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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秦腔迷

整整五年没有回关中老家探亲了,时常勾起一种难割难舍的思念。刚进腊月,就收到爷爷一封信,说他实在想念我们全家,叫我们想办法赶回去过春节。他还特意提到,要趁我们回家之机,办一件大事,了却他一桩心愿。至于什么事,他没有说。爷爷有什么心愿这么重视呢?我心里揣了个疑团搁不下。我们全家一商量,决定回老家过年去。

在县城下了火车,浓郁的故乡气息扑面而来,满耳朵都是亲切的方言土语。这时候,喇叭上正放秦腔《铡美案》,那韵味那样醉人,我立刻沉浸在醇美的乡音乡情中。

我们八百里秦川,又称关中,是陕西的“白菜心”,土地肥沃,民情敦厚。以西安为界,以西咸阳、宝鸡地区十多县为西府,以东渭南地区十多县为东府。两府县县有秦剧团,村村有自乐班,人人能吼几板戏。关中是秦腔之乡,产生了好多演唱艺术家,更培养了无数戏迷。我爷爷李长寿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听着爷爷“王朝马汉一声叫,把老爷的铜铡抬上来”的唱腔长大的,是听着家乡人关于爷爷的好多传闻故事长大的。

那一年,爷爷还小,他们几个孩子在打麦场上玩耍,学大人演《铡美案》。爷爷扮包文正,陈跛子扮陈世美。玩到铡陈世美那会儿,他们竟用真铡刀做实验,铡刀一压,把陈跛子的小拇指铡掉了一节子。陈跛子疼得大哭大叫,我爷爷吓得跑回来蜷缩在家里做饭用的铁锅里……

爷爷长大后,斗大的字识不了两箩筐,却能连唱带背,一字不拉地唱诵十多本戏。爷爷爱唱戏,自然也爱看戏,关中人口稠密,村庄之间远则四五里,近则一二里。哪个村演戏,锣鼓家伙一响,四面八方的村子都能听见,大路上立马就有人络绎不绝地直奔剧场。没多久,周围很快就路断人稀。只要有戏看,下午收了工,爷爷就顾不上吃饭,拿两个冷馍,抓几根生葱,转身就走,天大的事也挡不住。他总是笑着对奶奶说:“没法子,锣鼓一响,脚跟发痒,漆下的钩子——油(由)不得嘛!”

那一年冬天,离我们十多里地的范家洼演戏,爷爷自然夜夜必看。人家看完戏就回家,他却还要跑到后台问长问短,最后只好一个人往回走。那一夜,奶奶好歹等不着爷爷回来,焦急不安。天亮后叫人去找,发现爷爷竟在半路上的一块麦田里睡着了。

那儿有一片坟地,他半夜走到那里,鬼差神使地转起了圈儿,一转就是大半夜,把人家的麦苗蹋得不像样子。来人叫醒了他,他半天还不明白是咋回事。爷爷的好朋友油葫芦看着现场笑着说:“看来是阎王爷没啥下锅了,叫你给推磨子磨面哩吧!”事后,村上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李磨子,广为流传。年龄差不多的,见了面叫“磨子哥”,小一辈的叫“磨子叔”,再小一辈的就叫“磨子爷”。爷爷一概笑脸答应,好像还有几分荣耀似的。那件事发生后,村上剧团拉板胡的陈跛子给爷爷编了一段“顺口溜”,成了村上的典故:“李长寿,爱看戏,回来遇上鬼兄弟;推了一夜大磨子,糟蹋四亩庄稼地。”此后,村上就多了一句俗语:“李磨子看戏——活见鬼!”

不过,给爷爷造成大名声的还是他的唱戏。我们东府是戏窝窝,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时常听到有人放开嗓门吼秦腔。人们上下工的路上,赶集走亲戚的途中,吆牛犁地的空当,动不动就唱一板戏。我爷爷堪称唱野戏的代表。爷爷说,唱上一阵子戏,能解闷,能解乏,一天不唱没精神,两天不唱丢了魂,三天不唱病缠身。

一次,有个人在崖头上边走边唱:“一斗麦磨成面能吃几天——”当时,爷爷正巧在崖下面解大便,急忙提起裤子应了一句:“那要看吃饭人是多是少——”他这一唱不要紧,把上面那人冷不防吓了一跳,差点跌下来。这件事在村上传得很广,就有年轻人问:“磨子叔,到底有这回事没有?”爷爷总是笑而不答,不置可否。

那一年春节,村上准备演戏,提前排练《铡美案》。本来爷爷擅长演包文正,这一次却要演秦香莲。那天晚上在祠堂排完戏,别人都回家了,爷爷却叫上我父亲和姑姑扮成冬哥和秋妹,来到戏台上反复练习台架动作。后来惊动了半夜起床喂牲口的饲养员,叫了一伙人,拿了镢头棍棒来到剧场,以为有人在戏台上偷东西呢……

久而久之,我们李家村因为爷爷的关系,又多了几条常用语。嫌对方爱说话,就说:“李磨子唱戏——嘴不乏?”形容办事有把握,就说:“李磨子上戏台——没说的!”

我们东府人唱大戏无非几个年节。

春节:从“破五”开始,短的演到正月十五闹元宵,长的一直唱到正月二十三。

四月八庙会:这时候庄稼将熟未熟,地里没有忙活,人们就都去赶庙会,有庙会必定有戏。

再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这时节夏收早已完结,秋粮将收未收,庄稼人正好趁机热闹一阵子。人们的定亲、婚嫁等喜庆红火事大都在这些时候操办。

由于逢年过节大唱特唱,有的人唱上三五天嗓子就哑了。但我爷爷不管唱多久,嗓音始终如初,被村上人称为“金嗓子”。

新中国成立前的有一年春节,我们村首屈一指的财主给老母亲过七十大寿,张罗了两家戏班子唱对台戏(至今我们村上的对台戏楼相对矗立,别具风格,时常有城里来的专家学者和外国人来参观。据县文化局的人说,像这样的戏台在东府别无仅有)。主家提前半年打了招呼,要求每天晚上两家同唱一本戏,以见高低。

对台戏已经唱了四个晚上,先唱《三滴血》《游龟山》,又唱《铡美案》《辕门斩子》,唱来唱去,两家不分上下,各有千秋。要论谁高人一筹,就要看第五晚上了。这天晚上,天刚麻麻黑,村边墙下走来两个年轻人。走到一棵树下停住,女的问:“你就是夜黑(昨天)的杨宗保?”男的也急忙问:“你就是夜黑的穆桂英?”两个人开了话头,竟越说越多,越说越亲热,忘了迟早。

