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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玉华!”

“玉华!!”

“玉华!!!”

同一个词,雅丽说出了十几种意思,每一种都不同,感情色彩和张扬语调在其中暗暗培养。即使相隔一个长长的过道,雅丽唤玉华的声音还是听得好清楚,里面的三分热情、七分兴奋溢满了整个走廊,换个不好的比喻就是,声音把走廊都镇得直颤,偶尔过路、步伐匆匆的人们都不禁回过头去张望,看是谁在文工团的大院里叫唤,半开的木窗玻璃也因望得出神哈着热气。在这份热气蒸腾的午后,雅丽向玉华走来。

“哎。”玉华轻轻地答应着。

“玉华。”雅丽的声音带着人过来了,在玉华面前立住。一个嘴边带着好大一个笑的雅丽。“玉华。”又喊一遍,声音低了下来。

“嗯。”玉华只是说话,却不看雅丽,她指定有话主动跟自己说,那时再看也不迟。

“玉华,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啊。”雅丽把嘴藏在弄成张开嘴的贝壳状的双手里,吐露出来的话如珍珠,颗颗落入玉盘。她相信玉华与她的友谊也当如珍珠一般。眼睛眯着,里面都是笑。“一件事”生生被她说成了好像天大一个秘密。

“好的,我以我们之间的友谊和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发誓,要是我泄露了你的秘密,我指定……”玉华多少知道些乡间老妈子骂人的话,想套来用上,可一想那里头全是封建毒素,只好作罢,刚准备在脑子里另外搜索些有关毒誓的材料,便被雅丽一把拦下,嘴早给她的手嚯地盖住,“玉华,我当然相信你,你不用发毒誓。真的!”雅丽的笑容从脸颊边延伸到整张脸,到处开着幸福的粉色小花。既是为了那个击中她的幸福的闪电,也是为了玉华,这个新来不久、如今早已成了她的好朋友、好姐妹的玉华。

那时玉华才来,个子较高,身材纤瘦。第一印象具体如何,雅丽早就糊涂了。玉华便会打趣她,雅丽,你这个人最精明,什么事上都恨不得放上三只眼盯着,偏偏这事上糊涂了,我不信,准是我那时候打扮不当,不好看,你不好意思说吧!雅丽说,真是糊涂忘性大了,只记得是一张清秀的面孔,走路时两根长长的马尾辫左一甩右一甩,笑起来左边脸颊的酒窝深凹,凹洞有多深,人便有多美。玉华摇摇头,我不信。雅丽换了个口气,又打趣又得意说,玉华,是你的酒窝给你加分了哟。玉华笑笑,又出来个酒窝。

“玉华,我告诉你,我处了一个对象。”雅丽竟然出来个半羞半掩最迷人的神态,玉华没想到。至于什么对象当然用不着雅丽来介绍了,还能是谁,想想都知道。玉华出来一个惊异的表情和一个暧昧的笑。

“哦。”玉华答道,话当然简短,因为可以期待的更多,没说出来的才是关键。玉华的意思是:雅丽,继续说,别卖关子啊,还没说是谁呢。想泄露秘密至少也得知道男主角是谁别人才不会认为空穴来风。

雅丽不做声,眼睛看着玉华,好像玉华给出的反应不是她想要的,对话常常要经历这样的阶段,或者说互动,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要给出相应的反应,对话才好进行下去。对话在很多时候虽然你来我往,但也有各自说着自己的情形。雅丽不笑,“嗯,是的,”雅丽把话接过来,说下去对话才好继续,“我原先以为他对我没什么意思的。”没什么意思怎么走在一起了?玉华再次没想到。雅丽说到这儿,突然刹住,脸色泛红。凡是总有个过渡,她的恋爱经历了一个跌宕起伏的过程,要好好消化一下,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审视这段突如其来的恋爱。她要从局外人的角度,再好好把握一次,谁叫她漫不经心。谁都认识的精明大姐,连一段爱情悄然而至也糊里糊涂,弄不清楚。而他,又是如何注意到她了?他注意她多久了?他到底被她什么地方吸引到了?他真的爱她吗?雅丽不敢相信了。不敢相信是一回事,乐意相信是另一回事。恋爱中的女人从来会把这两方面分得很清楚,相安无事,各不打搅。雅丽的暂时停住部分是为了玉华,这么一段经历波折的恋爱,好不容易的开头相识、中间百转千回的相知、高潮频起的侬我相许,未被叙说的结局,搁玉华的性子,准要梨花带雨,撒满珠泪。

“玉华,你说,他是真的喜欢我吗?”雅丽说道,还是接着上一句话。原先的“没意思”,早就乾坤扭转,是雅丽自己判断失误,表面的“没意思”其实暗藏深意、情意、爱意,简单来说就是“有意思”(玉华差点连“郎情妾意”都想到了)。又是奇妙的汉语文法,一个“意思”有千百层意思,很多时候不说出来,藏在话头里面的才更有意思。

玉华笑笑,这样的情形适合她笑,算是接过雅丽的话,“这个嘛,”玉华刚开了个口,便顿住了,雅丽的眼睛早就往玉华身上追了过来。倒不是玉华吊雅丽的胃口,玉华这方面还不如雅丽成熟懂得多呢,起码直接经验没有过。关于爱情,玉华只有乌托邦式的想象,那些联想也是借助文学书籍看来的,属于二手经验,若要当真当面出租出卖只怕惹人笑话。可此刻不说不行,别人都掏心掏肺了,你不献计献策过意的去吗?玉华只好把笑敛起,接着说,“那你应该仔细看他待你如何,从日常的举止到生活关怀。总可以看得出来,毕竟那是两个人之间的事嘛。虽然常说‘旁观者清’,但是一个人对你好不好只有你自己真正感受的到。”玉华一口气说下来,平时趁人不在偷偷看的小说(父亲的藏书)全都派上用场,有理有据,连贯恰当。好了,我说完了,玉华细声喘一口气,吐出来很长,留住好长一段空隙,好止住脸上泛起的微红。

