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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山作证

夕阳西下,贺兰山沐浴在彩霞中。巍峨的山峦苍峻突兀,零散的山榆树、沙枣树孤立崖头,偶尔传来几声“嘎嘎嘎”呱啦鸡的叫声。山坡上,一尺多高的野花五角梅,有红的,有黄的,也有白的,十分好看。

贺兰山显得更加幽深、更加神奇了。

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山路上飞驰。残破的古长城、颓败的烽火台一闪而过。“再快一点!”副团长周天成此刻仍然处于悲壮而浮躁的心情中。就在一星期前,上级正式通知:贺兰山守备团编制撤销,将从全军序列中永远消失,永远!

他传达上级决定时尽量控制自己,但几次情不自禁地声音哽咽,几乎讲不下去。他的声音是催化剂,好多干部低下头悄悄地抹眼泪。后来就骂娘,天王老子谁都骂,嘴比鸡屁股还臭。但谁都明白,全军裁减100万人,你这两千人也许是100万中最倒霉的一部分。因为别人从宣布撤编后,名为休整学习,实则各自为自己寻找出路。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无论是转业还是调动,只要你联系到单位,这里就放人。但在相同的撤编期限内,就是说当年10月底以前,周天成所在的守备团,不但人要走完,正在施工的3800米坑道掘进任务也必须不差一厘米完成交工。

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平!

三天前,他在常委会上提出:不管怎么样,两千活着的人最终好歹都有个归宿,可58个亡灵怎么办?

十年施工,打通一百多条坑道,修建上千座战斗据点,成千上万吨钢铁水泥铸进了贺兰山的胸膛,同时也有58个战友永远地留在了这里。守备团若在,他们不会寂寞:清明节,会有人来祭奠他们;建军节,会有人来追念他们……可如今守备团不久将黄牛过河各奔四方,他们呢?让他们在这空幽幽的贺兰山里,伴着黄沙清风永远永远地漫游吗?

会议决定:同意周天成的意见,施工任务再紧,也得把他们安置好。随后,他们调整兵力马上行动。当地青山市很快作出答复:同意将烈士遗骨迁入市烈士陵园。下午,周天成特意去检查,58个穴位已全部挖好。明天,将举行迁坟仪式。

他跳下车子。可以看出,他的身材很精干,穿戴也很齐整。他一边进门一边喊:“通信员!”小刘应声赶来。

“叫雷参谋来!”

“是!”

团部在工地的中心,参谋们就住在首长周天成周围,一律半地下式地窝子。雷参谋来了。周天成说:“你简要汇报一下各连的进度。”雷参谋说:“全团14个连队进度正常,安全无事故。就是五连掘进的八号坑道,仍然是沙石结构,进度没有按计划完成。”

“陈技术员在那里吗?”

“一直都在。”

周天成想了想说:“你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们去五连看看。”

雷参谋走了。

一抬头,他又看到了墙上那篇气壮山河的不朽辞章——岳飞的《满江红》。那是他请一位书法家书写,又花了几十块钱装裱的中堂。这是他的座右铭。他的生活极有规律,每天都要看上它一眼,然后满怀激情地去工作。每当看到这些慷慨激昂的词句,他就禁不住浑身热血奔流:

“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

最近他不想看它,反倒看得越多。

小学时上地理课,他就记住了贺兰山这个响亮而神秘的山名。后来读了岳飞的词,使他对贺兰山更加神往。更没想到的是,18岁那年参军,列车竟把他一口气拉到了贺兰山。他心中暗喜,岂不是天随人愿!从此,贺兰山成为他的第二故乡。入伍15年,从战士到排长、参谋、股长、营长,又到副团长,一步一个脚窝,一个台阶不拉。他的青春年华,他的痛苦欢乐和整个命运,都与贺兰山与守备团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读了几十部将军传,残酷地控制自己,年逾三十三,还是单身汉,就为了专心在军事上展宏图,酬壮志。可如今,对不起,脱军装吧,等待第二次就业吧。副团级,该满足了吧,好歹也是黄土高原上祖坟里冒出来的高蒿子。

“喂喂,情况怎么样?我实在……”

隔壁的团长又在打电话!

忽地,周天成浑身的血直攻头顶。他一步跨到窗前,使劲推上窗子。“啪”地一响,玻璃碎了。

他非常爱讲这样一段历史:重庆谈判时,国民党代表仓促应对,有意在宴会上组织人给毛泽东主席敬酒,周恩来副主席看破了他们的企图,毅然挺身一一代饮,最后终于不支,竟上不了汽车……这种工作第一的战友情怀,曾多少次使他心驰神往!他想,如果守备团能有一个老练的一把手,那么,他情愿作“代酒人”!他一直盼上级能任命一个自己敬仰的团长,可好久盼不来。后来上级领导找他谈话,让他思想上作好准备,挑重担子。什么意思?不是明摆着么。

可是一个多月前,新任团长来了。高凡,三十多岁,军区某首长的儿子。周天成心里虽然难受,但他还是很快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准备配合新团长,竹板弓子一个劲地干一场。

机关的参谋干事们见了新团长大吃一惊:他一表人才,个头高,身板直,行动麻利,不愧是军校培养出来的指挥官。他五官清爽,刚健中不乏文秀之气。一张口,听听,标准动听的普通话。你说他是个军事干部,挺帅;你说他是个政工干部,满行!相处一星期,周天成觉得团长性格很开朗。他喜欢哼歌,时常吊在嘴上的是这么两句:“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

团长何以那样喜欢这支歌?他不知道。

相处两星期,他发现了团长的另一个爱好:他经常给远在军区大院的家里打电话。一回生,两回熟,三次五次呢?周天成终于明白了,团长有个当军医的妻子,名字叫:杨莉。这就是那两句歌里的“阿里(莉)”。

不久,团里流传一个称呼:电话团长。还有人说,守备团“进口”了一个“候鸟团长”。有人竟在周天成的当面讲,有意还是无意?他狠狠批评了那个参谋:“如果我第二次听到你讲这种话,就处分你!”

可千斤重的官衔压不住四两嘴,传言愈传愈盛。

这几天,高凡的电话日益频繁。官位到手,该走人了。人家到边防艰苦地区来“锻炼”,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呀。刚才听到团长打电话的声音,周天成就把手伸进裤袋里,抓住那个小小的握力器,狠狠地用着劲。每当他觉得自己要发火的时候,就采用这个办法转移注意力,挺灵。

可是,今天失效了。

他望着掉在地上的碎玻璃,突然,“叭”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喝水杯、墨水瓶、笔筒便一齐跳起来。他双眼变得通红,转过身,呆呆地望着墙上挂的中堂,接着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去,一把扯下来,撕了几下,扔到墙角去。

“喂,喂,明天再——”隔壁的电话还在继续。但他终于冷静下来,问自己:你这是怎么啦?你不是一千次警告过自己:训人、发火,是弱者的表现吗?你不是无数次战胜过自己:妒忌,小气,是低能者的财产吗?