戏台上已到了开戏的时候,两家台下都挤了黑压压一大片人。台上业余剧团的头儿都着急了,眼看就要开戏,扮主角的演员不见了!这边不见了男主角,那边不见了女主角。头儿只好一面派人去找人,一面按时敲锣打鼓“炒台”。这边一“炒台”,那边怕冷落观众,也赶忙“炒台”。每次开戏前,戏台左侧的文场(拉板胡、二胡及吹笛子的等)和右侧的武场(敲板、打锣、拍钹、弄铙的等),先要一起演奏敲打一阵子,时间长短不一,把气氛“炒”热为原则,这就叫“炒台”。等于发个通知预告一下:正戏马上就要开始。这时候,没占位子的就赶紧往里挤,戏院外面的赶紧往里跑。

记得我上小学那时候,只要一听见“炒台”声,心里就发慌,撒腿就往剧场跑。一般情况,“炒台”不宜过久,观众的耐心总是有限的。“炒台”时间太长,就容易“炒煳”,观众就要骂娘。我们关中运用很广的一句话说,“好事不用等,瞎戏锣鼓多”,就是从“炒台”总结出来的。

这会儿人还没找回来,没招儿,只好继续“炒台”。下面的观众哄哄开了:“咋球弄的嘛,炒这么长的台?”

周围人接上说:“这才是怪事,那边也一个劲地炒台呢!”

村外树下面的杨宗保和穆桂英话说起来没个完,越说越离不开。忽然穆桂英抬起头说:“呀,炒台咧,快回!”说完顺手塞给杨宗保一件东西,转身就往回跑。杨宗保打开一看,是个鲜红鲜红的红肚兜,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忙叠好塞进怀里,往戏院跑去……

转眼到了四月八逛庙会,杨宗保和穆桂英又见面了。这一次一见面,杨宗保就送给穆桂英一个小圆镜。这个穆桂英就是梁牡丹,名字很中听,戏也唱得好,只是人长得黑了点,平常娘家人都叫她黑牡丹。那个杨宗保就是我爷爷李长寿了。黑牡丹后来就是我的亲奶奶。那一回的“炒台”事件弄得很不像话,观众意见很大,真实原因很快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当然这件事也从另一方面给李长寿和黑牡丹扬了名声,褒贬不一。但不管怎么样,后来她和他唱戏的时候,观看的人更多了。

五十年代中期,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关中农业大丰收,又是庄稼人唱戏的好时候。那年春节,有好事的东跑西颠,硬是又闹起两个戏班子唱对台戏。这种场合肯定少不了我爷爷。这些年,我爷爷李长寿经过千锤百炼,已经由演杂角长进到擅长演胡子生和吼大净。《辕门斩子》里的六郎杨延景,《周仁回府》里的周仁,《铡美案》里的包文正都能演。看对台戏很有意思,戏迷们特过瘾。愿看南台的,转过身往南看;愿看北台的,转过来朝北看。有的人一会儿看南台,一会儿看北台,专挑顺眼顺耳的观赏,常常很难说清哪边输了人,哪边赢了台。

那天晚上,演我们东府家喻户晓人人能唱的《铡美案》,爷爷扮包文正。有一场戏他出台时忘了戴胡子,台下观众立刻哄然大笑。爷爷随即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回去再戴是万万不行的,他灵机一动,本来应该唱“王朝马汉一声叫,把老爷的铜铡抬上来”的戏文,爷爷竟正儿八经地唱成:“五朝马汉一声叫,把老爷的胡子抬上来!”那王朝马汉赶紧借坡下驴,果真回去把胡子捧了上来。爷爷转过身戴上胡子,又唱道:“王朝马汉一声叫,再把老爷的铜铡抬上来!”王朝马汉赶忙又回去正式抬铜铡去了。观众看到这里,照样看得津津有味,还响起一片喝彩声。这一喝彩不要紧,立刻把好多观众吸引过来,最后竟赢了台。故乡的人就是这样纯朴、宽容,并带有一种农民式的幽默。

那一回对台戏唱过后,村上人说:“宁可三天不吃饭,也要看李磨子的《铡美案》!”爷爷在那回对台戏中大大地出了风头。

后来有个城里来的记者采访爷爷,问他在戏台上为什么能那么轻松自如,爷爷说:“没啥没啥,上台下台一百八,唱戏就像说闲话!”记者又问爷爷为什么唱戏的劲头那么大,爷爷依旧涨红脸说:“没啥没啥,解解乏,解解闷,庄稼人就这点活头嘛!”再问,他还是这几句话。

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爷爷到底能唱多少戏,怕是连他自个也说不清。爷爷没上过学堂,硬是靠唱戏唱出了大学问。他的第一个本事就是给村上的小孩起名字。

那一次,他给一个小孩起名叫“赵玉照”,主家问咋这么叫,他解释说:“三国时有个人叫司马师,统领几十万人马,是大将军,还不好!”主人听了,还挺满意。

又一次,他给人家小孩起名叫“陈晨”,给大人讲解说:“知道曹操吗?打江山坐天下的人,能文能武,盖世英豪,放心吧,好名字!”人家高高兴兴地走了。

爷爷给人起的名字还有王飞(随张飞)、李子龙(随赵子龙)、赵瑜(随周瑜)、张琦(随韩琦)等等。只要是爷爷给起了名字的,到孩子看满月的时候,都要给他送几个点了红的肉夹馍。每当这个时候,爷爷高兴得可滋润呢。爷爷倒不是稀罕那几个馍,那是他的创造得到了社会承认的证明。凡是爷爷给起了名字的小孩,长大后无论是当教师、当干部的,还是当工程师、当厂长的,都对自己的名字很满意。不像我们东府叫得相当普遍的牛娃、狗娃、石头、铁蛋、黑丑那些名字,叫人长大后十分尴尬,常常成为被人开玩笑的资料。

爷爷还能口头作对联。我们村上有个五保户老汉,生产队平时常安排他看看庄稼,干些轻松活儿。他死后埋在村北,他没儿没女,生产队只好给他办丧事。写挽联的学校老师问:“门上写啥对子呢?”

