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在贺兰山里当兵,并且光荣地担任了副班长——那可是我们家祖祖辈辈最大的官了。那时候,中苏边境刚刚发生了局部战火,形势非常紧张,甚至到了全民皆兵、全民备战的地步。我们部队是统帅部很神秘地藏在贺兰山里的一支专为对付侵略军的伏兵。此时,我们已经在贺兰山里修筑了数百条军事坑道,里面藏了足够部队三个月用的武器、弹药、食品和水。我们班重任在肩,专门驻守其中最大的一条坑道和附近地域的工事。
责任与荣誉从来都是相辅相成的,经常有上面很高级别的首长来我们驻地视察,每次都少不了一番慰问、表扬、鼓励什么的,而且常常和我们合影留念。开始我们心里还有那么一阵子激动,时间一久便习以为常,只当是例行公事了。
我们班分来了一个陕西兵,叫刘铁锁,正巧与我是同一个地区的,算是难得的“老乡”了。由于这份特殊的关系,他就主动向我靠拢。但是这个小老乡长得困难一点,山里娃,没文化,个头小,又黑又瘦,不爱说话,特别不招班里的一把手——我们班长喜欢,经常给他出点小难题。尤其是他一戴上那个质量很差、又小又脏的皮帽子——好的都让别人挑走了,活像智取威虎山上的那个活宝小炉匠。于是,班长就带头把这个外号送给他,并带头叫开了。到后来甚至班长心情不好有点烦闷的时候,总拿他闹着玩。他成了班里的一个开心果,只要班长愿意,就随时随地拿他找乐子。缺陷不是缺点,再加上毕竟是老乡,我有点同情他,他的外号我一次也没有叫过。
大家都这样叫,小炉匠也没办法,但看得出来,每次他的脸上都那么抽动几下,眼里也冒些火星子。这样一来,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他,更加沉默了。他就那样日复一日,站岗、训练、做饭、打扫卫生,不苟言笑地、默默无闻地生活着。
我们所在的那个地方叫“阿拉乌拉山”,蒙语意思是奶头山。因为远远地望去,那座山就像一个女人的乳房。我们一共九个人,天天呆在深山沟里。地上不长草,天上不见鸟,白天看石头,晚上数星星,没有电视,没有报纸,见不到一个女人,生活实在单调枯燥。那会儿心头总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火苗叫阿拉乌拉山沟里的风越吹越旺,按捺不住地呼啦呼啦地往上冒,时常有一种想发疯、想胡喊乱叫、想开枪、想干点什么坏事的冲动。
时日一长,刘铁锁总爱有意无意地往我跟前蹭,可我怕得罪一把手而戴上“老乡观念”严重的帽子,还得保持点应有的距离。那时候就那么一顶小帽子,就足以把你卡在入党和评选五好战士的门外。对此他当然也能理解,不生我的气。说来他对我的那点乡情和好感,无非是我最大限度的容忍了他的那点天生的缺陷而已。他对我心存感激,除了是老乡,除了我不叫他的外号,还有一个原因,我常常给他读家信,还替他写过几封回信。
那时候讲究“五个第一”,排在第一位的是思想政治工作第一。我们班的思想政治工作之一就是搞一帮一、一对红,一把手对我不加任何提防,让我和小炉匠结成了一对子,我们在谈心的时候,除了思想政治工作外,也趁机拉拉老乡。每当这时候,小老乡的心情就格外的好,话也比较多。那时候我才发现,他的心灵竟是那样的朴实、天真和善良。
但是小老乡的处境越来越糟,因为班长越来越把他不当回事。小老乡的脸色也就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无奈。
转眼间到了那年的除夕夜,不知不觉就平平安安地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小老乡找个机会拉了一下我的衣服,我们就来到了外面的一条小山沟里。我们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小老乡却很久不说话。我问了好几次,他才瞅着我说:“副班长,我给你说个事,你可对谁也不能说,行不行?你不答应的话,我就不说了!”
那神情无论给了谁都不能不答应,我说:“你看你,咱俩谁跟谁呀,我对天、对地、对贺兰山发誓,保证对谁都不说,你快说!”
他终于低着头,给我讲了昨天晚上那让我魂飞魄散的一幕。
昨天晚上半夜,小老乡站完岗,没给别人交岗,也没有睡觉,而是策划并实施了一个非常、非常可怕的行动。班长的所作所为已经使他无法生活下去了,他要报复。昨天晚上他站完岗回到宿舍后,取出了一捆手榴弹,放在班长床下面,将其中一个拧开盖子,掏出拉火绳,又一圈一圈地套在班长的脖子上——只等班长的脑袋一转动,那个手榴弹、那捆手榴弹、那条坑道、那整座阿拉乌拉山就会在几分钟内连续爆炸……那样一来,一条惊天动地,震惊全军、震惊全国,甚至震惊全世界的特大新闻就会在除夕夜诞生了。
小老乡喘着气做完了这一切,然后安静地躺在了自己的铺位上。不知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坐起来扫视了一下全班正在酣睡的战友们,突然,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副班长可是个大好人呀,他一次也没有叫过我小炉匠呀,他还帮我念过好多回家信,也帮我写过好多次回信呀,还跟我谈过好多次心,还有、还有……副班长不能也这么死了呀,我不能连累他,不能这样害了他!那样的话,我就太没良心了,整整一年了,他可是真的没叫过我一次小炉匠呀……小老乡终于把拉火绳又轻轻地从班长脖子上一圈一圈地取了下来,所有的东西都放回原地。
于是,这个除夕夜就平平安安的什么也没有发生。
听完了小老乡的讲述,不知是因为我、因为全班战友,还是因为整个贺兰山……我的眼泪滚滚而下。我紧紧地抱住他,很久很久地,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我只会神经质地重复一句话:“铁锁呀铁锁,谢谢你,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知道吗,你的这份信任,够我享用一辈子了……”
刘铁锁也反复说:“不不不,副班长,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你对我太好了、太信任了,你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好人应该有好报……”
听了刘铁锁的话,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感到万分惭愧。
最后,刘铁锁又一次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副班长,这件事你可对谁也别说,要不,我就啥啥都完了!”
我急忙说:“铁锁,你放心,我发誓,我对谁也不说,对谁也不说……”
事后不久,班长复员回家,我荣幸地升任班长,刘铁锁也里里外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年终还受到了上级的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