过去,他一直相信自己的控制力。

上小学的时候,冬天教室冷,同学们轮流生炉子。过了一段时间,当老师和同学们来到教室的时候,炉子已经红彤彤的。老师疼爱地问他,他说:“我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恒心。”

贺兰山里栽树,犹如石板上栽葱,白费功。年年栽,年年死,活不了几棵。那年春天,团直属队特务连奉命又在山坡上栽了3000棵杨柳树。交给谁管呢?连长瞅来瞅去,摸到新兵周天成头上:“怎么样?你能给我保活多少?”

“尽量多活。”陕西土话,声音很小。

“我只要300棵,咋样?”

“嗯。”声音仍旧很小。

听着这样的回答,急性子连长几乎要泄气了。从第二天开始,周天成天天给树苗浇水。山上没水,就到沟里去挑。后勤处的首长看到了,说:“小伙子,这些树要成活,浇水很重要,但关键是树坑里土太少……”听说在上海,一升沙子可以换一升大米,可在贺兰山里,沙子多得气人。砌个火炉,盖间房子,遍地是晶莹的沙粒找不到一锹土,只好用汽车到百里之外去拉。工夫不负有心人,周天成终于在一个山沟里找到含土量很高的沙土层,接着就一筐一筐地往回背,去掉树坑里的石沙换上土。背土,背上磨烂了;爬坡,膝盖磨破了。连长妻子来探亲,发现了这个奇人。她抹着眼泪骂连长心太狠,连长只说了一句话:“你不懂。”她对四岁的女儿说:“你去,把这个桃子送给那个背筐的叔叔。”那桃子他没吃,一直留着。

秋天一查,活了2700多棵树。一点儿争议也没有,团首长给他记三等功一次。可有人在背后说:“他会做人,他还不是冲三等功来的。”他说:“不,我是为了锻炼自己的毅力!”

后来他当了侦察班长,确定六个月后,要带全班到军区参加比武。练,除了共同科目外,全班还练就一个“绝活”:劈砖!人人能一掌劈碎八至十二块垒起来的新砖。看看吧,战士们手掌上的死茧有一公分厚,他呢,还高出半公分。第一名拿回来了。三等功又在等着他。要他介绍经验,他说:“只要有决心,啥事都能办成!”

连长又惊又喜地对人说:“这个兵呀,太可怕了。”

如今拼搏沙场的宏愿已化为乌有,将军志成为黄粱梦。千言万语,向谁诉说?他眼中涌出了泪水——倒霉、晦气的泪水。

“报告!”雷参谋来了。“好,马上出发。”他急忙转身抹了一把眼睛。走出没多远,工地上的女军医郭玉梅赶上来说:“副团长,陈技术员的爱人明天就到,得叫他回来。”

“好,我知道了。”

郭军医一直目送他们走出很远很远。

五连的工地在查干朝龙沟。这里山高沟深,是打坑道的好地方。谁知就在即将完工的时候,却出现了令人头疼的“牛皮糖”:一阵儿石缝间渗水,与泥沙混在一起,风钻有力用不上;一阵儿又是风化碎石,活像豆腐渣,叫你急得干瞪眼,全连百十号人,个个肚里窝着一团火。

吃过晚饭,文书跑来找连长:“今晚上放录像吗?”

“放!”

“大伙想看武打片……三十六罗汉……”

“还有……三凤求凰……”

“放!去吧去吧,想看啥就放啥,剩这么几天,毒不死人!”马占江连说了几个“放”字,头也不转。文书一脚跳出门外,猴子似地颠上走了。副连长和几个排长涌进连长屋内,他们一进门就喊:“咱们完了!等我们的坑道打通,人家早就到新单位上班了。组织安排,自找出路,等待转业三条路,可咱们……”一个排长抢过话头:“组织安排,轮不到我们头上;自找出路,咱没有关系;咱们只有等待转业一条路,等着吧!”

“可人家是躺在床上,打着麻将,甚至回到老婆身边等待,我们是在死神身边等待!”副连长怒气未消地说,“什么自找出路,那些老爷们可真想得出来,这不是为不正之风开绿灯吗!”

这一团火越燃越旺。马占江本来也想发发心中的闷火,可话到嘴边又不说了。前几天爱人来信说,他们县武装部缺个训练参谋,让他赶紧回来摆上两桌子说说情,八成有门儿。如果能成功,就可以安安稳稳在家乡干一辈子,爱人和女儿就可以结束住集体宿舍的困境了。

唉,提起前些年的那些日子,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呐,县城纺织厂,职工只能住大宿舍。第一个孩子临产前,妻子因住房问题思虑过度,加上劳累,终于小产了。第二个孩子保住了,可还得住在大宿舍。他回家无处安身,只得厚着脸皮,用纤维板在一个房角隔了一间小屋子。这就是他们的家。这个房角,还是托人说情,人家才让出来的。想起来真丢人啊,丢自己的人,也丢当兵的人。一个堂堂连长,在女人堆里出来进去,自己活受罪,人家也讨厌。由于长期劳累,妻子体重不到九十斤,看看那个模样,可怜死人!真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部队没有前途了就去武装部。就冲家属住房这一条,也应该把这件事办成。可是,全连还有近100米坑道没打通呢,你连长能甩手走人吗?但是等完成任务再回去,那位子还能等着你?

“连长,你倒是说话呀?”烟雾中有人喊。

“叫我说我就说,咱们都是屎克郎搬家快滚蛋的人了,用不着客气。”他脸黑人壮,声音洪亮,“现在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承认我们倒霉;第二,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首先全力以赴完成任务,然后去办自己的事情。洞子打不通,谁也难脱身,拖下去吃亏的还是咱。从明天开始,咱们日夜四班倒,连轴转,任务分到各班,明天我再去团里找头头,多要些炸药雷管,多装药,快出碴,能提前一天是一天……”

山脚下传来一阵一阵嗷嗷的叫声,武打片比指导员的政治教育课更吸引人。但一班那个屋里正围着一疙瘩人,听班长曹根旺吹牛皮。曹根旺是老班长,人很随和,打坑道有经验。四年来,遇到过几十次塌方,其中三次相当玄乎,但没蹭着他一块皮。仅这一点,他的威信有时超过连长。这小子肚里陈谷子烂芝麻极多,有空就吹,得了个外号:曹大炮。吹得多了,别人也吹他:“五连曹根旺,美名曹大炮,阎王三点名,就是不报到!”