爷爷在旁边说:“这还不好写,你就写:生前城南赶麻雀,死后村北看庄稼,门楣上写:哟呼哟呼!”写字的老师连声说:“咦!实在是好,既实际又生动!”村上的阴阳先生死了,爷爷根据墓地位置,也给作了一副对联:“头枕乳罗山,脚蹬金水河。”横批是:“天地阴阳。”

我爷爷的学问还表现在他能随时随地编好多“顺口溜”。陈跛子是三队老会计,曾因爷爷那次看戏回来遇鬼,给爷爷编了一串话,后来爷爷也编了几句回敬他:“三队有个老会计,领着妇女常下地,不说一句正经话,净放屁!”

有对小两口闹离婚,爷爷给编了一段:

嚓嚓嚓,当当当,

十八姑娘找对相;

先见面,后照相,

欢欢喜喜进洞房。

红绸子袄儿没穿烂,

两口闹下大意见;

打打闹闹过不成,

哭哭啼啼进法院;

法院一断,

成了单干……

那一天,大伙儿正在地里干活,路上有一对小两口回娘家,哼哼唱唱十分亲热。爷爷当即编好顺口溜:

蒲篮筛子都挂起,

兰兰引上女婿忙罢去;

一路上哼哼唧唧做啥哩?

亲嘴哩,说话哩,

唉呀呀,

年轻娃娃胆大哩,

过路人见了害怕哩……

前多年,我们家乡一到冬春农闲时节,就要抽大量民工外出修公路,修水库……只要有爷爷参加,每天晚上,他住的屋里必然挤满了人,有的倒水,有的点烟,目的是要叫爷爷“来一板”。每逢这时候,爷爷必定当仁不让,叫陈跛子拉板胡,油葫芦敲板,就酣畅淋漓地唱起来。最叫好的是“大实话”:

为王的上朝来脊背朝后,

不小心把肚子放在前头;

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

你外爷你外婆那是两口;

走一步退一步不如不走,

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大黄狗大白狗都爱吃肉,

一头牛两头牛都是牲口……

爷爷唱一唱,得喝喝水,歇歇气,其他人也跟上唱一唱。这样三唱五唱,就三星高照夜深了。好戏能把人唱醉,瞎戏能把人唱睡。大伙儿听爷爷唱戏竟没有一点睡意,缠住爷爷不散。爷爷就说:“好了,唱来唱去,无非是小姐赠金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你们中不了状元,明天还得干活,回去吧!”大伙不依,爷爷就又唱一段,最后说:“解解乏解解闷就行了,你们豆腐渣擦勾子,没个完还成!”大伙只好依依不舍地回去,第二天晚上照来不误。爷爷唱的那一段大实话,后来村上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唱,不过是没有爷爷唱得那么动听罢了。

爷爷一辈子只爱秦腔戏,对歌舞、话剧之类从不光顾。那一年,镇上来了一个剧团演话剧,人们都说成是演戏。爷爷和奶奶也去了。可是还没看多久,爷爷就拉上奶奶出来了,一边往回走一边嚷嚷:“啥嘛,净说话,那也叫演戏?”

“文革”开始后,秦腔古装戏不准唱了。爷爷只有在野地里、山坡上偶尔吼几声:“王朝马汉一声叫,把老爷的铜铡抬上来……”

有一天,村上来了县文化馆的一个干部,叫刘文彬。他帮助村上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穿上黄衣服唱歌,挥动红宝书跳舞……几十天后,文艺宣传队举行第一场演出,革委会主任陈捣鬼爬到树上,用喇叭筒喊叫,要全村人都去看。爷爷看完回来,不停地说:“啥嘛,脚一扎手一扎,唱啥都唱啥,那叫演戏?哪有秦腔好!”

那个刘文彬回去没多久,又带男男女女一伙人来到我们村,要树立什么典型,叫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排演样板戏《红灯记》《沙家浜》,而且一定要唱京剧腔,还要求全村男女老少人人都要学唱。除宣传队的人正儿八经排练外,全村人每天晚上都要集合在打麦场上,工作组唱一句,大家唱一句。那一年我已十岁,也跟上学会了两段京剧:“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件事几乎遭到了全村人的消极抵制。人倒是都去了,可没人使劲。说是唱戏,实际上是乱哼哼,而且声音七长八短,你高我低,不成体统。爷爷回到家大发牢骚:“那叫唱戏?那叫和尚念经!”

村上人都把那个刘文彬叫“刘神经”。

有天晚上,陈捣鬼来到我们家,对爷爷说:“磨子叔,县上老刘叫你去演戏哩,那些娃娃太嫩,弄不成事,那个李玉和、胡传魁,还非你演不行,人家这是看得起咱,明天你就去,晚上排戏也给你记工分……”

这个陈捣鬼叫陈家祥,原来是大队上的会计,人长得像个瘦猴子,平时为人心眼小,爱计较,说一句话要眨三次眼,背后爱拨弄是非日鬼人。村上有句话说:“挤眉疙眨眼,捣鬼不停点”,就把他叫了个“陈捣鬼”。“文革”一开始,他就拉了一伙人造反,成立了“燎原”战斗队,当了司令。后来成立革委会,他就当上了主任。

我爷爷四方脸膛,身材壮实,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他一见陈捣鬼那副尊容心里就不舒坦。他不动声色地问:

“唱咱们秦腔还是唱京戏?”

陈捣鬼眼睛飞快地眨了眨:“当然是唱京剧呀,这是上头安顿下来的事,不是哪个人随便叫唱的。”

“唱京剧,我不会!”

“有县上来的人教啊,人家教不会不走哩!”

“那你叫别人学嘛,我只会唱秦腔。我这一大把年纪了,学京戏干啥?我又不是北京人,我要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早都会唱,还用得着人教!”爷爷是个撞倒南墙连土担的犟脾气人,说不去就不去。

陈捣鬼碰了钉子,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村上业余剧团敲板的油葫芦儿子结婚,下午,他跑到我家,叫爷爷晚上去热闹热闹。家乡人把那种不拘形式的清唱叫“自乐班”。谁家有红白喜事,叫上八九个人,摆一张桌子,放几条凳子,有人敲板,有人拉胡琴,不打扮,不化妆,就开场了。自乐班的活动,即使在60年代“低标准”,家乡人“粗布裤子,红薯肚子”那时候也没有停止过。

爷爷看了一眼老搭档说:“人家现在叫学京戏,咱还敢唱秦腔?”

