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茵
因为心中有了那充满爱的火把,邢爱从未熄灭,就算是走上了不归路也绝不害怕。是的,或许那最美的山花才是对石玉山们最好的报答!
从坝头沿着盘山路到沟底,海拔落差约800米,沟底树叶发绿,草儿泛青的时候,坝头的风依然硬僵僵的。花开花落相差近一个月的气候,沟底的羊肠小路曲曲折折,其中一条如二八姑娘的红腰带被远远地甩到一个岔开的沟沟里。沟里住着几十户人家,村子的名字很骇人,叫狼窝沟。据说沟里的先人是掏了狼窝才争得这一席之地,村子的形状很特别,近看像牛角,远看却如一只螃蟹。高坡上立着孤零零三间房子,这是狼窝沟的最高学府——狼窝沟小学。三十几名学生娃稚嫩的声音,一直搅着沟沟里的生气。学校没有正式教师,多是张家的二姐,或是李家三杏,初中毕业暂没营生,去学校哄几天娃。到了嫁人的年龄,和村长郝六叔招呼一声,便骑着驴出了山。教师空缺的时候,郝六叔便硬着头皮抵挡一阵。学校的事让郝六叔头疼,更让郝六叔心焦。那一年,郝六叔打了两只狍子给乡文教助理,才驮回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后生,但是那后生只呆了一夜便偷偷地走了。
这一次,郝六叔又送了两只狍子,又驮回了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后生。后生叫石玉山。
驴停在学校前,郝六叔长出了一口气。
石玉山滑下驴背,半倚在驴身上,打量这三间土房前脏兮兮的学生娃,只觉得一支冰冷的箭头扎进了心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郝六叔冲那群学生娃吼:“傻看什么?这是你们新来的石教师,叫啊!”
学生娃便高低不齐地喊:“石老师!”郝六叔歉意地冲石玉山笑笑:“山里娃,没见过世面。”说罢,便将石玉山的行李搬进去。
夜深人静,人走屋空,石玉山才觉出鼻子酸酸的,他咬了一下嘴唇,没忍住,泪水哗地出来了。石玉山知道受了文教助理和郝六叔的骗,是他俩把狼窝沟说得天花乱坠。石玉山抹了一会儿泪,便开始收拾东西。石玉山是平原人,一进沟便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一直待下去他怕自己会发疯。后半夜,石玉山掩了门。悄悄溜出村子。沟里黑咕隆咚,石玉山看不清路,几次险些栽倒。秋风陡起,夹着些怪叫。石玉山想到狼窝沟这个名字,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就在此时,前方突然亮起了盏盏火把,火把曲曲折折地伸到远方,将整条沟映得一片灿红。那气势那情景,使石玉山怀疑自己走进了远古的部落。
石玉山惊呆了。
举着火把的郝六叔走到石玉山跟前,喊声石老师。
石玉山问:“你……你们这是干什么?”郝六叔说:“狼窝沟留不住人,但沟沟里人心眼儿善,他们怕你走夜路分不清方向,便持了火把等你。”
石玉山的嘴张得大大的。
郝六叔催促着:“石老师,上路吧,你和咱狼窝沟总算有段缘分。”
石玉山的脸颊一下灼人地烫起来,继而觉得心里有什么翻滚上来。石玉山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往回走,走进学校,已经是泪流满面。
石玉山留了下来,学校再也没有断过课。
每个星期,郝六叔都派人上一次坝。每次上坝,总带回一封信。这是石玉山与外界的惟一联系。
第二年,石玉山的信少了,两三星期才一封。
第三年,郝六叔每次派去的人都空手而归,但郝六叔依然派人替石玉山取信。
秋天,派去的汉子没取回信,却驮回一位美丽的姑娘。正在上课的石玉山看见姑娘一刹那,眼睛闪电般地亮了一下,但随之脸色就惨白了。他明白她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石玉山想笑,没笑出,声调异常地问了句:“你来啦?”姑娘望着瘦削的石玉山,眼圈红了,她说:“我早该来看你了。”
石玉山说:“这也不晚,我在这儿……挺不错。”
闻讯赶来的郝六叔又是派人杀鸡,又是派人猎兔。狼窝沟人将姑娘视为最尊贵的客人,拿出最好的东西招待她,表面的喧闹暂时消除了石玉山心中的酸楚,等只剩下两个人时,石玉山的心又剧烈地疼起来。
姑娘抓住石玉山的手说:“我很感动。”
石玉山说:“沟里人淳朴善良。”
姑娘说:“但我不会冲动,人的价值不是靠冲动来实现的。”
石玉山说:“你不理解他们。”姑娘说:“也许吧,各人有各人的世界。”
石玉山觉得她的手有些凉了,便轻轻地抽了出来。
片刻,姑娘问:“你愿意一直待下去吗?”