“哦。”雅丽楞楞,她来玉华这儿只是为分享自己的喜悦,要玉华嘲笑自己对于爱情的无知无识,嘲笑她精明人在爱情来临时的措手不及,嘲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痴傻。她早就准备好享受那份被戏谑、被嘲弄、被祝福。真的羞时大不了恼了玉华,说仔细我撕烂你的嘴。雅丽私下里还排练了三四回,临到走廊时还在心里过了一遍。如今看来,让雅丽措手不及的,倒不是那份意外收获的爱情,而是玉华的话。“啊。”玉华到底说了什么?雅丽没听清。

玉华到底说了什么,雅丽在后来的日子里总是记不起来,只记得玉华嘴巴张合频繁,酒窝收敛,哪儿也找不到,嘴角一片光秃秃的白薯地。雅丽那时光顾着看玉华的眼睛,想追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些的,玉华?

玉华是在雅丽睁大的眼睛里看出了那个精明大姐的惊愕。雅丽的眼睛几乎不转,倒是里面的另一个玉华在步步走近,一米、半米、一尺、半尺。另一个玉华一边走,嘴边还挂着一颗笑,两个大辫子在后脑勺摇过来颠过去,整个把雅丽摇得肝颤。玉华只好不说话,把话掐断。玉华真要和别人说话,只怕一天一夜也不够用的。

“雅丽。”玉华小声唤道,几乎一字一吐,等这声呼唤慢慢渗进雅丽的脑子里,需要一个过程,“你怎么了?”

“啊?!没怎么。”雅丽随口答道,此时她的眼神已回到自己的眼里,红晕也汲上了脸颊,回答玉华时才多了分从容。

“哦,你真的没事吗?”玉华问道。这类问题简单得很,只有肯定或否定两种答复,但发问的人一般只承认你的否定回答,换句话说,否定是否定,肯定也是否定的意思。因此回答与否倒无所谓。

“没事,没事,我很好啊,玉华。”雅丽说着立住右脚,以其为转点,身子绕了一周,让玉华把自己看了个遍,你看,什么地方都没问题,我好着呢。难不成你希望我有事吗?!雅丽为难地笑笑,“玉华,我真的没问题,不用担心我。”雅丽又笑笑,笑得收敛寒酸。

玉华也只好笑笑。算你厉害,每次都是你赢。没问题就好。

“玉华。你说,文涛是真的喜欢我吗?可是我和他只见过几次面而已啊。”雅丽说完,眉头一紧,意思是:你说呢,玉华,这一切该不会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你快说不是不是。一个“喜欢”,雅丽练习了几十遍,好让这时说出来脸不会太红、太热。

玉华向前一步,脸上的笑在雅丽的眼里顿时分出了十几个,个个鲜妍明媚,带着雨露。在雅丽的眼里,玉华开口了。

“雅丽,瞧你整天一个邻家大姐的样子,给别人看东西办事情眼睛倒亮得很,真到了自己身上,反而迷糊了吧。”这个头开得好,雅丽期待的答复,嘲弄她的语调。雅丽把头微微低下,玉华继续道,“好吧,我就给你看看把把关吧。你说,你们俩到哪一步了?”玉华眼睛一撇,手指轻轻一捻,一副老道婆姨的样子。雅丽终于肯把头抬起,给玉华一个正脸。其实她只是听“你们俩”一词听得舒坦,就算最终的结局只是曾经被硬绑在一块(还只是口头上的),对雅丽来说也美好、也幸福、也值得追忆。

“玉华,他,他给我了一封信,”雅丽真该瞧瞧,一封信让她哆嗦成了一副什么模样,“是封——情书。”雅丽回过头,望望四周,她在慢慢启开那个隐秘,小心仔细:这年头,谁都得防着;一不留神就给什么了。还好对玉华不用。那个年代,人没好人,话没实话,要是心里的想法再没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还不把人给憋坏憋疯?

“他亲自拿给你的?”玉华眼睛追过去,一副看好戏的心态。

雅丽笑笑,“哪能啊!”轻松的调子,“玉华,还说我呢,你自己也是个傻瓜。”只说人是傻瓜,这是雅丽编排人时最轻的话,“这种事情自己哪里好开口的?得编个由头差第三者送才行。”一副看不起的表情。

“哦。这样啊。”完全一个败兴的玉华。

“嗯。”雅丽笑得好铺张。

“哦,那——能拿来看看吗?”玉华刚说出口,马上想打自己一个耳刮子,瞧雅丽的防范,哪里能带在身上,准是藏在哪里或是看完烧掉了,不过后者的可能性更小,那样珍贵的信件想必是日日看、夜夜看、醒时看、梦里看。“看”是一个动作,“看见”是一个结果,也是一种状态,是对于无限的暂时性把握,西方人话里常常带了句,“Iseeyou。”既表示我看见你了,也可以理解成我懂你。在这其中,多半是眼睛的功劳。人总是会犯一种毛病,虽然我们自认为看见了一些,懂得了一些,但我们总是试图给我们所理解的东西赋予物质载体,比如纸,比如信件,好像在说,写在纸上的才是诗。