油葫芦眼睛一瞪:“噢,我弄了几十年戏班子,现在儿子结婚唱一阵儿,谁还能把我挡住?走,没事,天大的铁锅我顶着!”

爷爷叹了口气:“唉!油葫芦,你说这是抽什么筋嘛,天下老百姓咋能都唱一个京戏哩!我就不习惯那个腔调,哼哼呀呀的,有劲使不上!”

油葫芦说:“人家外地人也烦咱们秦腔呢,说唱秦腔像是吵架哩!”

爷爷脖子一直,声音忽然提高:“那就各唱各的,井水不犯河水嘛!”

油葫芦说:“这回看这来头还不小哩,说是要消灭秦腔哩!”

“消灭?能消灭么?那戏都在老百姓心里扎了根呢,他能挖走?”爷爷一磕烟锅,忽地站起身:“日他先人,管天管地,管不了老子唱戏!女人忧愁哭几声,男人忧愁吼几声!咱这就说定了,今晚上咱们就痛痛快快吼一阵子。庄稼人就这么点活头嘛,咱们唱了,看他还能割了舌头不成!”

晚上,油葫芦家院子里挂了一盏油灯,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锣鼓胡琴一响,立刻惹来好多人。我爷爷先唱了一板戏,觉得不过瘾,这些天窝在肚里的气还没顺过来,就大声说:“陈跛子,把我的胡子给拿来!”

陈跛子停住手中的胡琴弓子,惊异地问:“咋?今黑个还戴胡子呀?”

“戴!”爷爷大声说。

油葫芦在一旁说:“磨子哥要戴,你就给拿去!”

陈跛子人很忠厚,兼管剧团的戏装,立刻起身走了。

按家乡的习俗,自乐班唱戏,从来是不戴胡子不化妆的。爷爷唱了一辈子戏,挣了点名声,除了他的嗓子好,台架耐看外,还有两手精彩的绝活。一是闪帽翅:两边同时闪,那很平常,难的是一边闪。如果左边闪,右边则纹丝不动;同样,如果右边闪,左边则纹丝不动,家乡人称之为“凤凰单闪翅”。二是抖胡须:半尺宽三尺长的胡须,在头不动的情况下,能像波浪一样地抖个不停;还能将中间一寸宽的那一绺胡须几乎吹成九十度的直角;有时还能使两边的那绺胡须自动飞起来。爷爷对那副胡子十分珍爱,那是他亲自挑选买来的,基本上是他的专用品。

陈跛子小跑着回来了。爷爷接过胡须,表情庄重地戴好,站在场地中央,摆好了架势,气宇轩昂地唱起了杨六郎的一段戏:

我杨家投宋来不要人保,

白龙马银战杆自挣功劳。

我大哥替宋王把忠尽了,

我二哥保名节永归阴曹,

我三哥被马踏尸骨难找,

四八郎失番邦永不还朝,

我五哥五台山修行学道,

我七弟被仁美射死法标,

我的父捐忠躯一命丧了,

单丢下孤身延景保宋朝……

这天晚上的几板大戏,爷爷唱得酣畅痛快,声情并茂,也惹得陈跛子的板胡拉得格外动听。最后少不了又唱了一回“为王的上朝来脊背朝后,不小心把肚子放在前头……”笑得人们嗷嗷大叫,连新娘子也忍不住捂上嘴笑个不停。

自乐班昨晚上的行动,陈捣鬼很快就知道了。他跑到刘神经那儿说:“老刘,那个李长寿,咱们叫他唱戏他不来,夜黑却搭了一班人自个唱开了,这不是故意跟上级做对么!”

刘神经站起来,倒背双手,在屋里转了三圈,给陈捣鬼指示说:“这样吧,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和普通群众一般见识,咱们做到仁至义尽,你再去叫一回,叫他来唱京戏,他不来再说。”

陈捣鬼说:“好好,我就去。”

一顿饭的工夫,陈捣鬼回来了,气呼呼地说:“李长寿那个老家伙,真他妈的是小娃的鸡巴,你越逗他还越硬咧。他不唱,要唱就唱秦腔!”

刘神经把桌子一拍,唾沫星子乱飞,怒气冲冲地说:“你带上几个人,把他弄到革委会来,扳掉他这个尖尖,看还长什么杈!”陈捣鬼叫了一伙平时在革委会混工分的“生瓜”,风风火火地走了。

一时三刻,爷爷被那伙人押来了。

刘神经坐在桌子前,亲自审问爷爷,陈捣鬼坐在旁边趾高气扬。爷爷心地坦荡,满腔热血,难以洞察他们的计谋,直来直去地回答刘神经的问话:“样板戏我不敢说不好,就是京剧我唱不来!”

刘神经又问:“你是不是说过,唱京剧哼哼唧唧,像和尚念经哩?”

爷爷说:“我不会唱京剧,也不喜欢京剧,觉得比起秦腔来没劲!”

刘神经气恼地说:“我说你李长寿啊李长寿,你这个农民脑筋真该换换了。你知道不知道,推广京剧,普及样板戏,这是北京的领导决定的,你李长寿胆大包天,竟敢……”爷爷又说了好多刘神经不爱听的话,把刘神经气得暴跳如雷,大声喊道:“好,咱们不说了,你李长寿等着瞧,我就不相信铜盆子煮不烂你个老牛头!”

天黑后,审问继续进行。屋里只点一盏黑乌乌的马灯,光线昏暗,像阎王殿。陈捣鬼走到爷爷跟前问:“我代表老刘再问你一次,京戏你到底唱不唱?”

爷爷还是老话:“不会唱,要唱就唱秦腔!”

爷爷话音刚落,桌子上的马灯突然熄灭,四周一片黑暗,从屋子角里窜出几条黑影,抡起棍棒,劈里啪啦地朝爷爷身上打去……最后将爷爷关起来了。

过了四五天,待爷爷能立起身子了,刘神经和陈捣鬼召集全村人召开批斗大会,清算我爷爷的罪行。刘神经给爷爷定了三条罪:一是恶毒攻击中央文革领导;二是抵制排演革命样板戏;三是顽固地宣传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封资修黑货。

有天晚上,我给爷爷去送饭,离老远我就听见爷爷放开嗓门大吼:“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子头割了;割了还有身子在,不过三天长上来……”我怕饭凉了,朝前走去。只听门口的两个看守说:“这老熊是越活越糊涂了……”

我走到屋里,把瓦罐里的包谷糊汤倒到碗里,又拿出两个掺了红薯面的馍给爷爷吃。爷爷看了一眼饭菜,回头猛地抱住我。他的眼窝里涌出了泪水,问我:“好乖娃,你给爷爷说实话,你怕不怕?”

