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饭吃好了吗?”
“妈。吃好了,就去把东西带好。”
“妈。爸好了没?”
婷婷在说话。婷婷不看玉华,只是唤她作“妈”,眼睛和声音脱离,把所有的指令全部按在那一声“妈”下,全部要你限期执行;这声“妈”可不便宜,你得为这声“妈”付出很多;这声“妈”不要求女儿什么,倒是你该成个“妈”的模样,行为举止都得符合“妈”,你可以稍有权威但给的关爱更多更细。玉华只是埋头顾自己吃饭,不去看婷婷,眼睛也尽可能躲避,别和她打交道,回答的声音也只好低低的,像血气不足,又像毫无所谓,“嗯,我快要吃好了。东西也都准备好了。你爸他应该也好了。”三句话都卡在几次吞咽饭的间隙,愣是说了好几分钟。“好。”婷婷一边忙着收拾碗筷,一边忙着在嘴里念叨,“爸呢,爸他怎么还不来。”或者,“爸应该快来了吧。”要不就是一阵叹息,一阵沉默。母女俩有一肚子说却什么也不好当面说起,只得隔着文涛这层膜谈开去,话也就粘在“文涛”两个字上,上不去也下不来,忽沉忽浮的。文涛早上不想吃饭,只推说自己今天不饿,就不麻烦了,也省得她们俩多洗一个碗,这是对她们俩说的;况且他还要自己再整理一下自己的房间,准备一下东西,这是对他自己而言。
玉华放下碗筷,婷婷正好过来收拾,文涛也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穿着婷婷和晓峰给他新买的黑白相间的格子衫(婷婷说晓峰挑的,晓峰说婷婷定的),还是一瘦瘦的大高个,手里拎着个纸袋。“出来了?”婷婷的眼睛追过去问道,只是没叫“爸”。
“嗯,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文涛慢慢走了过来,眼睛端着身子走过来。
“嗯。”婷婷还在收拾碗筷,“爸,稍等一会儿,我就好。”
“嗯。”没话的文涛只好一“嗯”到底,一走到底。
婷婷走进厨房,把碗筷放好搁进橱柜,空盘子就搁在锅里,倒上水泡着,一层油渍浮上来,尽是外露的显华与富贵。她向外瞥了一眼,看见父亲文涛慢慢走到母亲玉华身边,然后坐下,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没有。
“妈。”一个温柔的声音。
“爸。”一个豪气的声音。
婷婷左一声“妈”,右一声“爸”地边喊边走了过来,眼睛也左顾右盼地四处瞅着,客厅不大,从厨房到客厅的路也不长,但足以方便婷婷的眼光来回几十趟。玉华和文涛在客厅的桌子上并排坐着,都被她的声音拽过来望着她,什么好说的不好说的都借婷婷来传达。这样的交流不费事,光费眼神。玉华和文涛的眼神总在婷婷的脸上也是远远地互相看着,碰到了就躲开。
“哎。”玉华半转过身子,脸和一眼的空洞对着婷婷。
“嗯?”文涛好大一个“嗯”,一个长长的升调。
“妈,”婷婷看看母亲玉华,“爸,”她又转过脸看父亲文涛,“我有话要对你们俩说,”婷婷眼睛收回来,回到自己的眼珠里,“爸,”眼光又打散,“妈,”玉华那边也分得一半眼神,“女儿婷婷,今天在这里先谢谢爸爸妈妈。”然后就落泪,“女儿婷婷在这里再向你们道歉,对不起。”头低着。“我知道。你们俩,其实对彼此都很好。我知道。”低头,话也低沉下来好几个音,“我也知道,其实这么多年,你们俩之间有着很多话想对对方说。现在不妨都说出来吧。”婷婷说谎,她分明想知道父母亲想说的,她的一个眼神干脆代替了全部的语言。从小到大,婷婷一直如此,当着父母,什么都不说,心里早就把一切全都看透了,把父母亲的眼神慢慢积攒、暗暗解读。
玉华笑笑。声音很突兀。
文涛不做声。慢慢凝固成一团的沉默。
“爸,”婷婷脸转过去,对着文涛,眼睛不看他,“爸,我想和妈再说些话,可以吗?”
