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典有云:
那时,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动。
很多年之后,我将在所有人记忆中变成一团虚无,照片里的合影也将变化,凡是我在的位置都必模糊不清。这不是末日谶语,而是我最强烈的一种愿望。
胡兄邀我们同游天台山前,我是那等人,风流云散归来后,我便成为了现在这等人。
最先发觉有变化的,是申丽,随后是李军,再然后是老万、江梅、杨平、刘家涛……,当天下人都起了疑心后,妻杜娟跑去追问胡兄。胡兄一问三不知。
“他真的不一样了。”杜娟急得淌泪。“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胡哥你就告诉我吧。”
“可是,我真没觉得他有什么不一样啊?”胡兄摊开手,无可奈何。
杜娟嘤嘤哭泣,唱歌一样历数我们从相识到相爱,从结婚到有子共同渡过的大把时光。
数天后,杜娟再次找胡兄,强拉他来见我。她哭泣着,又一次唱起我们从第一眼相识一直过到现在的歌儿。每当她内心某一个边角垮塌,开始不自信,她就唱。
杜娟不是坏女人,和有些女人比起来,相当好了,热爱老公孩子,热爱这个家,可就是爱“唱歌”,好像那是一笔永远无法偿还的债务,又似乎是勒命的嚼子。知道什么是嚼子吗?那是农村或者动物园控制牲口的工具。我无法阻止她唱歌,又不能任由她歌唱,于是扯起胡兄到家门口的小酒馆喝酒。
“你到底什么了?”胡兄狐疑地问。“刚才见到你,似乎真的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是不是病了,不舒服?”
“没有。”碰碰杯,我说:“我没病。”
“不,是真有点儿不一样。”胡兄坚持。
我将肘撑在桌上,顺手摘下袖口一根线头。“说一样仍一样,说不一样也许真的有不一样。”
胡兄紧张地俯身过来。
“你还记得山上的大雄宝殿吗?”我抿了口液体。
“是啊,不过是一间野寺,几个和尚,就把你迷得晕三倒四,非要烧100元的高香,拦都拦不住。”
“错,我在墙上的壁画上,看到了我爸爸的脸。”我悲伤地说,“千真万确。”
“可你爸爸不是在你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吗?”
“是,但奶奶的正堂供着爸爸的照片,从小早晚拜祭,我认得。他眼睁睁看着我,半个身子在火焰里燃烧,那是一幅地狱图。”
“听说你爸爸是杀了人,才——”胡兄欲言又止,怕伤害我的自尊心。
“没错,我爸爸是杀人犯,不是好人,他抢了人家一辆自行车,又杀了人,可他是我爸爸……”
“对对对,杀人犯也是有亲人的。”胡兄安慰我,重新满上一杯。
“可在世人眼里,杀人犯不再是人,杀人犯的亲人所以也不是人。胡兄啊,我们这一家在别人眼里从来不是人啊。”我有些头昏,喝高了,向来滴酒不沾的。
“没人不把你当人,咱哥们多少年的关系,不是挺好?还有你同学,你同事,不都挺好?你是你,你爸爸是你爸爸,多心了。”胡兄拍打着我。
“我妈怎么死的?抑郁啊,三十六岁,抑郁而亡,为什么,是爸爸的鬼魂时时刻刻看着她,跟着她,她逃了一辈子也没逃出爸爸的手心。”
“这事,奶奶可能有点儿责任,不该老供着他,让你有心理负担。”胡兄很谨慎。
“是,奶奶是看管鬼门的守门人,她天天烧香请出爸爸和我们一起吃,一起坐,一起出门,包括我和人交往,他都在一旁指指点点。”我明显感到胡兄打了个哆嗦,霎时,又看到爸爸的鬼魂来了,自从我从山上下来,他就一直跟着我。他飘到我们身边座位,坐下,无限哀愁的望过来。我目瞪口呆,不敢叫破。
“没想到你隐着这么重的心事。很早的事了,与你无关,忘记吧。”
那个鬼魂直视过来,我举起杯,“敬你。”
“好,喝,喝完说完心里就痛快了。”胡兄一饮而尽,“不过,兄弟,说实话,一个壁画就把你搞得失魂落魄,刺激成这样,你这心理我真是不明白,不理解。至于嘛。”胡兄不以为然。
“没有谁真的理解谁。”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些,真有病。”
什么时候胡兄送我回到家,不记得了,什么时候他走掉,也不记得了,妻杜娟后来说,那天半夜我爬起来,翻出母亲和奶奶留给我的木箱子,将里面的什么东西取出来,烧掉了。我听后茫然。
真的不记得了。包括我曾狂乱写进日记中,开头那段话。其实,谁又知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