我低了头说:“现在不怕了。”

爷爷用粗大的手在我头上抚摸着,疼爱地说:“叫爷爷看头上的双旋还在不在?噢,在,还在哩!”爷爷平时最爱看我头发上的双旋,看一次就要说一次:“头顶双旋,滚过鸡蛋,长大做个知县!”然后朗声一笑,再加上一句:“做了知县可别把爷爷忘了!”家乡人说,头发长双旋是吉兆,双旋之间又能滚过鸡蛋的,长大后必定当个县官。爷爷就这样经常拿我的双旋开心。

爷爷又问:“最近考试了没有?”

我说:“考了。”

“语文考多少?”

“100分。”

“算术呢?算术考多少?”

“100分。”

爷爷又使劲把我一搂,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哽咽着说:“是爷爷把我的好乖娃害了,都怨爷爷啊!小明,爷爷给你说几句话,你一定要记住,照爷爷的话办,啊?”

我点了点头:“嗯。”

爷爷说:“不管在学校还是在村上开批斗爷爷的大会,人家呼口号你就跟上呼,人家喊坏分子你就跟上喊,人家说爷爷是坏人你就说是坏人,一定要记住!”

我说:“我不。”

爷爷又使劲把我搂了一下,几乎是哀求似地说:“那不行,你一定照爷爷说的来,那样对你有好处!你爱爷爷,爷爷心里是知道的。”

我答应了:“嗯。”

爷爷说:“你回去给你奶奶和你爹你娘说,就说爷爷好着哩,爷爷不会死的……”

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开了。

陈捣鬼为了表现自己积极,叫油葫芦和陈跛子把村上业余剧团积攒了几十年的古戏装、道具抬出来,一把火烧光了。晚上,陈跛子来看爷爷,抹着眼泪说了烧戏装的事。爷爷气得两眼发红,骂道:“陈捣鬼啊陈捣鬼,你这个小人、败家子!你……”待爷爷骂了一阵子,陈跛子凑到爷爷跟前说:“你那副胡子我给你留下了,谁也不知道。”爷爷转过身,紧紧地抓住陈跛子的手使劲摇着:“还是你对我知根知底啊!”

陈跛子无奈地说:“陈捣鬼咋是这么个没良心货呢,为了巴结上司,就糟蹋邻里乡亲。”

爷爷说:“日他先人,看戏上,比世上,啥时候都有这种人啊!”

陈跛子比爷爷小几岁,跟爷爷在一起泡了几十年,是个很实在的人。秦腔戏尽情吼唱,亢奋昂扬,气氛热烈,有一半是靠文场面支撑的。文场面的激越撩人又是靠板胡支撑的。拉板胡的人坐头把交椅,家乡人尊称为“拉头弦的”。陈跛子拉头弦远近闻名。他跟爷爷一样,也没上过学,只认得自家的名字。那一年,村上托人从西安易俗社请来一个拉头弦的把式(师傅),专门给陈跛子教手艺。

把式示范后说:“我给你把谱子抄下来,你以后慢慢练。”

陈跛子难为情地说:“唉,我不会你们那个刀来米发……”

把式又说:“要不我用老记谱法给你记,工尺上乙……那些会吧?”

陈跛子越发红脸了:“那些我也不会。”

把式没招了,摊开双手:“那你说这咋弄呀?”

陈跛子说:“你只管拉你的,我听听就成。”

把式瞪大眼睛:“你单凭耳朵听能记住?”

陈跛子说:“试试吧。”

把式看也只能这样了,就在前边拉,让陈跛子在旁边学。最后,陈跛子全靠自己的悟性和耳功,硬是把把式传授的一套秦腔曲调全学会了。此后,半县人都知道我们村的戏班子有两个台柱子,也知道他们的特长,那就是李磨子的嗓子,陈跛子的弓子。陈跛子对我爷爷是很敬重的。平时到我们家,一来就伸手摸爷爷的水烟袋,赶上啥饭吃啥饭。他三十多岁死了老婆再没娶女人,生活过得很艰难。爷爷好多衣服刚洗了两水,就送给他穿了。

陈跛子从我爷爷的屋里出来,扑蹋扑蹋地往回走。还没走出三丈远,就听爷爷扯破嗓子地唱开了:“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子球咬了……”陈跛子大惊失色,慌忙跑回去,爬在窗口压低声音说:“好我的磨子哥哩,你千万再莫这么唱,实在要唱就唱点别的……”

后来爷爷又唱起了“大颠倒”:“村头上碰见人咬狗,拿起狗来打砖头,没料想砖头咬了手,一下子咬得血长流……”那天晚上,爷爷唱了好多戏,想唱什么就唱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门外远处蹲了很多人,悄悄地听爷爷唱戏呢。

夜空黑沉沉的,十分冷寂。

第二天,陈捣鬼就跑到刘神经那儿告状说:“李长寿这老熊不是个东西,叫他唱京戏,他偏不唱;不叫他唱秦腔,他偏要唱,昨晚上又唱了半夜,这不是给我们示威吗?还骂我们是儿子,他是老子,动不动就是‘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子球咬了’,你看看,都是些啥话嘛!”

刘神经恼羞成怒说:“把他颠倒吊起来,叫他再唱!”