“哦,”文涛接过话,眼睛愣愣的,“说完了叫我。”又迈着步子回到卧室,随手把门轻轻一关。
“妈,”待父亲文涛走进卧室,婷婷先来了句,后面要说什么她不清楚,只是这么叫唤着,好像叫妈就代表了一切,就足以让她把想说的、要说的全部酝酿好、说开去。玉华转过头来,看着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半期待半惊惧的样子,“妈,来沙发上坐。”婷婷眼睛和嘴巴一块儿招呼。玉华“哎”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走了过去,和婷婷一人一边坐在沙发上,不过婷婷用的是靠,玉华则是端坐。
“妈,”婷婷接着前一句,眼睛不看玉华,“女儿婷婷不孝,在这里给你赔罪了。”声音跟着头一块儿低下来,“对不起,妈。”里面又多加了几分悲凉,她把头掩在手心里,手肘抵着膝,不让玉华看见自己现在这一副模样。
“嗯?”玉华不解,也没有怎么细问,玉华渐渐失去了对世界的关注,她对很多事情不去问为什么了,也懒得问为什么了。用我自己的例子来说,我近视,但我习惯吃饭的时候不戴眼镜,因为,即使你不能完全看清楚菜的模样,你照样可以把它吃下去。就单个人来说,你哪里敢说自己对世界完全认识清楚了?你看这世界,同我戴眼镜看它是差不多的状况。玉华笑笑,说我的看法也真是独特。我也笑笑,问,后来呢?
“妈,我跟晓峰商量好了,离婚了以后,你跟我们一块儿住。”婷婷还是低着头,不和玉华的眼睛直接接触:玉华的眼睛若是炽热的,准会灼伤她;玉华的眼睛若是冰冷的,也会凉透她;如果玉华眼睛里空洞一片,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暗示也不给,只会更糟,那意外着把后面一切商量的余地全给堵死。还不如不看玉华。婷婷说话进来添了些新习惯,例如,很少看母亲玉华,很少和父母亲面对面,很少把母亲玉华和父亲文涛搁在一块儿说。这些习惯添得虽然突然,但好歹容易掌握,其实就是把以前的惯例给削减至少数,甚至于无。一个“跟”字,婷婷在心里揣摩了好几遍,用的是被动语态,她当然想到了母亲玉不愿意离婚时和文涛分割财产,她指定会全盘给他;在她的记忆里,玉华时时刻刻都是被动的,都是被接纳的,尽管从未被赐福。玉华还是不做声,她只好又补一句,“你说这样可好?”声音转过去问母亲玉华。
婷婷的声音把玉华整个揪住,再不回答是不行了;她正想着该怎么回答的时候,一声“啊”字从喉咙里漏了出来,第二声,曲尽了语言的调子,与此相配合的还有一个莫名的表情,意思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随便你吧。
“妈,”婷婷换了个音调,眼睛总算肯偏转过来,对着玉华;玉华却把头低下,眼睛早已溜走,“妈,我想,您,”婷婷用了个敬词,“您,离婚之后,还可以寻找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说“幸福”一词时,婷婷的嘴巴开合得很低,说得不清不楚,好像她也知道口头的那份幸福是难以把握的;但不着急,当前的问题是催促父母亲离婚,幸福的事以后再说。
“哦。”玉华勉强答话,谁说话她就那么随便应着,说的什么不计较。
“啊。”婷婷勉强地笑笑,眉毛微蹙。
玉华弯下身子,弓起个脊梁,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眼睛落下来,就是不做声,只好婷婷来找话,“妈,”后面的话她接不上来,只好又唤了一声“妈”,身子往玉华这边过来,眼睛追上去。“妈,”莫名其妙又来了一句,好像和之前的话都不相关,“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看爸准备好没有。”婷婷说完,起身要去父亲文涛的卧室。
婷婷站住不动,身子直往前奔,脚还停在沙发跟前,没怎么挪动。她往下看,也往玉华那边递了一眼。她贴身的灰色长裤上多了只手。玉华的手。“妈,”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妈,怎么了?”句子里满是不解和犹疑,从脸部一直延伸到脚,然后通往玉华的胳膊和侧对着她的脸,“嗯?”