石玉山的目光有些灰暗:“总得有人来顶替我。”
姑娘追问:“那要没人来呢?”石玉山没回答。他又想起了那些火把。
姑娘说:“我可以把你调出去。”
石玉山勾了勾头说:“总得有人替啊。”
姑娘的胸脯有些起伏。
石玉山瞅了她一眼,立刻又将目光逃开,仿佛被烫了一般。
姑娘说:“我以后不来了。”
石玉山说:“我知道……他还好吗?”
姑娘点点头。
天蒙蒙亮了,石玉山便牵了驴,将姑娘送出山沟。
石玉山折回来,却见办公室门上贴了个大大的“喜”字。郝六叔和几个人忙得一头大汗。石玉山的鼻子一酸,说:“郝村长,你们这是干啥?她……早走了。”
郝六叔说:“不是给她准备的,她算什么哟!”
石玉山一脸茫然。
郝六叔说:“狼窝沟要把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你。”
石玉山呆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可,不可,这万万不可。”
郝六叔说:“狼窝沟不能亏了你。”
石玉山说:“婚姻不是儿戏——”郝六叔打断他:“你难道要大伙跪下来求你吗?”
石玉山颤声道:“我不能啊!”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后,被一种梦幻的感觉缠住,无论怎么挣脱都扯不掉,直到晚上,掀开新娘的红盖头,那梦幻的感觉方渐渐落下去。
石玉山面前果然是全村最美的姑娘,石玉山还记得她的名字叫二梅,二梅冲着石玉山凄然一笑,叫了声石老师。带着些许醉意的石玉山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晃了晃头,二梅依然对他笑。他轻轻托起二梅的脸。他感到一种厚实的、难以言说的激动。石玉山被二梅的浅笑迷住了。那一刻,他听到心底有个声音说:“有了二梅,我还图什么?”
“石老师,你怎么啦?”二梅轻声地问。
石玉山醒过神来,忙说没什么,没什么。
二梅又说:“石老师……”石玉山问:“你真愿意?”
二梅略略含了些羞涩:“全村的姑娘都愿意。”
说着,二梅站起来,轻轻脱掉了大红袍子,解开粉色小袄的扣子,坐在床沿上。二梅轻轻一笑:“石老师,早些休息吧。”
就在此时,伴着秋风传来了一个青年后生的歌唱。歌声忽起忽落,忽高忽低,歌声里含着凄凉和悲哀。
二梅的笑立刻消失了,沉下去的凄凉又浮上来。她慢慢走到窗前,望着黑漆漆的夜,肩膀微微耸动着。歌声不断。
石玉山的心突然像被锥子扎了一般,浑身上下全是尖锐的痛感,他明白二梅付出了什么,唱歌的小伙子付出了什么。
二梅转过身,歉意地冲石玉山笑笑。
石玉山将那件红袍子披在她身上,又将门打开。
二梅愕然。
石玉山惨然一笑:“他在外面等你,你走吧。”
二梅说:“不,你别见怪——”石玉山说:“我没有怪你,我不能拆散一对有情人。”
二梅说:“我不能,我不能让全村人骂我。”
石玉山说:“趁黑夜,你俩赶快离开。”
二梅哭叫:“石老师!”石玉山背转过身,说:“快走吧。”
二梅哭道:“石老师,你太好了,我……”石玉山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你要让我反悔吗?”
二梅叫了声石老师,给石玉山跪下了。她哭着问:“我走了,你会离开狼窝沟吗?”石玉山全身一震,继而惨然一笑:“我不会。你放心地走吧,你不会背骂名的。”
二梅磕了个头,哭着消逝在夜幕中。
石玉山慢慢闭上眼睛,生怕有东西流出来。
多年后的一个春天,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来到狼窝沟。按照县里的部署,狼窝沟村已全部搬迁,此时已是一片废墟。小学校的房子坍塌了,到处是杂草。院内竖着一个坟包,坟包上的杏花开得正浓。她们没有遭遇那次洪水,但她们知道,狼窝沟小学的第一位正式教师在洪水中因救学生而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死前依然孤身一人。
两个女人相对无言,只有北风轻轻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