“你们这是干什么?”

他们正闹着,看到副团长进来了,忙撒了手。团部离查干朝龙沟五六里地,半个多小时他们就赶到了。

“好啊,又是你曹大炮,瞎吹什么呢?”

“给大伙解解闷。”曹根旺笑了笑。他上前对周天成说:“副团长,坐下,跟咱们当兵的耍一耍。”

他说着伸手在周天成肩上拍了一下。

周天成身上嗖地一下掠过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太放肆了!再油条的兵也不能这样没有体统,给你二两红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他本是个极讲究军容风纪的人。岳飞、巴顿、彭德怀,这些他心目中的楷模,哪个是邋遢人!慈不带兵,只有从严治理,才能带出铁军。他本想严厉批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踩着鼻子上脸的稀拉兵,但转而又想,现在是什么年月,人人自带三分怨,庙拆了,神就不大灵了,他要是不买账僵起来呢?当班长好几年,早就入了党,提干没指望,作为一个战士,已经到顶了。马上撤编就要复员回家,还得冒着生命危险打洞子,这已经算好的了。现在他王朝马汉怎么都可以,只要能带领全班完成任务就行。这一阵儿,官架子越大,反倒会越臭。想到这儿,他索性坐到地铺上,掏出烟,一边拆一边打哈哈:“来,大伙一人一支,过个瘾,晚上做个好梦。”

他给每人扔过去一支烟。他本不怎么抽烟,也叼上一支。有两个战士又把烟递回来:“不会吸。”

周天成说:“来吧,不会就学,不想吸就点上冒烟!你们都给我记着,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大伙一下子都笑了。曹根旺给副团长点上烟,自己也点上,猛吸一口,吐一股烟,然后瞅着烟上的商标牌说:“哟,今天抽副团长的‘凤凰’,过生日啦!”他见那个战士还不愿点烟,“叭”地打开打火机说:“点上抽吧,副团长工资高钱多,这么好的烟,不抽白不抽!”

周天成用在战士们那里学来的经验说:“要是看得起我,就点上,看不起就算了!”这一招果然管用。那个战士慌忙说:“副团长,我点我点。”他点上烟吸了一口,呛得连声咳起来,惹得大伙笑成一团。

周天成笑着指着那个战士说:“将来还要结婚干啥的,不掌握基本功怎么过这一关呢?”

曹根旺喊道:“哎呀,还结啥婚呢,对象还不知在哪个丈母娘怀里抱着呢。副团长,我们当兵四年,媳妇没找上,连儿子也给耽搁了,说不定是候补光棍呢!”周天成说:“我三十多了还没对象,你们小萝卜头慌啥神。”

“还不慌,人家的孩子早都叫爹啦。”

“没关系,回去找好的。”

曹根旺提高了嗓门:“早没啦,谁家的姑娘等着咱们这些傻大兵呢,别说人家,我都讨厌自己了!”

一个战士插嘴说:“现在不叫大兵了,升格了,叫‘猫耳洞’!”“管他叫啥呢,咱们不理那一套。”周天成转向曹根旺,“曹班长,现在到了关键时刻,就看你的了,把你打坑道的经验全拿出来,每次把大伙高高兴兴地带进去,再一个不少活蹦乱跳地带出来,怎么样,行么?”

“行,你副团长说了还不行嘛。上老山前线轮不上咱,就在贺兰山壮烈壮烈吧。”

“那好,班里的九个弟兄,以我个人的名义,就拜托给你了。”

曹根旺笑着说:“有你副团长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老汉叫门哩——没大事’。”

周天成一边往外走,一边笑着说:“你先别说大话,到完工那一天再吹也不迟!”

部队在深山,相距又那么远,打一次电话得出一身汗。高凡放下听筒,舒了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叹道:“看来,只能是平调了。”随后他倒在床上,双腿一伸,又哼起了那支歌:“阿里,阿里巴巴……”是的,这一次只能是平调了。以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尝一次甜头。那一年他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想跟上同学们凑热闹去下乡插队。回家一说,母亲吼了:“胡闹,上不成学了,给我当兵去!”不久,新军装穿在他身上了。

当了两个月新兵,师长亲自来问:“小高,想干啥,给叔叔说。”“我想开汽车。”他脱口而出。

“好吧,那就去汽车连吧。”三年提干后又调回军区机关车队,一部“伏尔加”便是他的战马。

过了一段时间,他对母亲说:“妈,你不害怕吗,开车这玩意太玄了。”母亲慈祥地笑了:“什么太玄了,还不是腻味了!当初叫你回来,就没打算叫你开车,你偏要去。我有两个女儿,只有一个儿子。还开一辈子车呀,早就该学学军事啦。”

于是,高凡就先当参谋,再上军事院校,回来当上了副处长,两个月前来到贺兰山,提升到正团。

当时有人替周天成惋惜:“半路上偏又杀出个程咬金!有什么办法,人家六九年兵,三十二岁高级步校毕业,有大专文凭;周天成副团长呢,七一年兵,三十四岁,也有文凭,不过是个函大,人家年轻资格老,神仙也扳不倒呀!”

欢迎会开过,高凡找周天成交心:“老周,你是团里的老同志,政委和参谋长上学去了,团里的工作你就大胆抓,我支持,眼下我先熟悉熟悉情况吧。”

周天成真诚地说:“施工我就负责抓到底,重大问题我随时报告你,团里的全盘工作还要你考虑。”

“都管起来,你都管起来嘛,我不会多心的。”

周天成的心里一阵发热。正副职之间如此信任,难得。多少班子都因为争权夺利而坏了事。他暗暗告诫自己:把心中的委屈、苦涩、妒忌全部吞下去,让它们在肚里沤烂!全心全意配合团长抓好全团工作。可是,没想到一个多月后,团长还没有完全“熟悉”情况,命令下达:守备团撤编。周天成被激怒了,这一切是出于偶然,还是别有缘由?但他又一次征服自己,施工任务还没有完成,两千多名干部战士还要作妥善安置,不想个人的事了。

周天成跨进连部。工地上电力不足造成的昏黄的灯光下,烟雾弥漫。“副团长来了,坐。”一个排长说了一声。其他人动了动身子,只给他让出站的地方。他心里知道,基层干部中存在一种对团领导的不满情绪。部队撤编,他们心中的怨气不能对上级首长发泄,无意中都把矛头指向团领导。

“干什么呀吞云吐雾的?”周天成满脸带笑地说。

“干什么,”连长搭了腔,“我们正在商议,准备集体上吊!”周天成故技重演,掏出烟,扔给每个人一支:“来,先抽烟,干啥上吊,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你当然可以多活几年,还可以活得更好。上面对你们头头自有安排,可我们这些人呢,临走还得揪阎王爷的鼻子当饭吃,说不准明天看得见太阳出看不见太阳落呢。”好你个副连长,也学得这么尖酸了。要是正规年月,你敢这么说话吗?可现在对这些基层连队的神,虽说不能太放任,但更不能太认真太严厉。现在不是叫你带领士兵们去攻占敌人的据点,而是叫你把正在冲锋的勇士撤回来,然后解散打发掉。试看,将军们有几人遇上过这种窝囊事,现在偏偏叫我周天成赶上了。唉,目前带这些部队,真像是教小狗学算术,得又打又哄,自个还得带头蹦几下。

周天成忙把手伸进裤袋里,狠狠地用劲……他哈哈一笑,说:“谁安排我,还不跟大家伙一样,完成任务后,脱军装回老家!”