“婷婷,”玉华本不想说话(她只觉得说什么也表达不出自己的真实意思),但突然听谁来了句,是唤婷婷的声音,她立马把眼睛抬起,想看看究竟是谁,但谁也没能看见,只好责怪这屋子鬼怪,只好由她自己来说话,接着前一句,“婷婷,妈不想去了。”
“啊。”婷婷眼睛看着她,身子和眼睛一块儿僵在那边。
“妈不想去了。”玉华还是那句话,声音低了下来,眼睛也拉得很低。
“妈,”婷婷出来个好没意思的声音,已经答应好的事怎么可以临时反悔?!声音冲破紧闭的嘴唇,直往外泄,“妈”字第一声出来,中途变成了第二声,眉毛使劲扬着,眼角蹙得严重,最后收束时第四声往下沉,“妈!”第二次唤母亲玉华,语气加强了好几倍,眼睛也厉害了好几倍,往玉华那边杀过去。
“婷婷,”玉华就是不看她,声音跑过去就行,婷婷听得清就行,“妈,想了想,”玉华顿住,眼睛左右转着,“妈,想了很久,”算是对前一句的补充,不是临时思考,而是长久思虑,“妈,想了很久,”话又重复一遍,“妈,还是不想和你爸离婚。”
婷婷不做声,身子又坐了下来,脚还搁在原来的位置上,眼睛往下沉。婷婷坐好后,也不看玉华。
“婷婷,”玉华换了个坐姿,也换了个调子;她偏转身子,对着婷婷,好方便语言和表情全部准确到达她那边,一个也不少,一个也不浪费,“婷婷,妈想了很久,”停顿了一会儿,又进入自己仔细思考的状态,好方便后面的话一点一点倾倒,“妈,就是担心你爸。你说,我们俩都这么老了,哪里还计较什么爱呀,什么情啊,我们就是想有个伴。有个伴而已。”玉华抠着自己的指甲,大拇指左右相对,食指一下弯曲一下抻直。
“哎。”婷婷什么意见也不想表达,但还是得回复。
“婷婷,”在正式的谈话场合,婷婷不喜欢自己被唤做“小夕”,玉华只得迁就,玉华从来就有这习惯,一说话总是不离婷婷,总是以“婷婷”开头;后面要说什么她不清楚,但先唤一声再说;对话常常如此,即使不知道它将如何进行,也可以开始,后面的话会在情境中时时出现,它自己本身是时刻分叉的,在每一个拐点都会按照自己的规则来运行,也给对话提供转折的机会,“婷婷,我也不是没想过你说的这些,我经常问自己,我和你爸结婚,到底图得什么?我不知道,慢慢地,我也不想知道了。或许追问当年的自己,我也会迷惑,为什么我当初答应和你父亲在一块儿?再往前推,我也会问自己,当初我见到你父亲,我到底看见了什么?第一眼看到的他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
“嗯?”婷婷眼睛带着身子浮上来。
“妈很多事没有告诉过你。很多事情,妈是不愿意、也无法告诉你。原谅妈,妈,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婷婷眼睛爬过来,从玉华的手上往脸上一点一点爬,还尽量不要让玉华觉得瘙痒,“都是老一辈的事了,很多年前的事了。”婷婷的眼睛把玉华的脸使劲一抓,“很久了,久到妈几乎都把它们全部淡忘了。”玉华的语言逻辑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嗯。”婷婷随口答应着。
玉华慢慢直起身子,眼睛从婷婷的枷锁中摆挣脱出来,“妈知道你这样是为妈好。但是,妈现在什么也不求了,拿到了离婚证又能怎样?难不成我现在还出去找人?还出去相亲?想着法的把自己赶紧嫁出去?”玉华说时,眼睛里又是初长成先生的模样,他或许还坐在那个餐厅的角落里,等着玉华,在优雅暧昧的音乐里,向窗外望去;玉华想当面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我是怪你爸的,我也是很怨他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说到“为什么”,玉华都要把自己再质问一遍,临时性行为渐渐培育成习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惩罚不了他,你知道吗,我心里真的很苦!”玉华口中的“惩罚”,大概指的是和初长成先生的约会,或者说是对自己的推销,“但是,我一想到他,心里就软了下来,我知道,他也很苦,我们俩都是苦命人。”