“诺。”雅丽环顾一下四周,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信件,糟糟的一团,玉华止住了笑意,可还是扩散开来。爱真会使人疯狂。傻大姐也不例外。这么秘密的东西也带在身上,真是不要命了。但谁知最贴身的地方不是最安全的呢?谁也不敢真搜身还是怎样。

玉华还是笑了:“雅丽,把它收好,仔细别人翻看了,那样就有你好受的。”玉华一把推开雅丽的手,虽然劲儿不重,但意思果断决绝。玉华四处张望着,眼睛好久才端到雅丽跟前,“你大概跟我说说里面是什么就好。”回过头的玉华赶紧吩咐道。

“哦,不看了啊。”雅丽作怪地有点失望,“里面是一首诗。我读给你听听好了。”雅丽把信揣回口袋,贴紧,按了按。什么“读”,分明是“背”,但“背”要命在于少情感,“读”的是语词,解读出来的多半是情感。

“好。”玉华后退一步,眼睛笑笑,意思是:让我准备准备。好了,现在就由我玉华,你们最好的听众来见证你们俩的故事与爱情吧。

玉华笑笑。这是她今天遇见雅丽后第几个笑了?她自己都记不得了。

雅丽清了清嗓子,顿了顿,把头昂起,眉角上翘,嘴巴于是随之张开,声音便从底部升了起来。声音清脆,近乎演唱,堪称韵致。雅丽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内心感情丰富得黄河九曲百转千回。

玉华的眼睛锁住了雅丽,呆呆地好久没有切换进其他场景。玉华就那么看着她,看她在自己的眼里怎样不时地踮起脚尖,嘴唇微张微合,还眯上眼睛自顾自地咂摸其中的味道,约过三秒后再把头微点。

玉华在后来的记忆中始终记不得雅丽是怎样将那首情诗脱口而出的,玉华也记不得雅丽说(不对,是“读”)时的神情,据说眼角满是笑意、很是沉醉。每次说给文涛听,文涛便会说那首诗其实一般并不如何如何。玉华就笑了,没怎么样能把雅丽姐迷成那样?文涛不笑了,说你真无聊。

玉华把那首诗记在脑海里,也是无心的,倒不是有意识强记,在雅丽脱口第一句的时候,她只觉得顺口,脑里一震,觉得那首诗似曾相识,像是有人写给她过或让她看过。文涛便会说,是吗?怎么可能?!你多心了。

玉华在一个人的时候,在夜深眠的时候,常常会把那首歌从脑海里调出来,回味每一个字、每一个音,手还不时比画,点横撇捺点。玉华偶尔也会自己给它配上曲,滴答答滴滴答答滴。

“玉华同志,雅丽同志。你们俩在这儿做什么呢?”一个声音从走廊那边传过来,然后人也跟着声音一块过来了。声音把玉华和雅丽一个一个点出来,好像是说,你们俩在这里密谋什么呢?当然,一个主犯,一个从犯,你们自己选择要不要坦白,然后才好定罪。

“唔。”雅丽一愣。

“哦,陈骥同志啊,”玉华回过头来,也回过神来,这方面的本事,她比雅丽姐来得厉害,“我和雅丽,”声音和头一块儿转过去,对话得借助具体的人才好展开,更何况陈骥的话本就有所指。玉华好像是在举出证据,标明自己没说谎,“在谈舞蹈的事情而已。”玉华向前一步,手伸了出去,笑容浮了起来。

“哦。这样啊。”陈骥话淡淡的,意思却酸酸的。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玉华的笑向整张脸扩散,到处开花。

“哦。”陈骥答道,全是一副败兴的口吻,“哦,对了,雅丽同志,”说时,她也转向雅丽,“我这儿有一份文化团总成员的名单要交给你的,”她这才想起了正事,玉华笑笑,“现在,就在这儿就给你吗?”陈骥眼睛转了一大圈,把四周看了遍,意思是:现在合适吗?难不成就在这儿?爱看热闹的陈骥总算想起了规则,让对话按照原来的程序进行,难为她了。

“哦,陈骥同志啊,”雅丽回过神来,把话接过来,“那就麻烦你把名单放到办公室我的桌上吧。谢谢了。”雅丽的眼睛一把抓住了陈骥的眼睛,什么时候只要雅丽一回过神来一切便都正常了。

“好的。”陈骥举起手上的名单表,往雅丽跟前凑了凑,又折道拐了个弯往办公室那边走去。

玉华和雅丽的眼睛在陈骥行到走廊那头还挂在她背上。陈骥也不时回过头来,估计是因为被盯得好痒。

“玉华,她,该不会听见了吧?”雅丽眼睛紧闭,待陈骥略略走远,才悄声问着玉华,如情人的耳语,只有心近的人才听得见。

“唔,不会啊。不会。”玉华的眼睛狙击到雅丽,雅丽头低低的,脸颊早羞得老红,得赶紧灭火。

“是吗?玉华,你保证!”雅丽成了个小孩子。

“我保证。”玉华笑笑。对付小孩子就得用小孩子的方式。

雅丽抬起头,笑开了。眼睛可着劲地觑着玉华,玉华简直当她是小孩子在糊弄着呢。可不是吗,这个玉华!