陈捣鬼按刘神经的指示,叫那伙“生瓜”,果真把爷爷的脚脖子绑住,吊到房梁上折腾了半夜。

就在这天晚上,村上排练京剧样板戏的戏班子里出了一件大事。晚饭后,已到排戏时间了,还不见演李铁梅的张兰花和演李玉和的李大力那两个年轻人来。派人去叫,家里没人。寻了半夜,也没找到。戏没排成不说,两家的大人也着了慌。双方的亲戚家都找了一遍,都说没见人。天亮后,派出去找人的一个小组在三十里外的黄河岸边发现了一只女人鞋,拿回来一认,就是“铁梅”的。又过了两天,人们在五十里以外的河滩上发现了一具女尸,由于泡得太厉害,无法辨认了。这一下可不得了,两家人全体出动,找陈捣鬼要人,闹了个天翻地覆。

刘神经抓典型推广京剧,普及样板戏,受到重大挫折,十分气恼。过了几天,我爷爷以“现反罪”被县上来人拷走了,判了三年刑。

天空阴暗,不见太阳。

爷爷不顾浑身疼痛,挣扎着走出去,在路边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包青天的轿子。他急忙像秦香莲一样跪下,大声喊道:“包老爷,我冤枉,我冤枉啊——”包老爷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却唱道:“王朝马汉一声叫,把老爷胡子抬上来!”包老爷戴上胡子,对他说:“你有何冤枉,快快地道来!”爷爷说:“我是乡野一个普通百姓,一生除了种地,就爱唱几句秦腔,解解乏,解解闷。我尤其爱扮成你的模样,唱《铡美案》。可县上来的刘神经不让我们唱秦腔,非要唱京戏不可。就为这,打断了我的腿,判了我的刑。老爷,我冤枉啊,你要为我做主啊老爷……”包老爷打断他的话说:“你装扮成我,唱的什么戏,先唱唱我听一听!”爷爷说行,就放声唱道:

头戴黑来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锭墨。

国母笑咱面貌丑,

三尺红绫披在身……

爷爷唱了一阵儿停下说:“我就是这么唱的,老爷,你快给我申冤啊!”包老爷说:“不忙不忙,你再唱给我听听!”爷爷只好又唱了一会儿,唱完了又叫包老爷为他申冤,可包老爷还要听。爷爷壮了壮胆子问:“包老爷,你到底是断案哩还是听戏哩?”包老爷说:“我要先过了戏瘾再断案。”爷爷说:“莫非老爷爱听秦腔,也是戏迷?”包老爷说:“是啊,我也是个戏迷,所以叫你不要忙……”爷爷不等包老爷说完,又着急大叫一声:“我冤枉……”这一叫爷爷醒来了,苦笑道:“唉,弄了半天是个梦!”他又揉着疼痛的腰和腿,叹了口气。

过了一年多,爷爷被提前释放回家了。回来后,他的一条腿也像陈跛子一样跛开了。那是被陈捣鬼那伙人打坏的。

爷爷回家后,奶奶擦着眼泪说:“啥世道啊,唱戏也唱出罪来了!”

爷爷说:“日他先人,弄来弄去就可怜个庄稼人!”

奶奶劝道:“咱们庄稼汉算个啥,在人家那里没个鸡毛重。胳膊拧不过大腿,你以后也就别唱了。”

“啥?”爷爷回头瞪了奶奶一眼,“别人这么说你也这么说!”

奶奶说:“我还不是为了你,你看看你那腿!”

“唉——”爷爷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咱们庄稼人唱两句野台子戏,撞谁伤谁了啊,人家也觉肋子疼!好,不唱了,以后永远也不唱,谁唱谁就是三孙子!”

70年代末的一天,艳阳高照,气候宜人。爷爷忽然把那副从陈跛子那儿悄悄要来的大黑胡子挂在门楣上,仔细小心地梳理着,嘴里轻轻地哼唱道:“王朝马汉一声叫,把老爷的胡子抬上来……”奶奶见爷爷眉开眼笑,像换了个人似的,就过来问:“你今天这是抽什么筋呀,咋把这东西拿出来,不是又找事么?”

爷爷看了一眼奶奶,继续抚弄着他的宝贝胡子说:“陈跛子今天赶集回来说,县上又唱开秦腔古戏咧……”

奶奶打断爷爷的话说:“我说嘛,你今天怎么高兴得五脚子六手的,原来是……”

“原来是世道大变了!”爷爷忽然走到奶奶跟前小声说:“跟你商量件事……”

奶奶说:“有啥你就说嘛,看你神神忽忽的像个啥!”

县城的剧院门口,高音喇叭播放着昂扬嘹亮的秦腔戏曲,十分动听悦耳。剧院门口的半条街,人们熙熙攘攘的格外热闹。售票窗口围了一大堆人,拥来挤去。有了票的人大声叫着同伴的名字:“买上咧,在这儿,快进!”没买上票的人也大喊着:“使劲往里挤嘛,戏台上已经炒台咧!”

我爷爷路上催我奶奶:“走快点嘛,恐怕已经开戏了!”爷爷和奶奶经过商量,背上烙好的锅盔,来到县城住最便宜的旅馆,整整看了四天四夜戏,一场也没拉。这天下午奶奶看完戏,出了剧院门正看热闹,忽然爷爷拉了奶奶一把:“快走!”奶奶不情愿地说:“慌啥哩嘛,天气还早哩!”爷爷又使劲拉了奶奶一把:“叫你走你就走嘛!”奶奶只得跟上爷爷离开了戏院门口。等走远了,奶奶问:“到底是咋回事嘛?”爷爷说:“我瞅见那个刘神经正从戏院往外走着哩,我一见那个货心里就冒火!”奶奶说:“是这事,你咋不早说哩!”

一个月后,我们李家村的业余剧团在禁演古装戏十多年后又恢复了。村委会花了几千块钱,从西安买回一套戏装,购置了锣鼓胡琴,委派了团长。原先唱过老戏的人又吃香起来,爷爷被尊称为“老导演”。

整整一冬天,业余剧团天天晚上排戏,准备春节大演一场。尽管是排练,每天晚上都有人围观看新鲜。有的自愿跑腿叫人,有的架火烧水,还有的提来自家的红薯,在火堆里烤熟了拿给演员吃。这几个月里,只要谁家有红白喜事,戏班子必定去吹,拉,演,奏,唱,热闹一番。如果是婚嫁红事,就唱《穆桂英挂帅》:“女将军掌帅印不让须眉,二郎滩战敌寇里外靠你……”如果是丧葬白事,就唱《祭灵》:“满营中三军齐挂孝,白人白马白旗号……”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热身排演”。

这天晚上排戏回来,爷爷蹲在椅子上边吸旱烟边对奶奶说:“你说可笑不可笑,那一年陈捣鬼和刘神经日鬼我坐了牢,我还做了个怪梦……”

“啥怪梦?”奶奶问。

爷爷把他梦见包公请求申冤的梦说了一遍,磕了磕烟锅,又笑着说:“包公就是一个劲要听戏,不给我判案,可笑不可笑!”

