人的青春和对家庭的梦。反正只要这个女人不是她就好。

她这才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他是属于黑夜的,她则服务白天。他在自己的王国(或山洞)内暗自生长,她只看到了墙上的他的影子:他特立独行。他难以亲近。他的背后,是一帮黑色的蒙面人。他属于一个很少被提及的群落。他像极了一棵孤独的菌。她是不幸的。她的不幸在于爱上了难以给自己幸福的男人。她的不幸,是她强加的。是他隐瞒的结果。她无意鄙视他的情感和选择。她只是怨怼他和她一起建立无爱的婚姻。她要脱离这牢笼。

然后便出现了这一章开始的那一幕。

玉华,你笑了。

怎么,你不知道你笑了。你笑得真好看。我知道,如果还可以再选择一次的话,你也会做出和肖俪一样的决定。我知道,你的笑,是替肖俪高兴,我也是;可是呢,我却从你的笑中,读出了你对自己的感伤。

谢谢你的面巾纸。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真是没用,尽爱为这些故事掉泪,让你看笑话了,抱歉。

嗯?你想说些什么?

你说。

我不是社会批评家。我无意于说教。我只是作为一个过来人,作为一个经历过无爱婚姻的受害者,姑且认为(你听也好,不听也罢),无论你属于哪一个群体,无论你在这个群体的位置如何。就这个群体而言,它若想要获得尊重,必须首先尊重比它本身更为弱小的群体,同时,也需尽可能保护比它更为弱小的群体。它不能因为自己受到伤害,就转过身去伤害别人。它也不能因为反对一种歧视而造成对于另一群体的歧视。

玉华。你还好吗?

嗯,你还好就好(我实在没话说)。你还要继续讲下去吗?

好的,你先喝了这杯水吧。水放了一会儿,现在正好不烫。

嗯,玉华。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继续讲。我一直在听着。

我是对你说的这番话,刘济生。

(我心里一激灵,刘济生,故事里的主人公,玉华该不会出现幻觉,把我当成他了吧。玉华,你还好吧?)

我也是对着千千万万个刘济生说的这番话。你们,在这里,给我听着。

(说真的,玉华,我简直不敢直视你的眼睛。我早就习惯了你的眼睛和嘴巴见着谁都是一副笑模样。我无法想象你竟然会且能够把眉毛收紧,眼睛狠狠地眯着,上唇都给咬没了)

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你们也是人。你们当然有选择婚姻、选择幸福的权利。但是,就我对你们的了解,你们会与女人牵手、接吻、过夫妻生活,这些你们都在做,不过多半是假装。但是,你们想过没有,结婚,那是要过要过一辈子的意思,你们能做到吗?

(玉华,继续说吧,我的表情和动作全包含在你的话语之中。此刻,我甚至不愿思考,因为思考也会发出噪音打扰到你的宣言)

你们是一个独特的群体。真的,不骗你们。但是,不可否认,你们也和我们有着太多的相同点。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人和我们一样善良,希冀并时刻憧憬着一份普通人的生活。我也知道,你们是被选择的,这种特性天生选择了你们,你们对此毫无作为,无能为力。在我看来,事物就该是它原来的样子,是它本真的样子;如果它的存在没有给其他事物的存在造成威胁时,谁也没有毁灭它的借口和理由。你们就应该做你们自己,就应该选择你们的生活方式。

(玉华,你说得很好,这些都是你的想法吗?你所说的“特性选择你”的观点让我耳目一新。这让我想起了些什么。我想,如果世界上有巫师的话,那句话只怕是他们被绑在火刑架上,对着清洗巫师的王侯们说得最后一句话:是魔力选择了我。我不曾作恶,我何罪之有?)

(“不曾作恶,何罪之有”?)

但是,我很讨厌这个词,它让形式急转直下,让谈话转入弯道,让我们双方眉头一紧。但是,我的确是不得不说。这种毛病就跟小说家不写会死一样。如有冒犯,烦请原谅。你们中的一些人,很大一部分人确实想要和女性结婚,像社会规定的每个男人应该走上的道路: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然而,更多的则是对于自身身份的不认同,在两个极端之间来来回回。我听说了你们的一些事,其中的一些人会自我暗示,那个女人很好,我们过得很好,我们还会有一个孩子,我们将来会很恩爱,很恩爱。这种坚持,自然有它临时的效用。或许一天两天,或许一个月两个月。但是,更长远的一生呢?难道你们要划分阶段性的目标,把这一生分解,慢慢提出对策?

(玉华,我从来不知道你想得这么深,想得这么投入。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习惯于将前来咨询的人的心理烦恼一个个拆开、分散、消解,然后一一提出所谓的对策。但是,我竟渐渐忽略了对他们的生命史关注。我想,我在这里应该感谢你,是你让我实现了这一转变。好了,脑子里无声却还是说了这么多。打扰到你了,抱歉,你请继续)

不知道你信不信,反正我时常觉得无法否认这一信条:人都是会变的。你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认为如此。他们认为,在时间的作用下,自己对所选择的婚姻会慢慢接受的,自己对所选择的女人会慢慢疼爱的。对不起,你们夸大了时间的作用。时间不是万能的。我想,这一切背后的原因在于,你,刘济生们,根本过不了自己那关。没错,你们可以一招一招把女人哄在身边,套在爱情和婚姻的牢笼里,告诉她们结婚之后是百倍的疼爱,你们其实只是在告诉你们自己,只要结婚了就好了,就万事大吉了。错!错!错!