“你当我是小孩子吗?你就准备这么糊弄我,糊弄我这个接受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理论学习、实践检验的指导员吗?啊,雅丽同志。你偏不说那男人是谁,是吧!啊?!好好好……”玉华的脚停在指导员室的门口,耳朵里不自觉渗进了这些话。每个词都彼此隔离,说话的人语气凝重,声音低沉,沉下去的还有雅丽轻轻的啜泣。

“指导员同志。我可以进来吗?”玉华站在指导员不过是的门口,手搁在门上往里扣扣,那样就算敲过门了。

“哦,”指导员同志回过头来,眼睛扫到门口,扫到玉华身上,便弹了回来,“玉华同志,请进。”指导员摆摆手。

玉华走了进来,脚步踏在办公室的地上一声一声。

雅丽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玉华往指导员附近走,步子迈的很小很碎,“玉华,”指导员继续吩咐,“你就坐在雅丽同志身边吧。”指导员的声音,照样还是低沉,玉华一愣,估计自己也要被株连。

雅丽抬起头来,霜打过的茄子般的模样。雅丽什么都没说,但是眼睛一撇,什么都说尽了:有期待、有盼望、有委屈、有抱歉、有羞惭。雅丽说尽了,玉华也领略尽了。别急,我来救你。

指导员望望玉华,后不情愿地把头投向雅丽,再回转过来,眼睛挂在玉华身上,好半天才冒出个声音:“雅丽同志,你把你的问题向玉华同志主动交代一下吧。”虽是对着玉华说的,声音却拐了好几道弯,硬生生戳进雅丽的耳朵里。凡是有问题的人,那就比谁都贱,干的事情也可以被人人作为饭后的谈资、劳累时的打趣或消遣。那个年代,最怕的不是腐化,而是风化。

雅丽头埋得低低的,只怕那桩事情更让她抬不起头来。

玉华望了雅丽一眼,雅丽的难受让她直想剜指导员冯文利一眼。你看她都那么难受了还那样打击难堪她做什么,你到底几个意思?

“指导员,”玉华心里恼归恼,出来的嗓音还是温和的,嘴角的酒窝也来助阵,虽然没有一副笑模样(这个时候也不该出来个笑模样,再怎么想替雅丽打抱不平也得忍着),“算了吧,还是麻烦您告诉我吧。”玉华身子向外半倾,您就饶过雅丽这回吧。

“雅丽同志,她,”说到这儿,指导员回过头去,看看雅丽,那个让他刮目相看的******,他要在这次谈话时再次认识她,不够,还要深刻地剖析她的性质成分。指导员几乎一提及雅丽就把她再看看,好像在说,我怎么就没能看清她的模样和德行呢!“她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关于——作风方面的。”“作风方面”四个字,指导员几乎是一字一吐的,让你自己把几个字合成起来,那个词语一说出来估计就得让人难堪死。“作风”一词真不知道该归功于谁的创造;一个“风”字,有先秦的“风雅颂”,后来的“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无风不清,无风不雅,偏偏到了“作风”,让人想到的无非男女,这也算那个时代的伟大创造吧。

“哦。”说到男女作风,玉华只好闭嘴,眼睛也不敢多加几个表情,只好呆呆地望着前面。千种情况万般演绎,不过都是那么些事,此刻最好什么都不过问。谁开口谁惹一身骚。

“嗯。”指导员接不住话,就随口那么答应着。

雅丽的呼吸一慢一快,头还是低着。

“雅丽同志,”冯指导员又点名,声音恨恨的。雅丽把头抬起,又任它落下,“你先回到办公室,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这件事我没有最终调查给出最终结果,你谁也不许说。”冯指导员的眼睛从玉华身上转走,调到挂着马克思、恩格斯像的墙壁上,两位历史人物都侧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像在斜视这办公室里的一切。伟大的人物常常给幼小者以阴影,冯指导员也给他们俩瞪得不舒服起来,只好把抹开,只好跳到桌子上的文件封面,上面的“文工团干事章程”端坐中间,算是给他惶惑的心打了针镇定剂。他的眼睛落到雅丽头上,她身上指不定是脏的,眼神落脚不得。指导员这招算是高明。他支开雅丽,对有作风问题的雅丽审判暂时结束,紧绷的时刻得不时来点舒缓节奏。现在该问玉华,这个雅丽最亲密的人了。反正套出什么算什么,套一个够本,套两个赚一个。

雅丽站起,眼睛失神,头耷拉着,好像这辈子不打算抬起,颤颤巍巍地走出指导员办公室,临出门时,还剐蹭了门框,又回头看了看。

玉华的眼睛还留在了雅丽身上。

“玉华同志。”指导员的声音。

“到。”玉华回过神来,眼睛忙着找指导员的眼睛,找到了一把狠狠抓住。不过还是话先到了指导员的耳里。

“玉华同志。雅丽同志的事你听说了没?”指导员试探性地问道,听说了那也不全面,没听说的话,就让我告诉你吧。

“大致听说了些。”玉华原先挺讨厌“大致”“部分”“大约”这类不确切的词,这类词弄出来过多的可能性。可能性意味着多样,多样意味着复杂,复杂意味着麻烦和简单化处理。“大致”不同于“都”,只是强调个人对于轮廓的把握,具体的细节倒不怎么涉及。

玉华便是简单化处理,指导员先前也说了关乎“作风问题”,作风什么也不是,只关乎男女,男女关乎****,****关乎革命;革命的对面就是反革命。就是这么简单,你选择了其中一个,其他的便会被打搅,一个连着一个,最后结成一串。你就试着演绎推理看看吧。有时演绎也大可不必,男女之间,无非这样那般。用“大致”来概括正好,反正是一个模子下衍生出的不同物种。

