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发员在师机关和直属分队中是令人瞩目的人物。这是因为:一来是师部的收发员有个不成文的传统,向来由女军人担任;二来是收发员的工作几乎与人人有关,来来往往的信件必须经过她的手,机关好多人没事了就往收发室跑,等家信,盼情书。所以,人人都得和收发员打交道。
来到收发员位置上的女军人,十个就有九个是干不长的。收发员的业务是个烦死人的差事,每天成百上千份报纸,无数的信件,连绵不断的公文,都要一一经手分发,干不了多久,指头蛋上就会磨出一层硬茧来,烦得人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由于工作实在太累,好多人干不了多久就“蹭”地一下,不明去向了。
前不久又一个收发员上任了。
不用说,女的。从名字就可以听出来或看出来。她叫孟芸,一米六五的个头,身材苗条,头上的烫发像朵云;眼睛,你千万得注意那双眼睛,那是一对二十岁女孩子的富有神采而美妙无穷的眼睛。她是军区副参谋长的女儿。知道点底细的人都摇头,扭转收发室局面的希望必将又一次告吹。
孟芸像所有对新鲜工作具有新鲜兴趣的人一样,畅快地度过了第一天以至第六天,到第七天的时候就不大对劲了,终于发了一次脾气。女孩子的脾气,那成色……哪怕只领教一次,也会成为你永久的纪念。
司令部新来的那个参谋跑到收发室第七次问:“有没有西安来的写给王大光的信?”
可怜劲!未婚妻的信?肯定是!
确实,孟芸觉得他可怜,可是决定不同情他。
“我说,你还有个完没有?你还让不让我工作?可笑!”说完后想,最后的“可笑”分量是不是重了点。又想,管他呢,反正又不认识。
新来的参谋倏一下子脸红了。后来的几天他果然很安静。年轻啊,需要锻炼,会长进的。
孟芸发过第一次脾气后,又发第二次、第三次。人们对这位新来的收发员失去希望,开始摆手,开始叹气,开始有意见。一切不应该开始的都开始了。其实,她本来也是一个文静的姑娘,问题是收发室的工作确实烦人,时间长了,你就不能不、也不会不发点小小的脾气。这间独立的小屋是培养脾气和情绪的摇篮。
不知不觉,孟芸已熬过三十一天,这个月正好是大月。下午,她开始分拣来自四面八方的个人信件。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中型信封上,足足用了半分钟。宣传科吴三石收,《延河》编辑部。另有个红戳子:稿件。
稿件?退稿!
她笑了:有人可怜巴巴地给编辑部投稿了,这就是结局。他业余没别的事可干吗?听听音乐,看看录像什么的。他,他是谁呢?吴三石,宣传科的干事。怎么叫这名字呢?吴三石,三块石头,没意思。不如垒起来,叫吴磊,多洋气,多精干,签名什么的也省地方。
她想起来了,给吴三石这样的信已不是第一次了,是第三次。刚上任时有一次,那时候,她沉浸在对本职工作的热情中,没怎么注意。第二次,她刚刚发完一个小小的脾气,冲掉了。可是有印象。印象这玩意很奇怪,很有意思。眼睛就像相机的快门,一开一闭,眼前的情景就印进去,藏了起来,以后,它常常会自觉地钻出来跟你说话。
那次她去送信,到了三楼三〇九号房门口。不看牌子也知道是宣传科。敲门后她进去把报纸和信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
“谢谢!”主人说。很客气,比那个新来的参谋强。突然,就在说完谢谢的瞬间,也是在她转身的同时,她发现他的脸刷地红了。
男同志,会吗?可这是真的。为什么呢?难道自己脸上流露出了嘲笑的意味?想想,没有。再想想,再想想还是没有。那么这就对了,肯定是由于退稿引起的,没错,与我无关。孟芸这样想着,回到了收发室。
送第二封退稿信的时候,他的脸仍然红了。不过,没有第一回那么厉害。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这次做到不显山不露水,很自然。可他怎么还是……
“嘿嘿!”孟芸忍不住偷偷笑了。
今天第三次,看他会怎么样。
今天,他来了。没料到。他站在收发室窗口外边,手里拿几个发公文的信封。
“你进来吧!”她头也不抬地说。
他点了一下头,绕到旁边,从门里进来了。
“请坐!”他坐下了,又点了一下头。