(玉华,你动感情了这会儿。不该如此的。这是向他们发布宣言的最好的机会,让他们在我们的面前忏悔。还是说,你不忍?——你又不忍了?)

你们或许根本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婚姻对你们而言,是逃避家庭、社会压力的解决措施之一,你们自认为是最好的选择。但是,你们选择婚姻的同时,也选择了不自由、被压抑和制造苦难。你们不知道,对女人而言,婚姻意味着爱情的终结(套用句俗语: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婚姻对大多数女人而言,是对备选项的清除和自我的规束。你们中的很多人,对婚姻的态度比较消极,甚至家暴,更多的则是冷暴力,借口借口外地出差,借口没空回家。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告诉我。靠谎言堆积起来的是幸福吗?

(我没有做声。我不是刘济生们。我没有资格回答。我也无法回答。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女心理医生。虽然我的工作时常要求我进入别人的语境,在具体的情境中试着理解咨询我的人,我从不称他们为我的病患的人,但是我似乎从来没能真正理解他们。人与人之间永远隔着什么,好像是一层纱,又好像是绝壁;我明明看见了你,可就是难以理解你)

你们当然是受害者,这是确定无疑的。作为少数人,被多数人的社会给人为挤压到黑暗的场所,仄逼狭小的生存空间。人们对于你们的世界所知甚少,他们有意无意把你们在白天的世界中抹去。阳光对于世间的一切起着某种塑造作用,因此,在白昼之下,存在的都是人的理性规划过的所谓“合理存在”,你们,当然不能出现在白天。

(玉华,别告诉我这全部是你在梦中所想?!)

我看见了你们太多的死亡,这死亡让我心悸。我试着去寻找是什么导致了你们的死亡和殒命,我在白天找不出这些原因(我估计原因很多,不止一个),我便潜伏到黑夜。黑夜是静谧的,是无限的可能,我知道。黑夜有猫在舞蹈,有情人在叫。我看见了昏黄的灯光下,飞蛾在扑腾着翅膀。然后,是你,在我面前死亡。你的脖子上有伤。我看见了一把枷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道德”,我想到了你曾经为自己创作出的一出悲剧(明明是形而上的人性悲剧,偏偏被演绎成个人悲剧,或伦理悲剧)。你死在我了的怀里,我看见街角有人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尖叫了一声。你告诉我,谁是幕后黑手?人们说你是有罪的,死了的你怎么不起身反驳?告诉我谁杀死了谁?谁是最终的罪恶?

(玉华,够了)

(玉华,够了。打断你,很抱歉。)

(玉华,够了。打断你,很抱歉。你的宣言让我心悸,只怕也让别人心悸。我是准备把你我的访谈记录在案,整理好后交由出版社出版,作为学术论文。当然,你放心,访谈中涉及的一切人物都是化名,你不必担心,真的。不过,说真的,你后面的宣言部分虽然精彩,但恐怕多数人的社会里,我是无法发表的。这样吧,我暂且记录在访谈笔记里,等到社会更文明之后,或少数人扳倒这多数人独裁的社会之后再行发表。)

玉华,这只是别人的个案,没想到你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嗯,我同意你的观点。你和肖俪,除了嫁的对象相同,都是爱上男人的男人之外,你们每个人都是个案。你们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不幸,你们各自分散,是独立的悲欢;你们又都有着同一个名字,“同妻”;你们承担着同一份不可言语的沉重,我管那份沉重叫“轻”。

我丝毫没有蒙骗你的意思,这的确是“轻”。只不过,这种“轻”,不是羽毛般的“轻”,几乎没有重量;而是飞鸟一样的“轻”,是有着生命载负的“轻”。这句话是别人说的。在鸟的群落之中,刘济生们近乎于蜂鸟。他们自身感觉不到自身的体重和担负,作为外在,作为多数人的我们,对于他们的衡量,是用我们关于“重”的定义,自然,这些蜂鸟不足为道。是啊,同流行病爆发相比,同世界局势动荡相比,同恐怖组织的暗杀袭击相比,他们何足挂齿?被驱赶到黑暗的王国里如何?在没有日光的天地里生长又如何?还不是被一阵风轻易就能吹起的“轻”。

从这个角度看,我喜欢蒲公英。他(虽然我习惯于谈到花的时候用阴性的“她”,但对蒲公英,我更愿意使用“他”字)是知道自己极轻的,他也知道自己的轻经常作为别人刻薄的对象。他习惯于被践踏、被蹂躏,然而,他知道自己是被光明的未来所拥抱着的,所以,他自己决定在起风了的时候打散自己,拆开自己的圆满,到遥远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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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无敌者漫行诸天的日常。(本书为诸天日常流。漫步诸天,拾遗补缺,弥补曾经看过的一些书中的遗憾,不喜慎入,勿骂勿黑,剧情有所改动,若不喜,右上点X,若喜,投个票收个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