“哦,这样啊。”指导员心想:若真是大致听说了些,主要情节肯定是心中有数,那么,我指导员没有必要重复。大致听说了些,自然这些情节也涉及一定的细节,重复不必,我主要复杂添补,我该从哪儿的细节开始讲起呢。指导员糊涂了,干脆全部省略。话题直接转到处分的问题上。

“玉华同志,”声音低低的,不像之前占据了全部道理似的倨傲,“你也知道,组织最近抓纪律抓得特别紧,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也就是主观上不想处理雅丽,那么,是被逼的?谁逼的?被谁逼的?谁——告密了?只有告密才有急速处理的必要,给报案人一个交代,好鼓励互相检举揭发才好实现连罪。该死啊,玉华想,这时候,她才听出来原来雅丽是给人检举,被人盯上了。先前她还以为雅丽是在某个场合不小心掉落了情书被指导员无意看见捡拾到。竟然有人举报?谁?谁?谁?出来!今天离雅丽给玉华剖白心思的那天只过了几个日头,谁暗地里杀过来让他们俩没能防备。

玉华什么也不想了,眼前赶紧替雅丽求情才是王道,可求情也是要讲究门道的,直来直去最差,不动声色最佳,最好一个表情、一个表情都不浪费都发挥功用。该如何开这个口呢,玉华犯了难。

“哦,我知道。”玉华一个“知道”就想拉近自己和指导员之间的距离,表示对他工作的配合;一副让您为难的神色,抱歉的意思写在眉梢,“嗨,在这个当口,雅丽同志她,她竟然出了问题,”声音低低的,想把“作风”两个字忽略,也把这段轻轻带过去,不过分提及,“她呀,倒不是真的和您过不去,”玉华拿眼睛把指导员扫过几遍,指导员不看她,“她就是犯了傻,傻丫头一个。”玉华索性给雅丽贴上“傻丫头”的标签,想充当免死金牌,傻子无罪,怪就怪另一当事方,那个莫名的男人。准是男人的诱惑使得雅丽走上了不归路。女人,哪里能这么大胆!

“可不,”指导员坐在椅子上,眼睛往玉华这边打杀过来,手轻轻地拈起桌上的公文纸,翻下又放下,头歪着,“平时看起来很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也会做起这般傻事来?”指导员接过玉华的话,后半句话还藏在喉咙里没出来。他不说话,玉华也不做声,两个人故意约好一般要营造沉默的气氛似的,但思想和眼睛偶尔还是会撞到一起,互相抬起,看看,又赶紧走开。玉华不做声,也不动弹,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的鞋,指导员倒不安分起来,不住地往玉华这边可劲瞅瞅,把玉华上下打量着,好像从来没有把玉华仔细看过似的,眼睛从脚到脸一点一点往上爬,不时蛰得玉华一阵疼,一阵哆嗦,到后来竟然出来个笑的声音,玉华简直瘆得发慌,“真真可见爱让人疯狂。”指导员口中的“爱”字是冲着玉华说的,见者有份。“疯狂”也是个夸奖的词汇,就如同今天的“迷恋”,或者程度远胜于“迷恋”。指导员又笑笑。

玉华也笑。

玉华看着指导员,眼睛里是他左手转着笔,右手端着白色大瓷缸喝水的样子。指导员顺着玉华的话来说,她便把这番审问咂摸透了。指导员本就无意认真处理雅丽(许是因为雅丽人缘挺好,谁也没想真为难她),鉴于有人举报,只好先做做样子,将雅丽叫到办公室,一通好骂,出去了作为反面教材才好让那举报人看看热闹。再则唤来玉华,让人以为是要实行株连的节奏。

“指导员说的有理。”玉华笑笑(笑的正是时候),嘴角的酒窝看情形合适也浮了上来。不笑傻丫头笑谁?

“哦,是吗?”指导员倒害羞起来,端起瓷缸给自己灌水,头脑发胀得赶紧喝水降降温。

玉华还是一脸的笑。

“玉华同志,你知道雅丽同志收到的情书上写着什么吗?”冯指导员继续试探,小心谨慎,话却安上了个聊天的调。

“哦,这个我还真不知道。”玉华抱歉似的苦笑,意思是:傻丫头原来还瞒着我的。其实还有一个意思:那麻烦指导员您告诉我吧。玉华知道冯指导员想表现表现,给你机会就是。冯指导员对玉华的意思,玉华不是不知道,但玉华不喜欢打官腔,也不喜欢打官腔的人。偏偏玉华对指导员越是冷淡,指导员越是想巴结她,眼睛和话题总是不离开玉华,总是往玉华身上靠,换句话说,我就是想讨好你。这就是指导员朴素的爱情观。

“这个,那我告诉你吧。”冯指导员抓住机会就上,身子偏转个角度,眼睛和话都是笑的,“其实,这首诗,真正说来并不差,”玉华喜欢什么,他就往什么上谈,好像这样和玉华便近了些,“只是写的不是时候,要是搁在延安时期,准会传为美谈。”指导员赶紧铺垫好,自己可是个诗评家,说给你听纯粹是艺术分享,你可别多心多想啊,“诗的内容是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和你头上戴花的发髻?/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和你嘴角温柔的甜蜜?沙扬娜拉!玉华同志,不过我不知道这个沙扬娜拉是谁?”每一个“你”字,指导员都是对着玉华念的,不过玉华不看他。指导员长得不怎么样,念起诗来倒是有模有样。声调、感情、韵味各个都带上一点,各个也都不差。关键是他什么时候都谦虚好学,不耻下问,光这一点就该早日提拔。

