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老出差头。还是接续我们的草原之行，因为这一次是深值得我怀念的。那天我们停下车，蹚着绿地毡上的野草，向碧海深处的牧群以及那对放牧的老夫妻走去。天空湛蓝如洗，朵朵白云飘浮，岚风在用无形的鞭子放牧着这些上帝的羊群。浅草没着脚踝骨，媉丽娅穿着的红皮鞋，仿佛两只红蜻蜓在紧贴着草尖掠飞。她行走中顾惜着草丛间绽开的花朵，因而扭摆着的腰肢更像是在煦风的吹拂下舞蹈，与媉丽娅并肩行走的老汪，有时献殷勤地去挽扶一把，但很快媉丽娅就摆脱了这只手臂的束缚，很显然她陶醉在美丽的大自然，不喜欢自然之外的东西存在。我故意落后几步，装作在欣赏花朵，其实是在欣赏草地上舞蹈的蝴蝶—媉丽娅，这也使老汪减少了被甩开手臂的尴尬。这一天，媉丽娅打扮得十分自然而美丽，使草地上的蝴蝶都收敛了斑斓的翅膀。她黑裙子裸呈着膝盖以下的白皙腿胫，雪袜红鞋，身着半截袖束腰短衫，条纹状的鲜艳图案，使如水的流动在视觉上减弱了她略显发胖的身段。草浪上的风儿时或漫吹过来，黑色裙摆波动着斜成三角形的旗状，浑圆的臀部被裹紧，描画出弧形的圆润线条。这很像某位西方大师笔下的一幅油画，使我想起了米勒的《拾穗者》。媉丽娅弯腰折取鲜花的动作极像那画中人，而今这帧充满生命动感的自然油画，还鲜明于我的记忆深处。
草地上圣洁而美丽的诱惑，我用眼睛捕捉到了，用心灵感受到了，但我却笨拙得未能完美地把它表述出来。在我阅读的记忆里，似乎只有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把这种男人与女人之间美的诱惑，描述得自然而超凡脱俗，波澜不惊而动魄，既充满流动的欲念，又主宰着人类圣洁理性的纯净情感。或许，我读及《迟桂花》时正赶上与妻子的初恋，是她曾经丰腴的形体与浑圆的臀部，使我与郁达夫心中流淌的美文叠化成爱恋的一体，以至于十年之后，在这遥远国度里的一片草原上，《迟桂花》与我的初恋从痛苦的冬眠中醒来，幻化为这花朵间脱蛹而出的彩蝶。
这次草原之行，老汪并没有得到预期的进展，他豁牙露风的恭维词—“克罗细娃”（漂亮）以及“牙吉彪溜不溜”（我爱你），都没有得到媉丽娅这个“国王企鹅”的青睐与回应。回来的路上，老汪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打不起精神，倒是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媉丽娅满心高兴，还轻轻地用女中音哼唱起我熟悉的曲调《喀秋莎》来。
其实媉丽娅的生活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完美，草原之行后的一天，午休时间，我看见媉丽娅孤单地坐在二楼走廊尽头的外楼梯间。冬天，这道东墙上的外楼梯是封闭的。夏天打开它，既可以通风，又可以方便行人。自然，这块圈以铁栏杆不算很大的地方，却是一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台。远眺东萨彦岭蜿蜒起伏，绿波涌动。南望爱情山，它斜披着绿色壁毯，从天空刮下来的蓝色风，在绸缎般的草地上吹着口哨打滚儿。媉丽娅搬把椅子就坐在那里，默然地抽着烟，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我从内部的楼梯走上走廊，准备回卧室。廊道光线有些阴暗，东头敞开门的外楼道宛然嵌镶风景的狭长画框，缕缕青烟袅袅，一尊黑衣雕像凝然不动。从侧影看，我就知道是媉丽娅，二楼办公室抽烟的女人就她一个。这也是老拉丽萨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我走过去，她转过脸庞来，满脸的泪痕。我不晓得她因何而伤心，也无法与之进行更多的交流。我问道：媉丽娅，嘎克？（怎么样？）当然应该问为什么哭？但我不会。她明白了我的关爱，简洁地回复道：喔特嘎（白酒），并以手儿指向自己的脖颈。这是俄罗斯人用以说明“醉酒”或“酒鬼”的手势。显然，她不是在说自己，很可能是向我说明她的丈夫又喝得人事不醒了。果然，下午老汪向我透露了这一消息：媉丽娅的丈夫酗酒很凶而且每次都要大醉六七天，这一回怕是又少不了天数了。丈夫一醉可苦了她，又要去丈夫的单位向领导说好话请假，又要送小女儿上学，下班回到家还要做饭还要抽空照料他洗潄。她为此十分苦闷，或许她的抽烟与此有关。老汪想搞定她，瞅的大概也是媉丽娅情感危机的空子，但最终老汪在我离别爱情山之前，也没有完成突破媉丽娅的道德防线。看来媉丽娅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般轻浮，她同老汪游戏爱情的人生态度完全相左，是一个寂苦的守望者。