“啊。”婷婷好像触及了什么,眼睛放过去老远。
“嗯。”外面的阳光透过窗往屋子里走,在玉华脸上一点一点爬着,玉华的脸一部分光亮,一部分阴暗。
“妈,”婷婷的声音。声音里没有感情,只有高度彻底的理性,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妈,你看这样可行?”婷婷把话题一转,声音拐了几个弯,“你和爸离婚,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继续住在这里,”眼睛同玉华商量的样子,“爸爸他呢,他可以和姑姑一起住啊,”她见玉华的眼睛剜了自己一眼,赶紧换了句,“实在不行,妈,你还是可以和爸一起住在这儿。”婷婷笑笑,笑得为难吃力。
玉华不做声。
婷婷上前一步,先开了口,“妈,这样好吗?”眼睛接着前面的话继续问。
玉华还是不做声。
“嗯?”婷婷还在问。
“嗯。那,就住在这儿,哪儿也不走。”玉华看看婷婷,笑笑。
“哎。”
“婷婷,”玉华把头转回来,正对着电视,电视没有打开,黑漆漆的一块屏,玉华隐约看见自己映在上面的面影,然后,她又看见里面的自己开了口,动了上下唇,嘴里喃喃道,“婷婷,妈可以跟你说会儿话吗?”玉华奇怪自己竟然出来个低沉沙哑的声音,语速极慢。
“嗯。”婷婷靠在沙发上,头歪向玉华,眼睛把她整个锁住。
“婷婷,”玉华清了清嗓子,好把后面的话说得清楚,“以前啊,”玉华口中的“以前”,暂时没有界定时间范围,任婷婷在她说话的间隙里一点点想,一点点追,一点点问;玉华的时间很细很碎很乱,经常是跳跃式的,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你得自己跟上,“以前啊,妈有很多话想跟人说,就是不知道跟谁说。”眼睛在电视上左右扫着,没看婷婷,“有时候,妈呀,特别想跟你说说,就是逮不着机会;机会好不容易到了呢,妈又不愿意好说。也不是妈不愿意说,是妈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玉华把眼睛往婷婷这边顺势一撇,头还是对着前方。
“嗯。”也许是“哼”,鼻腔共鸣的声响。
“婷婷,我想和你说说我和你爸之间的事情。”玉华笑笑,一副少女情怀往脸上堆。
“我和你爸之间的事情很多很碎,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才好。那我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吧。”
“哎。”婷婷的声音,也可能是“嗨”。
玉华笑笑。“我和你爸呀,”玉华的开头,总是习惯把自己和文涛绑在一起,她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玉华偶尔也会把婚姻照拿出来看,手在上面一点一点摸索,文涛挨着她,贴得很近,脸色微红(那是黑白照,玉华自己加些色彩,加些想象)。玉华一说起和文涛,话总是一箩筐,别人说的,自己说的都拿来讲。婷婷也有自己的对策,把人称中最广泛出现的部分删除,把关键词汇留存。她把玉华说的一段话全凝结成一句话:
我和你爸呀,“……有婚姻没爱情……”
离婚不必,相守亦不必。语言多余,眼神也多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