她一边继续分报一边想,自己为什么这么客气呢?同情吗?同情一个接二连三碰壁的人吗?可是,一个人怎么能随便就去同情另一个人呢。
今天她得到一个比较完整的印象:他属于中国人中的中等个,眉毛黑,眼睛黑,方正的脸膛也不白,微笑的时候,脸上像写着两个字:厚诚。
他坐在写字台左边椅子上,顺手拿过一张报纸看起来,准备等她分完报再处理公事。
“打开抽屉,看看。”她还是没有回头,而且决定再不说多余的话。
“又退回来了。”他拉开抽屉,自言自语地说。声音极低,但她还是听见了,女孩子的耳朵就是尖。
“没关系,再投!没准那个编辑是刚来的二百五,不识货。”她分完报纸,坐在椅子上一边歇气一边说,眼睛望着他。
点头。又是一次点头!真要命,连个“嗯”也不说。
他手里拿着报,眼睛并没有看在报上。她有点打算生气了,写起稿子来千言万语,说起话来却这么节省。可是又有点喜欢这一点。她顶烦那些在姑娘面前滔滔不绝的其实充分暴露自己无知的年轻人,那种人,多半是轻浮货。
她看了一眼他的脸,没红。一次比一次进步。
他有点局促地说:“以后我要经常麻烦你。”
她很快点了一下头。受了传染。
“你也知道了,我业余喜欢钻钻文学,订了三份刊物,不够看,想到你这儿来借。有的同志订了刊物,暂时人不在,就在你这儿闲着。”
“好吧,你什么时候想看,就来吧。”
这天,他来了,自觉地坐在左边位置上。他来还一本文学月刊。
“都看完了吗?”声音很柔和,很好听。她自己也觉着了。
“没有,看喜欢的。没有更多的时间,也没有那个必要。”
是这样的,她相信。不然自己订了三种刊物,还用得着再借吗,每一篇文章不可能都是自己喜欢的,谁都有自己特别喜欢的东西。
“你经常写稿吗?”说完了,她觉得是句可以不说的话,可是,又找不到别的合适的话题。
“有了感想就写。”他有点不好意思。
“经常碰到这种事吗?我是说……”
“你是说退稿,是经常的。搞这一行,我还差得远呢。”
“差得远?”她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有个名作家一生收到七百多张退稿信,可他一直坚持写作。我现在才有十几张,也许我会收到一千张,我的底子太差了,脑子也笨。前几年,连什么是小说,什么是散文都分不清。”
女高中生能分清吗?孟芸脸上有点红了。
今天是二十四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每逢双日,她心里就觉得格外愉快,而且这一天的天气往往也比较好。今天一起床,她就保持了这种感觉。这个习惯已跟随她好多年了。
“嘀嘀——”摩托车的声音,邮递员准时送来了报纸。干!早点干完,早点休息,早点胡思乱想。胡思乱想,这是最近才光顾她的一种嗜好。这几天,她也在焦急地等待着一封信,妈妈的信。前不久她写信给妈妈,赶快活动,把她调离这个大戈壁的邻居。这儿经常刮风,满眼黄沙,千里荒滩,鬼住在这里也会发愁得患上精神病呢。她相信,那封信一定会感动妈妈的。
分报,拣信。忽然,她眼睛一亮,明信片,通知吴三石,他的小说《泉水清清》决定在该刊第八期发表。她的心跳加快了,为了控制心跳,她不由自主地狠狠跺了一下右脚。
她迅速作了决定,立即发送各类报刊信件。她过去总是由一楼到三楼送,今天要打破惯例,从三楼往一楼送。她很快抱着一摞子书报往上爬,谁也管不着。
“咚咚!”纤细的手指敲击门板,像音乐。进门的同时,在她心灵的缝隙里飞出一个念头:开他个玩笑。
“吴干事,又是一封。”她装作像平时一样平静,慢吞吞地寻找着。当然她也发现,他尽管很像“没什么”的样子,但眼中迅即掠过一丝悲哀。
“给我吧。”这次他没有抬头,说完继续保持那付“没什么”的姿态。
“给,给你!”通知单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
“这……”他站起来,“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微笑着说,按不往内心的喜悦。回来的路上,她问自己,你高兴什么?关你什么事?
那天,她对他说:“星期天你到收发室来。”
“有事吗?”
“嗯,叫你来你就来嘛。”
他去了,来到门口,他咳嗽一下,下通知。
“吃过饭了吗?”她先问。
“吃过了,你呢?”