“哦,沙扬娜拉她是苏联人,就像娜塔莎、安娜·卡列尼娜、喀秋莎。怎么样,这个名字好听吧。”玉华看的书多,书中人物多,人物思想多。玉华真诚起来比谁都真诚,可糊弄起人来也不含糊。沙扬娜拉,徐志摩笔下娇羞美丽的日本女郎,叫玉华怎么敢说,借她九条命都不够用的。

“哦,是挺不错的。玉华,我觉得你叫这个名正合适。”指导员笑笑,一副什么好东西我都愿意给你,一个好名字算什么的神态。

玉华笑笑,这笑让你觉着她在表达心领,还有感激。

“玉华同志。刚才我已经训过雅丽同志了,你回去叮嘱她一声注意一下就是了,”指导员话题再次转到雅丽身上,很明显,这次对玉华的审问就要告终。指导员的这个“注意”意味深长,倒不一定是真要雅丽注意男女作风问题,是要她注意下次可别再给人逮到,抓住小辫子。那时,指导员可救不了她。至少玉华是这么理解的。靠着玉华这一层关系,指导员哪里能真把雅丽法办了?

“好的,谢谢指导员,我回去一定转告雅丽,那个傻丫头。”玉华答道,说完楞住,不知该走该留。脸上的笑呆呆地站住。

指导员看看玉华,玉华的眼睛正好和他对上,他赶紧把眼睛收回,刚才那一下就把他的眼睛烧到了,疼得慌,“那你先忙你的工作吧。”指导员看出玉华的意思,只好代她说,“最近新来一个成员,外加上文工团又要表演节目了。大家都忙。”指导员决定,你可以走了。

“好的,指导员,您也要注意休息啊。”人情世故玉华多少懂些,光是看《红楼梦》就足够教会她该怎样说话了。多少书都给禁掉了,亏得《红楼梦》命大还能看。

指导员笑笑,“谢谢。玉华——同志。”

玉华起身,离去,给指导员留下一个高而纤瘦的背影。玉华走后好久,指导员才回过神来,笑道:“这一天真是……”

玉华走到雅丽的办公室,雅丽正好在。

“雅丽,你还好吧?”玉华坐在椅子上,朝离她三米多远趴在桌上的雅丽关切地问道。

“唔。好……”雅丽的声音被衣服、口腔、扭成一团的空气拽弯掰扁。听不出究竟说的是“我还好”或是“不好”。

“雅丽。”玉华的身子欠了过去,嘴里时不时唤唤雅丽,答应不答应是雅丽的事,谁伤心的时候身边也离不了友伴。玉华能不能真起到缓解心灵疼痛的作用不重要,就当自己只是保持一种存在感好了。“雅丽,你还好吧?”眼睛和话一起低低的。

“玉华,”雅丽抬起头来,眼里汲着一汪泪水,“我还好,我只是不知道文涛给我的信怎么会被指导员知道?”雅丽直勾勾盯着玉华。那意思够明确的,天知地知我知你知,怎么会被指导员知道?

玉华把雅丽的眼睛接过来,又抛开,她哪里会不知道雅丽是在怀疑她,但越是这样的情形,自己撞见了雅丽的眼睛更躲闪不得,躲闪代表默认。玉华盯着雅丽,眼睛直往她那边钻,终于在雅丽的眼睛里,找到了形象游动的自己:她飘忽不定,黑色长袍加身,姿态神色看不清楚,眼睛发绿,歪着头对着另一个黑影说话。显而易见,玉华是叛徒。

“雅丽,”玉华刚要为自己分辨,被雅丽一把截断。

“玉华,我一直当你是好朋友、好姐妹。我看错你了。”雅丽狠狠地龇着牙、恨恨地想生吞玉华。头还是搁在桌子上,眼睛往上翻,一副不肯瞑目的样子。最后一句话说完,眼睛往下沉。

“雅丽,听我说。”给我分辨的机会。

“不听,你给我滚。”一下子出来个想杀人的雅丽。

“雅丽,你凭什么冤枉我!你这个傻瓜,谁对你好谁对你歹你都不知道,活该被人举报。”我玉华就苦命该被你冤枉?

“举报!?”雅丽的模样比声音还楞。眼睛也吓得抬起来。

“说呀,不是我玉华害你的吗!”玉华得理不饶人也不差。

“这……”这是先听结果再决定谁对谁错的雅丽,“谁?告诉我是谁?”雅丽的眼睛还是直直的瞅着玉华,想把那好事者从玉华的脑子里牵拽到眼里,再从眼里剜出来乱棍打死。

玉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否则真把雅丽逼急了,放火杀人只怕也做得出。玉华屏口气,说:“我猜是陈骥。”

“好啊,陈骥这个小婊子,看我以后不弄死她。”雅丽毒嘴、毒牙、毒誓,不杀了陈骥她誓不为人。

“雅丽。”玉华赶紧伏魔。

“玉华,”雅丽也唤道,“你有什么证据吗?说陈骥是告密者。”雅丽也不傻,谁知道这是不是你玉华编出来的故事,你可看过许多书。多读书的好处此时显现了。你尽可以把别人的故事拿来,改掉时间、空间、人物、环境,再全部贴上自己的标签,你便是主人公。