一个排长说:“副团长可以给上面说说,既然叫我们解散,就让我们走,打坑道可以让留下的部队干嘛。”

“就只怕副团长没有这个胆量啊!”

“挑衅!”周天成心里说,“你马占江翘什么尾巴,不就是在老山立了个三等功吗,有啥了不起。实话说,叫我去,三等功看不上,那还不是弯腰捡的事嘛!”使的劲太大了,手心在发疼,可他还在加大着力气。

“弟兄们,”——多别扭!那叫什么?叫“同志们”?更酸!周天成感到,“弟兄们”这几个字在自己口中说出来,太涩口了。“说实在话,这不是有没有胆量的问题,我想过了,现在给谁说作用都不大。我们一说,就可以甩手走了?要是那样真能奏效的话,降我级降我职也行。来,咱们还是从现实出发,摆摆情况,连队的,个人的,团里能办到的一定给大家解决。”

周天成从连部出来,迎面吹来凉凉的山风,使他燥热的面颊感到特别惬意。连长的调动、住房;副连长的农村父亲在县城医院住院;指导员的妻子女儿在农村,眼巴巴等着随军,可现在没戏了;一排长,也是奋斗型的,还想在军事上闯……使他奇怪的是,另一个在场的排长一直沉默不语,好像心神不安。周天成的脑子被这些问题搅扰着。

五连如此,其他连队呢?

周天成走了,连部的人没走,他们的气并没有消多少。这时指导员的女儿玲玲推门进来:“爸爸,妈妈叫你回去。”指导员将女儿揽进怀里。玲玲的到来,给这伙人的火头又浇了一盆油:“你看看,本来再有半年多就可以随军也变成个城里姑娘,可现在倒好,还得回到山沟里啃土豆去,招工参军没有份,世世代代当农民。”

“一年来探一次亲,还得跟上倒霉住地窝子。”大家越说越酸。

该死的撤编!该死的坑道!

马占江忽然大叫:“哼,他姓周的我看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咧,还能顾上给我们想办法,办法还得咱们自己想!”他压低了声音,却更有力:“千方百计提前打通洞子,只有走麦城这一条路了!”指导员抱着女儿默默地走出去,马占江一看,发现他眼里溢出了泪花。大伙都走了,身体结实的一排长没走。连长觉得他有什么心事,就问:“一排长,你有事?”

“我、我想、想给你说件事,又不好……”

“唉呀咱们当兵的扛竹竿进城门,直来直去的,有啥不好开口的?咱们相处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痛快点。”他说着点上烟,将身子仰靠在椅背上。

一排长终于难为情地说:“我想把手续办了,我哥在陕西一个部队当科长,帮我联系好了,调过去当排长。”他说完低下头,心里突、突、突地跳。

沉默,难堪的沉默。

马占江的眼睛死死地盯在小方凳上的脸盆上,两条眉毛抖动着往一块挤,心中的火苗呼呼地往上蹿。是气?是恨?还是妒忌?他分不清。瞧瞧,正说着走哩,就要走一个了。任务咋办?那一个排的人交给谁!活见鬼,人家怎么就能联系上,就能走呢?这年头啊,没有好爸爸,有个好哥哥也行啊!

排长有点胆怯地瞅了一眼连长,他开始有点后悔了,这件事实在不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可是人家那边报到的时间有规定,过期不候,想去的人多着呢。马占江一转头,再一次朝排长脸上看去。天啊,他那丧气的神情使他吃了一惊,刚才冒上来的火苗立刻往下落。自己走不脱,为什么还要拖往人家呢?你是连长,是人家的领导啊,堂堂男子汉,连这点胸怀都没有吗?咱可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烟囱里冒烟的小气鬼。他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说:“好事啊,咱们这一帮倒霉弟兄,能走一个算一个。你是排长,还年轻,跟我们这些老皮子不能比。去了好好干,当排长要首先和三个班长搞好关系,你是学生官,在军事上还赶不上他们……好了,不说这些了。”

一排长赶紧说:“你说吧连长,我听着呢。”

“好了,我们一个锅里搅稀稠,好歹混了一阵子,以后怕是不容易见上了。我这个人,有时候二球劲上来,胡训斥人,伤着你的地方别放在心里。唉,这个熊脾气,咋也改不掉,没法子。”

一排长抹去眼里的泪水:“连长,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

“别胡说了,有啥对不起的,公鸡叫天亮,不叫天也亮,大伙捎带一点,你那份任务也完成了。至于那些胡乱说的牢骚话,别到心里去,咱们这些人,你还不摸底吗?不会有二话的。再说上级也有这个精神,谁联系好了谁就走。别多想了,松松宽宽走你的。”马占江说着,把他往门口推:“好了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他猛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哎,你看你走后,由谁代理排长好?”

“一班长曹根旺。”

“好,我等会去找他。”

马占江找遍全连,不见曹根旺的影子。他跑到哪儿去了呢?

下午通信员把报纸拿回来,曹根旺还没脱下施工服就围上去,急切地问:“有我的信吗?”

“班长,没有你的。”

大个子小王趁机说:“花姑娘的信还在路上走着呢!”等人走开了,机灵的通信员把一封电报悄悄给了他。倏地,他觉得一股凉气掠过全身。这是第三封电报了。从收到第一封“父病重”的电报后,他就叮咛通信员,再来电报悄悄给他,对谁也别说。

他麻麻木木地来到山沟里,想尽量迟一点甚至不想打开电报——不看也知道,老父亲一定病危了。他软软地一下子坐在山坡上。他不想哭,不想出声,但咋也控制不住,就用一只手捂在嘴上。

他原想请假回去,再见老父亲一面。他活了七十多岁,为了养活七个孩子,一辈子受了多少辛苦啊。他本来去年就想穿上军装,戴上帽徽领章,风风光光地回家看看父亲,甚至说不准还能找上个对象呢。可是去年探亲不够条件,也没有特殊理由,他就想了个点子,写了一封信,叫家里发一封“父病重速回”的电报,然后……可他盼来的不是电报,是父亲叫哥哥写的一封信:“……原以为你这几年学出息了,想不到你还是这么不争气!你要是想歪点子跑回来,就别叫我爹……”如今有正当理由,服役四年,制度也允许,可以回家见父亲最后一面了。回,请假回家去!