“我也吃过了。”中国式的对话。
他决定勇敢一点,男人嘛。于是问:“你业余喜欢什么呢?”她一时回答不上来,确实,以前那么多的时间,怎么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呢。喜欢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喜欢。准确一点说,是碰上什么就喜欢什么,看电视,听录音机,看画报,聊天,打听女朋友的男朋友的消息,去军人服务社观察是否来了新商标的巧克力……等等。
“你呢?你总是看书、写稿,不寂寞吗?”
他笑了:“不会的。学习有时候是苦些,但也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
“你写稿也是因为有乐趣,不是为了稿费,对不?”
他一回头,觉得她的眼光像一只手正抚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赶快躲开。“前几年没有稿费,也写。写稿也是学习,是锻炼,是检验。比如你很喜欢游泳,爱看别人游泳,而自己却总不下水,那你永远也不会游泳的。咱心里总想当一名文学游泳运动员,可是基础不行,那时候家里穷,只上过一年初中,所以,我现在学游泳,就从狗刨开始。你说行吗?”
“行,你准行。”她甜蜜而有力地说:“哪怕是狗刨,你也感到有乐趣,是一种享受……”
“不不,也有苦恼。”他打断她的话,“有时候写不出来或是写出来又很不满意的时候就非常苦恼,吃饭没味,睡觉不香,像得了重感冒。”
“你是‘也有苦恼’,可我是经常苦恼。”
“这有办法。有个大作家说过,和书籍生活在一起,你就永远不会叹息。”
名人格言。人依靠格言生活行吗?想了想,她才说:“我讨厌我的工作,所以,我想调动。”
“所以,你不能调动。”
“不能?”
“对,我很羡慕你的工作。你的收发室像个小图书馆,每天都有那么多报刊杂志,能够了解全军全国甚至全世界的大事,就像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你这样坚持二年三年,别人、包括我就会有很多很多问题向你请教,你就像拥有很多财富的富人一样,你也就不会讨厌你的工作了。”
他像在赠予,她很感激他的慷慨。他和她都希望继续谈下去。谈,就是占有;谈,就是幸福。
谈,一定要谈。
“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随便什么事。”
他说:“没有。”
她不希望他说没有。他发现了她的失望。
可是她不甘心,说:“让我帮你抄稿子好吗?反正我晚上没事。”
他点了一下头,又觉得不全面,补充说:“嗯。”
晚上,月光很亮。他往回走,忽然觉得有个人跟在后面,回头一看,没有。是幻觉。可是又觉得有……再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影子,影子很忠实,像热恋的少女。
她帮他抄完一份稿子后,看着自己的字直摇头,越看越怪,一个个字好像在打少林拳似的,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她的心情越来越愉快,不论双日单日都是一样的。每天她都莫名其妙地盼望早点听到邮递员摩托车的声音,一摞一摞的报纸刚捧上桌子,那种扑鼻的油墨的清香就带给她一种慰藉。报纸,报纸怎么来的,写稿,排字,印刷,邮送……一张报纸就是一块“千人糕。”
她那双分报纸的玲珑的小手开始了飞快的舞动,有频率、有节奏,像艺术表演。那些机灵的连队通信员们悄悄地提前来到收发室等候报纸,同时欣赏这个“阴转晴”的收发员的动作。那回,连吴干事也在窗口外边看呆了。“哗、哗、哗……”,那一张张报纸舞动的声音,像山溪的叫鸣,像动听的乐曲。
那天晚上,她眉里眼里都是笑,对吴干事说:“我最近很喜欢草原。”
他有点吃惊:“你去过草原?”