奶奶也笑了:“包老爷跟你一样,也是个戏迷,净耽搁正事!”

爷爷说:“我耽搁啥正事了,我可从来没……”

奶奶说:“没耽搁正事?糟蹋了人家几亩地,又在牢里受了一年多罪,害得家里人个个打不起精神……”

爷爷不再说啥,只是笑了笑。

转眼间就是正月初五了。戏报贴了方圆四十里,各家都通知了亲戚朋友。戏台也已布置停当,崭新的幕布十分漂亮,戏台两边请学校老师写了对联贴了上去:

八百里秦川红旗飘扬

三千万儿女怒吼秦腔

从初五晚上开始,每天戏台下面人山人海,挤来挤去。一会儿统统朝东倒,一会儿齐刷刷朝西倒。有些捣蛋小伙子故意兴风作浪,趁机往人家姑娘媳妇身上靠,还偷偷在人家身上捏一把。眼看戏唱不下去了,戏台边上就跑出来一个人,提了一把大铜壶,里面装满凉水,专往人稠处浇。一浇,就安静一阵子。可是没多久,就又挤开了。

爷爷年过花甲,一点不服老,戴上他和陈跛子珍藏多年的大胡须,又演了一回《铡美案》《辕门斩子》10多本戏,美美过了一回瘾,高兴得像年轻了好多岁。

回到家里,奶奶故意问:“你不是发誓赌咒,说你再不唱戏了吗?”

爷爷说:“漆下的钩子——油(由)不得么。庄稼人,也就这点活头嘛!”

此后,家乡恢复了过去的老传统,隔三差五唱自乐班,经常能听到锣鼓胡琴响。自乐班给寂寞的乡村带来了欢乐,带来了生机。

那一年,镇上举办几十年来最大的物资交流会,领导根据群众的再三请求,请来了西安的专业秦腔剧团演戏助兴,而且有人人皆知的陕西名家女胡子生李爱琴亲自登台演出。四邻八乡的人奔走相告,像过年一样热闹。李爱琴演的角色,像杨六郎、周仁、海瑞等都是我爷爷平时最喜欢演的,因此他的兴致特别高。李爱琴女扮男角,声音洪亮,台架潇洒,曾多次出国表演。她的名字在我的家乡有口皆碑。乡亲们知道的大人物除了国家领导人,就是任哲中、肖若兰、李爱琴、刘茹慧、员宗汉等省上的秦腔名家。剧团这次来原定演五个晚上,后来又加演两场。我爷爷自然从头看到尾,一场不拉。

那天晚上,戏已演完,剧场观众也走光了。有两个老汉和三个老太婆来到后台,非要见李爱琴一面不可。领头的就是我爷爷和陈跛子。李爱琴刚卸戏装就过来了。我爷爷他们赶紧把各人手中满满的一篮鸡蛋提到她面前说:“爱琴,你的戏唱得真个是太好了,叫人看不够么。我们几个人今晚上能见你一面就心满意足了。这些鸡蛋是我们各人的一点心意,你收下补补身子,千万要保重,以后常到我们这儿来……”不等老人们说完,李爱琴早已热泪盈眶,万分感动。她哽哽咽咽地说:“各位大叔大婶,乡亲们爱看我的戏,就是对我最大的奖赏,这鸡蛋我不能收……”爷爷他们哪里肯依。最后,李爱琴说鸡蛋她收下,送到食堂大家吃,却又塞给每人30元钱。爷爷他们说啥也不收。推来让去的,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在剧团其他演员的劝说下,爷爷他们还是把钱拿上了。李爱琴一直把爷爷他们送出了戏院大门。爷爷摇着手里的钱:“你看你看,今黑个咋弄下这事嘛!”陈跛子也说:“说是给人家送点心意,反倒叫人家花了这么多钱!”

到了80年代后期,爷爷万没想到村上的剧团越办越难了。本来跟人家有了约定去贺喜,可到时候张三去了省城贩衣服,李四去了县上倒辣椒,总是牛到马不到,锣齐鼓不齐,弄得失了约,误了事,受了气。

爷爷一气之下,干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以我们家的成员为主体,成立了一个家庭业余戏班子,还起了个名字叫“秦光”剧团,意思是“秦腔之光”。乡亲们都叫“李家窝子班”。领头的是我二叔李大力,主要助手是我二婶张兰花。爷爷是名誉团长,在内线掌勺把子。

那一年我二叔和二婶由于不爱学京戏,对革委会关押我爷爷有意见,当然也为了他们的爱情而私奔他乡。当时,张兰花已经跟人家订了婚。他俩原想,只要他们跑出去几个月,生米做成熟饭,谁也就拆不散他们了。他们逃走时,按戏上的办法,在河边故意扔了一只鞋,想吓唬一下陈捣鬼和刘神经。

他们回来后,爷爷已经坐了牢。奶奶托人说情,给张兰花原来的对象家退了500元的彩礼,又另外送了点人情,总算了结了那件事。

我们家的剧团成员还有我爹我娘、三叔三婶、四叔四婶,还有几个侄儿、侄女。他们大部分人是一专多能,有的一出戏串演几个角色,有的还会摆弄锣鼓乐器。爷爷没料到家庭剧团成立后,竟十分红火。四镇八乡约定不断,春节前后婚嫁喜庆事多,包戏还得排队。外出演戏时,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拉人,一辆拉道具,轻便灵活,来去自由。晚上如果回不来,男女分开住就行了,非常方便。爷爷规定应约演戏只收一点烧油费和辛苦费,由主家给,给多少算多少,从不讨价还价。

打虎要靠亲兄弟,打仗要靠父子兵。现在村上人又加了一句:唱戏要靠窝子班!我们李家窝子班人少心齐,九牛爬坡个个出力,戏越演越好。有时候四代同台,小的可以演大的,大的可以扮小的;公公可以拜儿媳为将为帅,儿子可以将老子一刀砍了……每场演出都给观众增添好多笑料。

爷爷领导的家庭剧团,名声越来越大,喇叭上作了广播宣传,报纸上登上介绍文章,爷爷整天乐得合不上嘴。

那天,新任村长来找我爷爷,扯了一会儿闲话后,他陪着笑脸说:“磨子叔,不瞒你说,我今天过来有点事,说了你可莫生气。”

爷爷抽了口烟说:“你向来是个干散利索人,今天咋这么拐弯抹角的。有戏则长,无戏则短嘛。有啥事尽管说,二叔还能怪怨你!”