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想,眼前连里还有最后一段坑道没打通,一个多月后就要撤编,我这一走,全班就塌火了。排长没搞过施工,好多事情都要问我。再说,全连每年只有两三个入党指标,党支部前年就接收我入了党,同年兵里又最早提升为班长……连队没有亏待我,现在紧要关头,回家的话咋个开口呢?来回二三十天,等回到连队,大伙冒着生命危险,也许就把洞子打通了,可那样良心不好受啊。算啦,不回了。把攒下的三十块钱寄回去,再写上一封信,把情况给家里说明,亲人是会谅解的。

他往回走了几步,心里又敲开了小鼓:为啥不回去呢?回!借此机会先休息上几十天再说,那时候洞子打通了,咱就顺茬收拾东西复员回家。真是倒血霉哩,遇上咱烧香,庙门就关了。像现在干的样儿,搁前几年准提干了,可现在这条路堵得死死的。什么施工,我一个小小的班长,想那么多干啥?回!不回去万一最后见不上父亲一面,那样按老家的习俗,在父亲的出丧纸上,将会写上这么几个大字:不孝儿曹根旺。那会遭到村人永久的咒骂,而过不了多久,我还得回到村上生活一辈子,那该咋见人呀。回,回家看看老爹去,为啥不回呢!

他拿定主意,打开了电报。可是一看,他怔住了,继而大声哭起来:“爹,你咋这样叮嘱儿子呀,爹呀……”电报被泪水打湿,在他手里抖动着,上面的字也抖动着:

“父已病故安葬接报勿回!”

吃晚饭时,他装得像平常一样。饭后,他被大伙堵在屋里吹笑话。副团长走了后,他默默地来到他们正在施工的那座山的山顶上,面向东南方,跪在那里,望着遥远遥远的家乡。清凉的山风,吹着他的头发,吹着他的衣角,吹不干他的泪。他打开军用壶——以水代酒,慢慢地洒在地上,心中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爹,儿子见不上你了,我给你磕头……你辛劳一辈子,最后还要替儿子争一口气……都是我不好……爹,儿子在贺兰山上为你……送行……”

忽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再听,确实有:“曹根旺,一班长,快回来,我是连长——”没错,是连长的声音。

“班长,快下来,你回来——”这是通信员的哭叫。他们急急地往山上爬来。

刚才连长找不到曹根旺,大发脾气:“越来越不像话,跑到哪儿胡日鬼去了。通信员,你给我瞅着,曹根旺一回来就给我叫来!”通信员一看事情不对劲,才说了电报的事。这一下马占江慌了,派了好几个人一齐找。突然有人看见山上有个人影。他和通信员立即争分夺秒地往前跑,他要是想不开……这类事不是没有过呀。

山腰上,他们会面了。马占江大口喘着气问:“你,你没事儿?”他一看他脸上没一点异常,觉得自己太鲁莽了,又说:“电报给我!”曹根旺没有吭声,只是往下走。连长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明天,准备准备,回家看看去!”

“我不回。”他的声音很平静,不紧不慢。

连长有些意外,停住脚,盯着他:“为啥?”

“连里太忙,不是时候。”

连长听了,这才把心放回肚里,追上他说:“不行,父亲病危了,不回去看看咋行?再忙,也不在乎你一个人,回家照料照料老爹去!”

“有我大哥二哥照料就行了,再说,你看看——”他把电报递给连长。

马占江打开手电一看电报,眼睛立即热了,喃喃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呀……多好的老人呀……”

这封不同寻常的电报,使马占江这天晚上一直没睡好。曹根旺父亲的面影总是浮现在眼前;还有全连的同志,包括很快就要离开的一排长,越想越觉得个个可敬可爱。作为一连之长,我应该为大家着想,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呀。眼下只有尽快打通洞子,完成这项特殊任务,才能使人人各得其所,这才是真正的关心大家。打通洞子……洞子……打通洞子……他终于睡着了。梦中,他们经过苦战,终于只剩最后一点工程了。他下令放一个大炮,真来劲!洞里轰然一声被炸开,石块向前方喷射出去,大家欢呼着、欢呼着……

周天成又查看了几个连队的施工情况,回到团部的时候,已是深夜。他端了一盆冷水,洗了脸,擦了澡。这是他的习惯,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工作多累,冷水澡一天不误。

他坐在桌前,准备以团党委的名义给五连连长马占江家乡武装部写一封信,介绍情况,商调工作。

“咚、咚。”有人敲门。

“请进。”

啊,进来的竟是她。他连忙起身。“来,请坐。”

她不坐,望了他一眼说:“刚才我和通信员给陈技术员收拾了一间房子,明天得叫他回来,去车站接爱人和孩子。”

周天成心里一阵激动。女人,都是这么细心吗?她仅仅是个临时在工地上工作的军医呀,为什么要为团队操这些心。

“谢谢你的提醒。”他给她把椅子搬过来,“你也能看出来,最近部队比较乱,团里干部又少,忙得团团转。我最担心的是施工安全问题,怕有人盲目乱来,不尊重科学,不按技术规程操作,就叫陈技术员在几个重点连队来回巡查,把他抓得太紧了。你是女同志,她们母女来了后,还得请你多帮助照料一下。”

“那当然。”她的语调平和,庄重,态度不卑不亢,“明天我给你检查一下身体,最近,你的脸色不太好。”

“没事,这么结实呢。”

“身体结实与某个部位出现故障并不矛盾。”

周天成无奈:“那好,听医生的。”

她站起来,准备走。现在是晚上,不宜久留。忽然,她看见前面墙角一团撕碎的纸,再一看,墙上的中堂没有了。她笑问:“你这是干什么?”

“不喜欢了。”

“不,可能这就是你病状的反映。”他真怕她那双眼睛。她真的能洞察我的心理以及与这幅字的关系吗?这件事真是我心理病态的表现吗?