“你,”玉华心口一激灵,差点失去分寸,“好吧,你硬是要说成是我,我也无话可说。”玉华索性不分辨随你糊涂判案去。

“哈哈,我硬要说成是你。原来是我的错啊!笑话。”雅丽挤出个笑容,好符合语境、也好应景。

“雅丽!”也想杀人的玉华。

“怎么?想杀我?”雅丽半认真、半挑逗。

“是!你该死!”玉华如此认真的模样是头一遭,雅丽却还是笑着。

“哦,那杀死我好了。”雅丽望望四周,又转回头来,眼睛对玉华说:办公室没人,你现在下手正好。

“跟你这种人,没什么好说的。”激将法对玉华不好使。

“不送!”雅丽脱口而出,赶快滚。

“好!”玉华恨恨地说,前脚已经踏出了门,后脚跟了上去。

雅丽,雅丽,雅丽,被自尊心掩盖包裹的傻丫头。玉华恨恨地想,脚一下一下跺在过道上,声音跟在鞋子上一路说说笑笑走得老远。

“玉华同志。”玉华背后,一个男人的声音。

玉华立住,“在。”那个时候,喊谁都回一声“到”,或答“在”。

玉华转过头来。

男人跟了上去。

“文涛,同志。”玉华认出了他的模样,给雅丽情书的文涛,文化的文,“涛涛”不绝的涛。她很想唤他做“文涛”,还是习惯性的加上了个“同志”。玉华的话和人一块儿站住,往文涛那边过去。

“玉华,同志。”文涛认出老乡一般的高兴。唤人也跟玉华一样,把好好的四个字拆成两半来说。

“文涛同志,”名字身份一齐叫,玉华严肃了起来,话也是干瘪的,“你找我有事吗?哦,不对,你叫我有何贵干?”玉华后退了一步。

“啊?”文涛一愣,一副不知道叫人必须有何贵干的神态,“哦,我想告诉你,你收到我给你的信了吗?”

玉华头不看文涛,语言交流即可,用不着每次都眼睛交流、姿势暗语、神色沟通,太累,也太没必要。

玉华把头轻轻抬起,文涛的话把她呛到了、也吓到了:他什么时候给了她一封信?他明明只给了雅丽一封情书!他什么时候注意过她?他明明多数时间常和雅丽碰面。雅丽说那封信是文涛托人给她的!等会儿,那人没见过玉华,估计也没见过雅丽。弄错、举报、叛变、敌友。玉华真不敢想下去了。小说里的故事,虚构还是真实?!

“有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去文工团大院里的樱花树下说吧。”玉华头对着文涛,眼睛却四处漂移,找不到着力点。

“好的。”文涛头微微低下,不知道为什么一副害羞的模样。

文涛低头刚好看见玉华、玉华抬头恰好眼睛达到文涛嘴唇的高度。他们哪里晓得,在以后的日子里,二人一高一低、相视而对的情形一再上演。玉华那时候,总是希望文涛抬起头来,看看自己,看看自己披肩的黑发、汲水的双眼、粉红的嘴唇和耸起的乳峰。文涛呢,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期待、什么也不原谅。他文涛凭什么?!玉华恨起他时常常这么想。

玉华走在前头,文涛跟在后面,两个人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就那么干走着。空气湿润,这次“行军”也够呛,路也好像是烂烂的,一踩一鞋泥泞。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对鸟儿,在枝头蹦来蹦去,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意乱。

“到了。”玉华先开的口。

“哦。”文涛立住,鞋子上的泥泞没能刹住,全部往鞋前挤。文涛呛得咳了一声,心事也掉了一地碎得到处都是。

“坐吧。”玉华拍了拍宽宽的长裤,把裤管一捋,熨斗般烫过一遍似的,宽松的裤管立刻紧着身表示亲热。玉华随即坐在了树下的长椅上。

“好的。”文涛答道,眼睛在打量着哪儿可以坐,哪儿是方便这次谈话,也即后来所谓的“约会”的最佳方位。

“随便坐吧。”玉华笑笑,嘴角的酒窝也得解放:大男人的行为原来也可以这么犹豫、这么磨叽。

“哦。”文涛离玉华三个人肩宽的距离。

“文涛,”玉华此刻就想唤他文涛,“同志,”玉华看了看四周,临时加了个“同志”,既表示男女距离,也指示着合法亲近,什么私人的想法都可以在这两个词的掩护下顺利进行,“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玉华屈膝,头往膝盖上伸,黑发贴背,蛇一般地舞蹈扭身。

“啊?”文涛顿了顿,显然不是真被玉华的话给惊到,而是他没想到玉华领着他拐了这几个弯,想问的就是这个。也是,在这没人的地方,才好问这问那问东问西。背着人说、拐着弯说的话才是真心话、才会有意思。“玉华,我给你写了封信,托了一个人给你。可是好久都没有你的反应。有时,你——走在路上,我在远处就看到了你,想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可是又觉着当面问实在没意思。”文涛先解释原因,这是我们的相知。

玉华“哦”了一声。

“玉华,我看见你时,你却没有看见我,或者说,我觉得你故意装作没有看见我。当然,只是我自己这么想罢了。可能是我冤枉了你也不一定。我私下里对自己说,玉华不会对我那样。玉华是个好姑娘!”文涛什么时候也学会雅丽点评人物的招数了?该死的是,这份点穴功夫弄得人好舒服。

玉华头歪着靠在膝盖上,斜着眼望着文涛,眼睛里一直在追一直在问:文涛,是吗?我真的是你眼中的好姑娘?你确定?!