“见过,在银幕上,在画报上。”吴干事踩不着深浅。
她又说:“我最近学会了一支关于草原的歌子,《我是一个放牧员》,没事了就哼。”他大步追赶她的思绪,可还是很迷糊。她看出来了,说:“我觉得我也是一个放牧员。我在生活的草原上放牧报纸,放牧知识,也放牧我的理想。”
他突然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这是诗,你是在朗诵诗,你以后学诗吧……”还没说完,他急忙把手抽回来,像烫着了一样。他脸红了。
怎么啦,又犯毛病了?她想着,脸也红了。
他准备认认真真地看看她,这才发现她早就看着他。两个人都在心里问着:“刚才那双眼睛说了些什么?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明亮的月光下,梦神的翅膀覆盖了孟芸的小屋。早上起来,她偷偷地笑了。她猜测,早饭以前的全部时间都用来猜测:昨晚,他肯定也作了一个梦,一个值得早上微笑的梦。
她估计今天可以见到他,可是快响熄灯号了,还是没有见他。她第七次张望那条路,那条三百八十一步的路。那次他从这里回去,她在窗口望着他的身影移动了三百八十一步。
三百八十一步,没错。
今天没有见到他。直到第五个“今天”还是没有见到他。这就有点糟糕了,她像无意中丢失了一双心爱的皮手套一样不得安宁。她有充分的时间胡思乱想了,其实又一点也不乱:总是想到他。二十来岁的姑娘了,还不该在工作之余来点胡思乱想吗?该!她的生命正处在这个年岁上,年岁不饶人,可灵呢。那就想吧,正儿八经的胡思乱想吧。胡思乱想是一颗金色的钉子,姑娘们总是把那么多的未来的幸福挂上去,挂个没完。
她从窗子望出去,一弯新月当空,像个问号。问她吗?她还想问你呢。
上午,她翻开《普希金诗选》,看了几页,不够味。“诗歌的太阳”照到她身上并不温暖。还不如看《诗刊》呢,又看了两页。接下来就该想点什么了。他,他到底怎么了,好久不到这儿来?有没有必要问问?正好,来了个人。
“杨干事,你们科的吴干事在不在?”
“怎么,有事吗?”
啰嗦!你只说在不在,最好说干什么去了不就完了吗!所答非所问。不成,还得问。不过,得注意语气。
“没什么,他前几天借了一本杂志,该还回来了。”
“噢,他下连去了。我看……这一两天该回来了。回来后我告诉他。”
杨干事临走时,她又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神。可以肯定,他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他果然来了。“没有我的信吗?”
“你干什么去了?”不对啊,这声音。她自己也觉着了。
“下连去了。”他迅速回答,像学生回答老师的提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
“时间,时间实在是……太紧了,是、是这样……”这是干什么?他忽然一个激灵,跟女同志说话,得用长句子,得利索,干嘛这么狼狈。“事情是这样的,军区政治部来了几位同志,科长叫我陪上去各团了解开办连队俱乐部的情况。这不,一回来就给你说明么。”
像刮了一场风一样,一切都过去了。
“给你看个重要的东西。”她柔声地说。
“重要的东西?”她怎么说话越来越像谜了。女孩子本身就是个谜。
“给你看,不准笑话。”
他接过去,哟,原来是一首诗:
说什么小小独立房,
荡不开青春的双桨;
我说它是奔向幸福之海的港口,
一只船儿在这里扬帆启航。
说什么区区收发室,
展不开志愿的翅膀;
我说它是通往理想高峰的站台,
一只雏鹰从这里振翅翱翔……
“太好了!”他兴奋地望着她,“当然还不是十全十美。不过,这确实应该是一首挺好的诗。”
有表扬,有批评,很实在。她高兴地望着他说话,端详着他的风采。他额上有细细的皱纹,像一条条小路。下乡时,有一回进山,迷了路,只好沿着山里人踩的小路走,终于找到了一户人家。那小路她总忘不了。
他站起来,不无留恋地说:“我得走了。”
她也赶快站起来,望着他:“还早呢。”
“不,你看。”他看了一下表,“就要开饭了。”
“还有两分钟呢!”她明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她送走他,刚回到屋里,就甜甜地笑了。
年轻姑娘的小屋,是爱情的作坊。
从此她就格外希望见到他,希望他来发信,随便什么信,公信,私信;随便发往什么地方,随便发给什么人,都行。这些她不管。
收发室、饭堂、办公楼,她每天走几次这个三角形。她曾经非常讨厌它,恨不得立即远离它,还叫妈妈支援她。可现在她一天比一天喜欢这个三角形了。多有意思,人就是这样,对原来十分讨厌的东西,后来又可以变得十分喜爱。怪,确实怪。
他送给她一支英雄牌钢笔,她送他一个保温杯,那是他们自己得到的奖品。他和她经常各自同它们攀谈,把许多话告诉它们。它们很宽容,总是恭恭敬敬地听着,全都听着。
几千里风尘仆仆,孟芸的妈妈带着办好的手续来部队接女儿了。却不料女儿冷声冷语地说:“我不走了。”
“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走了?”
“就不走嘛,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不是你给我写的信吗?”
“那我再给你写一封不走的信嘛!反正我不走。”母亲拗不过女儿,又把手续揣回去,对谁也没讲。见了师长,她只说是来看看女儿。女儿到底为什么变卦呢?她一直想着,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
(原载《西北军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