“这个我带走了。”

他不置可否,望着她走出去。但他觉得她的影子还留在屋里。这是一个多迷人的女人啊,她与他想象中的女人是那样的相似。家里一直催他赶快成家,弟弟还不到三十岁,儿子已经上学了。是的,等洞子打通完成任务后,也该找个对象了。不,还是等转业以后在当地找吧,找好了就结婚。可是找个什么样的妻子呢?女强人?不,那不适合自己的性格;还是贤惠温顺的好,以便刚柔相济……

一天上级电话通知,军区有个叫郭玉梅的女军医,要到他们工地上来为部队承担医疗服务,他极不高兴地放下电话:这些小姐在城里腻味了,跑到这里来寻开心!你来开心,倒叫我费心了。这一来,还不定惹出什么热闹呢。

两天后,女军医到了。她高身材,不胖不瘦,面容清秀,开言必带笑。他被她的风度折服了。但他同时也发现,她那双聪慧的大眼睛里,深藏着一丝忧愁。她会有什么忧愁呢?

她当即成为贺兰山里的维纳斯。周天成给通信员派了特殊任务:全力“照顾”她。果然不出所料,战士们看病的人次与日俱增。但也怪,再捣蛋的兵在她面前都乖顺得像只猫。

她每天都要去工地巡诊,无论对谁都和蔼热情。那天,周天成准备离开五连,一转身,发现她头戴草帽,坐在洞口。他好奇怪,走过去问:“郭军医,坐这儿干什么呢?该回去吃饭啦。”

“我等曹根旺。”她说着站了起来,“他手指破了,昨晚就该换药的。”他心里一怔:她是来等他换药的,为一个战士?

他随口说:“他不来,就是好了。”

“不会,要好转还得五六天呢。”

正说着,曹班长跟在大家后面出来了。他们一个个光着上身,石尘和汗水和在一起,几乎认不出来。郭医生却一眼盯住他,上前拦住:“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来换药?把手伸出来!”她捏住他的手指,打开药箱。周天成凑上去,看到曹根旺的右手食指上结了厚厚一层血痂,红肿怕人。“谁让你进洞的?我给你的假条呢?”

“嗐,没事。”

“我告诉你,再大意的话,你这个手指,甚至连右手都有可能截掉呢。”曹根旺有点触动地憨笑着,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周天成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好感,除了她的美之外。

他们一起往回走。他说:“我们这儿条件很差,伙食不行,文化生活单调,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我们尽力解决。”

“不,这里好,太好了。我喜欢这儿。”

周天成听了,有点不以为然。

她忽然指着路旁的一种花问:“这花叫什么名?”

周天成说:“深山野地的,没名。咱们当兵的给它起了个名,叫五角梅。”他走过去摘下一朵说:“你看,这种花,不管是红的、白的、黄的,每朵都是五瓣。虽然花不大,也不香,但不怕干旱,不怕风沙,花期长,能开整整三个月呢,很受战士们欢迎。”

郭军医惊奇地笑了:“真有意思。”

郭军医刚出去,高凡进来了。他笑笑地问:“还没睡?”周天成应道:“坐吧。”随即把手伸进衣袋,抓住握力器。高凡坐下,扔过一支烟,自己点上,说:“最近我家里有点事,心里很乱,团里的工作你就全盘抓起来,不用跟我打招呼了。”

“你大概就要走了,是吧?”他心里气极,你拍屁股一走,这个烂摊子甩给我,工作、责任、挨骂受气、烧香磕头全是我的了。

“正在联系,”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许待不了多久了。”他转过脸,很热心地说:“我回去以后,就跑你的事,咱们好歹相处了几十天,论你的能力、人品,我看无论放在司令部哪个处都是台柱子。转业太亏了……”

他相信高凡这番话是真心实意的,但他还是说:“算了吧,我没那个运气,也没往那里想。至于下一步,听天由命了。”

高凡见话不投机,看了看表说:“时间不早啦,休息吧。”

山沟里一片沉寂。喧腾了一天的贺兰山无声无息。劳累了的战士们早已沉入梦乡。周天成坐在桌前,待自己冷静下来,重又展开信纸……

他不知躺了多久,起床号响了。他觉得头有点发胀,洗过脸,似乎强了些。他抓起电话:“给我接五连,找陈技术员!”

陈永福是从解放军工程兵学院毕业的技术员,是工地上的宝贝疙瘩,是周天成手里的“金刚钻”。在战士们眼里,他是工地上的救星。

“你是陈技术员吗?好,你吃过早饭马上赶回来,准备一下,下午去接家属和孩子,车已经……”

“不用接,她自己会来的。”电话里传来他满不在乎的声音。

“不行,一定得回来!”

周天成放下听筒,心中泛起一股歉意,对这个忠实于事业的技术员关照太少了。患有慢性肾炎的爱人和孩子至今还挤在岳母家,怎么就没有帮助想些办法呢?这次她们来,无论如何要照顾好,让他们好好团聚团聚。同时要给她设法治治病,花多少钱,统统由团里报销。

使周天成一想起来就难免愧疚的是,当初他竟反对或者说拒绝过他的意见。他一到工地就提出,坑道掘进要采取光面爆破、喷射混凝土、锚杆固定三项新技术,并一再声称这是世界上目前最新的坑道施工技术。一实验,的确是保证了安全,但进度却一下子降下来了。团领导包括他打起了退堂鼓……一个月过去了,团党委尝到了甜头:全团杜绝了重大亡人和重大工伤事故,进度也超过了以前的水平。施工最叫人头疼的就是伤亡事故,只有平安了,团领导才能过上省心日子。有个连队的战士曾联名给团领导写信,要求给陈技术员记功。是的,哪条坑道没有他的足迹呢?哪项工程没有他的心血呢?他的功绩难道是一个三等功能酬报的吗?

想到这里,他叫上通信员:“走,我看看你们给陈技术员家属准备的房子。”通信员开了门。房子虽不怎么漂亮,但打扫得干干净净,双人床也支好了,桌子椅子都摆在位置上。再看看,好像还缺点什么。

“小刘,你去把那边的椅子也搬过来。另外,你去找宣传股范股长,就说我说的,给他们借一台收录机、十盒磁带放到屋里。”

“我这就去。”

吃过早饭,附近连队的千余人,在烈士公墓前集合。今天脱掉了整天穿在身上的施工服,穿上好久没有穿过的军装,大家都有一种新鲜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会场横挂一道黑色挽幛,上面用白字写着:“在国防建设中牺牲的烈士永垂不朽!”还摆着一个大花圈,写着:“贺兰山守备团全体敬挽。”

部队集合完毕后,周天成对高凡说:“你给部队讲讲话吧。”

高凡说:“是你主持大会,你讲吧,我参加就行了。”

周天成不再谦让,走向简易讲台:“同志们,现在开会!”