“玉华,真的,我觉得你就是个好姑娘。对不起,我不太会说话,但就是觉得你这个人很好。”文涛越说越乱,越说越急,越急嘴越跟舌头过不去,越过不去玉华也越受用。

“文涛。我知道。”越是模糊的优点,越是能逗引人们的兴趣,虽然模糊迷蒙,但是远比具体的高级。善于抽象思维的哲学家从来瞧不起具体科学创造出来的技术男。文涛无意间把这对玉华这样的女性最有效的招数练到了极致。玉华后来仔细想,文涛当时到底喜欢上她什么了呢?她的长发及身?她的迷乱眼波?还是说她的褐色乳峰?(最后一个玉华最不屑,也最神往)玉华不知道。或许,所谓的爱只是基于一种模糊的史前情感,而非理性上确凿的指代证明。玉华在一本书上看到这一句,以为天人怪谈。

“啊?”楞小子傻小子文涛。

“嗯。”玉华笑笑,一脸的得意幸福。

玉华环顾四方,见四下无人,再往文涛那边挪动,身体还粘在树下的长椅上,一路蜿蜒蛇行。

文涛笑笑。难得看见他笑。

玉华笑笑,酒窝一下子成了酒泉。

樱花簌簌落下,铺了一地的破碎的记忆。就当她嫁给了东风吧,玉莫名想起了唐人李贺的诗句。(这句话来得突兀,打破了我的叙事节奏,我想按照传统的叙事方式把玉华的故事一点点说出来,中间经过几次剪裁,把我认为的所谓无关、次要的部分去除,把关键环节和重要部分留存,再加上艺术手法来营造效果。可是玉华这一段始终不肯告诉我详尽的内容,我只能跳过,跳得为难艰辛。)

玉华也嫁人了,在东风嫁人之后不久。

(玉华后来跟我说的时候,我总是纳闷,这中间竟然没有一点过渡,也没有几处曲折,文涛和玉华很快便交往了。雅丽知道了,好久不合玉华见面,偶尔碰到了也不说话。玉华和文涛很快见过玉华的父母亲,之后的几年里,玉华和文涛经常因为文工团的表演一起外出。一个复杂剧本的打磨,一个负责舞蹈表演。雅丽虽然不高兴,但碍着和玉华文涛的交情,场面事多半还是应付的,也不和他们当面撕破脸。后来便谈婚论嫁了。这段事,玉华只跟我提大致,多半只有轮廓,细节问题我也问,不过玉华多半时候推说记不得了。)

玉华嫁给了谁?

玉华当然嫁给了文涛,她那时认为的这世上最值得她爱、也最爱她的男人,玉华只要有他就够了,就什么也不求了。玉华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对于人生虽则并未参透,但知足常乐的话是烂熟于心的。玉华的婚礼简约朴素,毫不铺张。简约得连雅丽的祝福都没有收到,朴素得连指导员都不肯出席。好在团委撮合、好在党旗见证,玉华终于与文涛结成了革命夫妻。

玉华永远记得那天穿着的一身灰绿色军装。灰色的她有些拘谨,绿色的她生机活泼,灰绿色的她既让人爱不释手,又让人敬而远之,恰好处于中间地带。玉华也记得文涛那天见到她时的惊愕表情,只有套用“掉了下巴”这个夸张句差可比拟(虽然玉华觉得俗俗俗)。同样是一身军服的文涛,文雅清秀,额头微凸,光亮。眉毛粗、厚、长。眼睛规规矩矩不往四周乱张望。文涛没有笑,文涛自婚礼开始至结束,始终没有笑。

文涛没有笑,哪怕婚礼结束,他和玉华单独在一间房子里时,他还是没有笑,只是莫名其妙的说了句:

“小吴,他结婚了。”

说完,孩子般哭了起来,呜呜呜倒头睡了。

小吴,玉华是认识的,是文工团里一个清秀的小伙子,个子比玉华稍矮,模样倒好看得很。小吴和玉华他们经常见面,笑笑打声招呼,小吴经常在玉华面前夸文涛的才能,玉华只觉得小吴还是敬重文涛的。小吴前一两年谈了个女的,原来大家都没怎么留意,一眨眼便收到了婚礼请柬,谁想一桩姻缘就这样成就了。小吴敬重文涛,玉华知道,但玉华想不通文涛何以如此?一句莫名其妙的“小吴,他结婚了”给留下玉华一脸的糊涂、错愕、苦恼、嗔怪。他是因为不习惯结婚吗?玉华想了会儿,一个人笑了起来:自己竟然用了个“习惯”这个词,谁习惯结婚啊?不都是头一遭吗?!至于这样吗?换句话说,文涛或许对婚姻还没准备好,玉华想想便释然了,婚姻,不仅仅意味着两个人的结合,更是两个家庭的结合和家庭关系的联合,是牵扯到很多关系的集合。

玉华也没怎么适应。

玉华哪里知道,她嫁给的不是文涛,而是嫁给了自己。她没有赢得文涛的爱(当然,雅丽也没有),她输了,输的很惨。

可怜的是,人们说玉华她输给了自己。

玉华却认为,我没有输,从来没有。

玉华没有输给小吴。

玉华也没有输给小李。

玉华也没有输给任何的未知数,无或者无穷。

玉华更没有输给文涛。

那个,对她说过希腊神话中拿斯索斯的文涛。

拿斯索斯,一朵水仙。人们叫他“自恋”。其实,相比爱上另一个人,他只是更爱自己,不多不少,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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