“是这样,”村长一笑,说,“你领导的秦光剧团深受欢迎,现在是飞机上吊灯泡,名气大咧,县上要树立你为‘农村文化工作先进个人’,还要往省上报。不单要报人名,还得报材料……”

爷爷打断村长的话说:“唉呀呀,八竿子搭不着嘛,咱们庄稼人不过是叼空儿吼叫几声,助助兴,解解闷儿,还算啥文化先进哩。这事就算咧,看把你难场的,我还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呢!”

村长说:“磨子叔,你听我把话说完嘛。这个材料看来是非报不可的,县上专门写材料的人已经下来了,在村委会等着呢。人家上面的人能来,咱们就得应承是不是……”

爷爷想了想,说道:“要是为了上面的事,那就叫来吧。”

村长又一笑,神秘地说:“咱说好了,人家写材料就得找你了解情况;要找你就得上你的门,人家进你的门,你就要好好接承。”

“这还用你给我教!”爷爷瞪了眼说。

“人家还给你带来个民间艺术协会的会员登记表,待会儿我给你填上。”村长说着,掏出一张表放在桌子上。“磨子叔,你以后就是有身份的名人了。”

爷爷朝那表格看了一眼,无所谓地说:“咱们庄稼人唱戏,还不是图个高兴,图个痛快,啥会员不会员的,都是闲淡事!”

“人家叫我过来先给你认个错,道个歉!”

“认啥错?道啥歉?”爷爷瞅着村长,踩不着深浅。

村长说:“你听我说嘛,来的人是县上文化局的局长,就是前些年来过咱们村的那个刘干事刘文彬。”

爷爷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使劲拍了一下桌子:“这号人我不见!他当他的局长,我当我的农民,没啥来往!见了他,我的眼窝往外冒血哩!”

“人家刘局长说了,你大人莫记小人过,他还要当面给你认错道歉呢,请你原谅他。”村长走到爷爷跟前,恳切地说,“磨子叔,咱们下面的人也要体谅上面工作人的难处。那会儿是大势所趋,他们吃公家饭的人也不容易……”

最后,经村长再三劝解,爷爷还是答应了与刘局长见面的事。后来爷爷还请他们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家庭剧团还给他们演了一场我们家男女老少都上场的保留剧《辕门斩子》。刘局长十分满意,很受感动。材料写好了,人也回去了,说是过几天还要来录像。

坐上通往镇上的公共汽车,我的心早就飞回家里去。

回到家,全家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好。天伦之乐真是无法比拟,无法形容。我瞅空儿急不可待地问爷爷:“你叫我回来,到底要办什么大事呢?我都憋了一路啦!”

爷爷笑眯眯地说:“你在外面当军官,五、六年没有回来了。爷爷今年78岁,老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怕万一哪一天眼一闭,就见不上你们了,爷爷想你们全家啊。另外,就是信上给你说的,还有一件大事,也叫你们回来一块热闹热闹……”

我抢着说:“咱们的家庭剧团演戏,对不对?”

爷爷笑着说:“对,对,可也不全对。”

“怎么不全对?”

爷爷停了停,说:“你也知道,爷爷一辈子没别的喜好,就爱看戏,爱唱戏,现在有个心愿,春节期间不单咱们的剧团要演戏,还想邀请方圆四镇八村的剧团都来演一演,最后像人家电视上那样,搞个评比,也发个奖。至于钱么,我都准备好咧,总共3000元。这里面也有你们平时给的。你在外面见识广,看办这件事好不好?”

我说:“好!好!这是大好事!你那些钱留着自己用,花费的钱我承担!”

“不不,用我的钱,用我的钱!”爷爷坚持说。

事情定了。从正月初五开始,在我们李家村举行秦腔大赛。一伙年轻人自告奋勇,骑了自行车,四面八方去发请柬,贴戏报,搞联络。最后,共有十五个农村业余剧团报名参加比赛。村上提前布置好戏台,清扫了戏院,组织了一套迎来送往的人马,个个忙得像赶贼哩。戏楼顶上用红布拉了一道横幅,上面贴了六个大字:民间秦腔大赛。

大赛开始后,方圆数十里地面赞为盛事。每天下午,太阳还没下山,小孩子们就抬桌子搬凳子,提前占位置。观众场场爆满。窗台上、树杈上、墙头上,早就爬满了小孩子。周围卖羊肉泡馍的,卖糖糕的,卖炒粉的……各种小吃摊一家挨一家,品种繁多,异香扑鼻。各种叫卖声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听来非常有趣。登台演出的剧团后来居上,一家胜一家,一心要取胜得奖。大赛刚进行了三天,就轰动了半个县。

最后一个晚上,爷爷坚持要上台再演一场《苏武牧羊》。爷爷说,年龄不饶人,演了这一次过个瘾,以后就再不上台了,只当顾问。说文明一点,这实际上是爷爷这一辈子的告别演出。

爷爷终于如愿上场了。他穿着黄色的戏装,拄着长长的拐杖,一步一颤,风雪中赶着一群羊……那些羊都是学校娃娃扮装的,每人包了一块白布,在戏台上爬行。爷爷把苏武牧羊的情景演得十分动人,台下不时传来喝彩声。

戏中有一个动作:苏武在风雪中倒在地上,用右手撑住;然后直起身子,又倒下,再起来……爷爷表演得太像了!人堆里发出了响亮的赞叹声。可是,爷爷最后一次,也就是第三次倒下身子,用手撑住地,起了几次,身子却起不来……再使劲,还是起不来……台上台下的人心中忽然一惊……

爷爷最终猛然扑倒在戏台上,再也没有起来。

入殓的时候,奶奶给爷爷的棺材里放了三样东西:大胡子,红肚兜,小圆镜。奶奶还按家乡的习俗,给爷爷烧了好多纸钱,还烧了一个她精心糊成的戏楼和几个戏人儿。

参加爷爷丧葬仪式的人非常多。

听到秦腔大赛和我爷爷去世的消息,特意赶来的文化局刘文彬局长动情地说:“给老李的挽联我来写!”刘局长态度庄重严肃,根据他的特长和家乡山水名胜编写了一副对联,贴在我家大门两侧:

种庄稼吼秦腔名驰金水三百里

上戏台抒豪情声震梁山第一家

横批是:大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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