“啪——”千余名军人全部立正。

周天成心中既激动又悲伤:多么令人振奋的队列动作啊,再懦弱的人身在其中也会勇猛起来,可是这样的场面今后怕是难以见到了。

“我们团进驻贺兰山15年了,在施工中先后有58名战友长眠在这里。不久,我们将走向四面八方,我们是军人,不能把战友丢在山里不管。从今天起,我们要把他们移到青山市烈士陵园去,这是一项神圣、庄严、特殊的任务,担任这一任务的连队,一定要圆满完成。另外施工连队也要按时完成任务,我们团即使撤销也要撤出个好样儿来……”全场寂静,只有周天成激昂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现在我宣布,迁坟仪式开始,奏军号!”

15把军号(代表守卫贺兰山15年)一齐吹奏,雄壮昂扬,气势撼人心魄。

“唱团歌!”群山中响起全团军人的歌声,那样粗犷,那样齐整,那样振奋。那是周天成写的歌词:“巍巍贺兰山,威名天下传。我们是骄傲的一代战士,我们守卫边疆忠心赤胆……”

“鸣枪!向烈士告别!”15名战士手持15支冲锋枪,向空中齐射,清脆激越的枪声震撼着贺兰山。

“全体脱帽!”齐崭崭一个动作,一片黑压压的头颅低下去。为烈士三鞠躬,人人心中掀起久久不息的波澜。

大会结束了,坑道施工连队返回工地,迁坟连队正式动工。

陈永福走进为他们准备的住房里,他没想到收拾处这么好。他转身对通信员说:“小刘,太麻烦你啦!”

“这有啥,都是副团长布置我做的。你家属下午要来,副团长给司机交代,谁也不能用车,专门留给你去火车站接人,刚才副团长去烈士陵园都是坐卡车去的。”

“叮铃——”隔壁副团长屋里的电话响了。小刘跑过去告诉对方,副团长去烈士陵园了,不在。紧接着,团长屋里的电话响了。

“哎,我是团长。”高凡接了电话,“嗯,你是马占江,噢……这事你们请示副团长……”

马占江在电话里说:“可是副团长不在,咱们总得干活呀,你是团长,可以答复我们嘛。”团长有点为难,最后无可奈何地说:“那好吧,你们干吧,怎么好就怎么干!好,就这样。”

陈永福疑惑地走进团长办公室:“团长,你跟哪里打电话呀?”高凡有点诧异:“五连呀,怎么啦?”

“他们要干什么?”

“要求加大药量,放大炮,赶进度,争取提前完工。”

“你同意了?”陈永福急了。

“这有什么不同意的?他们有这个积极性……”

“哎呀不行!”陈永福打断团长的话,抓起电话听筒:“快,给我接五连,叫连长听电话!”

总机回答:“五连没人接!”

陈永福奔出门外,对小刘说:“下午我要是回不来,你替我去接一下人!”说完,急忙朝五连工地查干朝龙沟跑去。

马占江站在洞口,浑身沾满泥土石尘,衣袖挽在胳膊上,大声喊道:“其他人撤走,准备点炮!”

“连长,不能点!”曹根旺又冲到跟前对连长说,“那么大的炮要出事的!”

清早,连长对准备进洞的一班长曹根旺说:“从你们班开始,打眼再深点,药量加大。”

“连长,那样不行啊,”曹根旺不等连长说完,抢着说,“咱们这条洞的石质——”

“你管那么多干啥?叫你咋干就咋干!”

“连长,施工方案是副团长审定的,不能随便改动啊……”

“一班带走,三班上!”马占江怒不可遏,关键时刻竟有人违抗命令,“你个曹根旺简直吃了豹子胆了,你还懂不懂服从命令听指挥?你就敢断定我没请示团首长……”

三班进了洞,接替一班的工作。

马占江没想到马上就要点炮的当口,曹根旺又站出来阻挡,他实在气懵了!他气呼呼地走到曹根旺跟前:“团长都已经同意了,你算哪个庙里的鬼,滚一边去,完了再跟你算账!”他说着,一把推开曹根旺。他没有防备,身子一个趔趄,踩在身后的石碴上,不由自主地滑下去,脸上蹭破了皮。

“点炮!”马占江又一次下令。

“轰!轰轰……”洞口连续传出沉闷的巨大的炮声。

跑在半路上的陈永福突然站住了。他听到了查干朝龙沟传来的炮声。根据音响判断,这几炮至少多装了二至四倍的炸药。

他来到洞口,部队正在出碴。他现在能做到的,只有在洞内严密监视险情,避免可能发生的塌方造成伤亡事故。他走进洞内,查看着每一条石缝,心想,也许不至于发生塌方吧。

曹根旺也进来了,擦破皮的脸上已经结了血痂。洞内的风钻声隆隆作响,石尘飞舞,呛得人很难受。战士们头上包着女同志用的红红绿绿的纱巾,既当口罩,又用来保护眼睛。

突然,曹根旺肩上落下一粒杏核大的石子。他弯腰拣起来,又抬头看看洞顶,然后把石块递给陈技术员:“你看,有情况,这是前边洞顶上掉下来的。”

“这么圆的石头!”他的眉头骤然聚到一起:“说明这一带属于沉积岩,也许有断层,走,再到前边看看。”两人刚走两步,上面又落下一堆石沙。陈永福二话没说,起身往里跑,大声急叫:“快,往外撤!快点!里边的人往外撤!”

曹根旺跟在后面叫:“陈技术员,你快出去,我去叫他们!”

战士们迅速往外跑去,里边还有两个战士只顾打风钻,没听到叫声。陈永福过去猛拉一把,拽上就走。

曹根旺把两个战士让到前边:“快,前面跑!”

他俩在最后,刚跑了十几步,忽然一声怪响,洞顶哗地落了下来!就在石沙落下的一瞬间,曹根旺被陈永福猛推一把,他不由自主地奔出去三四步,扑倒在地……陈永福被埋住了全身,曹根旺被埋住了双腿。

全连干部战士垂首围在洞口。陈永福平静地躺在那里,停止了呼吸。曹根旺的左腿受了伤。好多战士眼里溢满了泪水,默不作声。三十六次大小塌方,他们战胜了死神。这一次,死神战胜了他们。

周天成给在烈士陵园负责迁坟安葬的刘营长打电话:“五连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了吧?”

“知道了。”

“那就在最前边给陈永福同志留下一个位置吧。”他慢慢放下电话听筒,软软地坐在椅子上,心情十分沉重。是的,应该在最前边给他留个位置。在所有烈士中,他牺牲得最晚,也最不是时候。他很怕看到他的妻子范秋云母女俩,心里太难受。是我的疏忽大意,使她们失去了丈夫和父亲,成为孤儿寡母。是我在部队已经宣布撤销的情况下,让死神带走了他呀。

清理烈士遗物的同志汇报,陈永福留下的东西,除常用的衣物外,就是两箱书。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拉开抽屉,一本书出现在眼前:《地下施工概论》。这是陈永福同志调来不久送给他的。他拿出来在上面抚摸着,决定把这本书留下来,作为永久的纪念,也给自己当警钟。那次,他到各连去检查进度,发现在五连的洞口旁边,挂块小黑板。走近一看,上面用粉笔写着:

洞顶掉石块,赶快撤出来;

听见绳断声,塌方半分钟。

他问:“谁写的?”说是陈技术员。

他来到九连,坑道口也挂了一小块木板,上面写着:

新技术,打光爆,

钻小眼,放小炮,

密布孔,少装药,

保证安全最可靠。

这次不用问,他也知道是陈技术员写的,以后各连都有了这种小黑板。当时,周天成仅仅是赞赏他为推动自己鼓吹的三项新技术的工作热情,直到自己后来真正接受了新技术,才理解了他的一片苦心……

突然,电话响了。他的沉思被打断,拿起话筒:“是,是的,我是周天成,噢,是副军长……”

这位副军长是主管施工的,他在电话中怒吼了:“你这个副团长是怎么当的?你给我负责施工,操的什么心?大半年平平安安,为什么现在死了人?你给我把检查写出来,亲自送来!我要处分你,听见没有,我要处分你……”

“我听见了,检查我写……”

他的脸发烧,头发胀。他想解释几句,说一下团领导班子和部队宣布撤编后的思想现状,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作什么解释?愧对烈士!至于处分,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怎么处理都行,处分重点,我心里才会好受点。无论什么处分,与陈永福同志的生命比起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夜幕笼罩着贺兰山,群山显得更加巍峨。远处山沟里不时传来几声叮当、叮当的驼铃声,移动的驼队像神话故事一样迷人。

范秋云在迷乱中清醒了。她看到郭军医抱着孩子还坐在床头,疲惫至极,孩子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她心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

“郭军医,你快回去睡吧,我不要紧。”

“你觉得好点了么?”

“好多了,你回去睡会儿吧。”

她把孩子放到母亲的身边,又帮她服了药,轻轻出了门。周天成坐在桌前,洁白的纸上写下四个字:我的检查。他写不下去了……高凡团长下午对他说:“副团长,这次事故的发生,我有很大的责任,我不该那样轻率地表态,为马占江急于求成开了绿灯,谁能想到一句话竟……唉……”周天成心里说,真正的原因怕不是一句话的问题吧。不过,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总算还有点责任心。够了,这就足够了,剩下的蜡我来坐。他诚心诚意地说:“你准备好了就走吧,免得夜长梦多位子叫人家占了。这里的事我顶着,走的时候招呼一声,咱们共事一场,喝两杯,送送你。”

高凡听了周天成的话,盯着他的脸,像刚刚认识他似的。

周天成继续写自己的检讨,刚写出一页又停住了。马占江呢?马占江怎么办呢?作为一个军人,一个丈夫,他受的折腾还少吗?部队不撤编的话,他参战有功,施工有苦,也许会提升营长的。再退一步,如果是其他撤编部队,也许他已经转业回到家乡上班了。这个时候宣布对一个连长的处分,全团几百名干部会怎么想?对下一步施工会造成什么影响?部队撤编,人人怨恨,那是爱的恨呀,是军人深厚感情的表露呀!为什么要让他心灰意冷身败名裂地走呢?

那么自己的命运呢?他想到了山里人的一句话:“走着瞧,泼了奶子还有乳牛在哩!”他又挥笔写下去:“为了早日完工,早日完成部队撤编善后工作,我命令五连加大药量……”

检查总算写完了,看了一遍,心中又隐隐有些愤愤不平!一年多来,团长缺职,政委、参谋长去上学拿文凭,把这个摊子甩给我。来了个团长,可倒好,甩手掌柜,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有那个马占江,妈的,前天晚上交代他的话,纯属秋风过了驴耳朵,一点用也没有!使用了近两年的三项新技术,他竟还是隔年的胡豆,盐酱不进,硬是给你来了个放大炮……什么“踏破贺兰山阙”,什么“壮岁旌旗拥万夫”,已统统化为泡影。猛地,他感到自己短暂的军旅生涯这样结束得太窝囊了!

他突然起身,从写字台下抓出一瓶酒,仰起头咕嘟咕嘟地灌,猛灌……

他迷迷糊糊一直坐在椅子上,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嘹亮的军号声又一次划破贺兰山的宁静。

他从椅子上起来,打来一盆冷水……

马占江嗵的一下推门进来了,脸色很难看。

周天成看着他的脸:“坐吧,有什么事?”

他不坐,气呼呼的。

周天成尽量温和地说:“坐下,有啥事慢慢说嘛。”

“听说你在写检查?”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激昂,像训斥一个班长,“你为什么要写?这次事故关你什么事?谁叫你写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写检查?”

“听人说的。”他两步跨到桌子跟前,掏出一叠纸,放到桌子上,“检查,我已经写好了。这次事故,是我直接造成的,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处理我都行,我绝不连累别人。”

“你怎么能这样想问题?”

“副团长,真的,我说的全是真话,不是赌气。陈技术员牺牲了,我的心里跟刀子割一样,什么处分我都能接受……我的话都写在上面了。”他说完,转身嗵嗵嗵地出去了。

早饭后,郭军医进来了。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说:“完璧归赵,还你的东西。”

周天成打开中堂一看,眼睛忽然亮了:“啊呀,你贴得这么好,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谢谢啦!”

“有啥好谢的。”她微笑着说。

“你喜欢这幅中堂啊?”周天成问。

“喜欢。”

“那就送给你,作为你来贺兰山的纪念吧。”

“不,应该给你留下,永远挂在你的屋里。岳飞这些话,是写给军营男子汉的,尤其是贺兰山里的军营男子汉!”

周天成真想大声赞颂她一番,感谢她对他挂这幅中堂的原意的理解。但他最后还是用低沉的语气说:“不过,我们就要走了,要永远离开贺兰山了。”

沉默了一会儿,郭玉梅说:“我给你说件事。”

“好啊,说吧。”

“我准备回去了……”

“还来么?”

“不知道,也许还来吧。我有一封信,给你留下。”她望了他一眼,又说:“等我离开贺兰山后,你再看。”

他说:“好吧,按你说的办。”

她走了。他在屋里沉思了好久。

他向工地走去。路边,一丛丛盛开的五角梅向他点头微笑。他轻轻地自语:“五角梅,五角梅……”

忽然,他从衣袋里掏出她留下的那封信,急切地看起来……

(原载《西北军事文学》,获宁夏第五届文学艺术作品评选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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