我不能完全否认媉丽娅对我的好感和信赖，如我对她的喜欢一样，这是用神经末梢或第六感知到的，绝非什么令人作呕的自作多情，好感与喜欢是男女之间正常交往的心理，是异性相吸的情感基础。自然，圣洁杂以欲念，植以情丝，也都是可以理解的，最为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不能突破理智的防线，成为情感泛滥的俘虏，从爱情田园的拓荒者、守望者演绎为弃逃者与伤害者。这就是我对天下有情人说出的最诚挚的话。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和媉丽娅之间有过一次心灵的对话。
老汪“泡”媉丽娅失败了，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朋友之间的亲密友好，老汪在转攻别的女人同时，与媉丽娅照常说说笑笑，而且比以前的心怀鬼胎要自然得多。一阵风雨过去，阳光灿烂无比，这大概就是俄罗斯人或者西方人的爱情观，男女之间淡化功利性的色彩。因为工作关系，我们三人经常开车出去，或过河进城，或到郊野。一次，老汪心血来潮，拉着我们爬上了他们一家人夏游的一座小山，野草丛生，鲜花盛开，我熟知的有铃兰与百合，一串串白色的小铃铛随风摇晃，一瓣瓣红色的火焰在阳光下燃烧。媉丽娅兴高采烈起来，忘情地采撷着烂漫的野花。她的纯情像一位天真的少女，她曾让我看过她护照上的照片，高中毕业前夕照的，秀气、纯净，蓝眼睛似明澈的山泉，而不像现在这般表面欢快的背后藏躲着苦恼和忧郁。我们走进一片白桦林，亭亭玉立的树干宛然少女的芳姿，令我蓦然回想起初恋的往事，念及那首赠送给爱人的诗篇：
银亮的树干闪动着炫目的光泽
绿色的春天在软了的枝条上摇曳
像纯真的少女以流溢美丽的眼波
诱我走进那洁白的深邃
圆润的叶片上醒着无数颗深情的眼睛
吻我柔密的黑发吻我发烫的面颊
…………
在你安逸的绿云深处，我捧出纯洁的心
悄悄地对你说：至今我还在深深地爱着
我还爱恋着那个初恋中的美少女，心灵中烫印着雨夜的初吻，双手灼痕着酥胸的火焰；我清晰地回想起那首为她呈献的裴多菲的爱情诗：世上的樱桃千万颗，而我只有一个老婆，就是这一个呵，我也嫌它太多……我们热烈地拥吻着，手臂如常春藤。后来，生活的暴风雨袭临了，我们变成了两颗痛苦中生长的橡树，像女诗人舒婷赞美的那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相互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十几年了，我们心存着痛楚，守望着爱情，互挽着行程，跋涉在漫漫风雨里，同样是“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走下山，我默默地跟在老汪和媉丽娅的身后，念及遥远的妻子的泪痕，我的心像被一条忏悔的小虫子啃啮着，虽然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我从情感里毕竟分泌出了欲念的黏液，这对妻子的纯洁爱情是一个亵渎，对媉丽娅的友爱也是一个玷污。我感到自己背负着的生存躯壳，比自然中蠕动爬行的蜗牛还要丑陋。
回程车开到一半时，坐在副驾驶上的媉丽娅用女中音打破了两个男人的沉默。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根本就想不到媉丽娅会单刀直入地问我这么个棘手的问题。老汪一边减慢车速，一边翻译着。
这时的媉丽娅手捧着鲜花，回过头来大胆地看着我：“刘学颜，你喜欢女人吗？”
我猝不及防，躲闪开她火辣辣的目光，诚实地回答：“喜欢。”
媉丽娅并不退缩她的“黑眼圈”，“你喜欢我吗？”
我被逼向心灵的最后角落，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像被粘滞的飞虫猛个丁地挣脱了丝网上的翅膀，回复道：“我喜欢你，但我更深爱着中国的妻子，她和你一样，是一个痛苦中的女人。”
媉丽娅转回了她的头，低转下目光看着她手中的鲜花，并用高挺的鼻翼嗅了嗅，尔后便去欣赏窗外流动的风景：旋转的绿野，飞掠的树木。我们再没有进行更多的交流，通过翻译的转达，就像嚼过的馍一样，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味道。
秋天来到了，爱情山的野草枯黄，别墅区里的果树坠满了飘香的红玛瑙、紫珍珠。假日中城里人开着小车来到别墅的小屋，忙着采摘果实。瓦洛加的妻子还住在医院里，她不能像去年的秋天一样来酿制果酱了。瓦洛加整天都呆在妻子的病床前，堆放在当院里的几只橡木桶积满了灰土。合资厂的四个女人—大、小拉丽萨，嘎丽娅和老德，一如既往地过着她们没有爱情的平静生活。只是拉丽萨给小女儿添了一架钢琴。媉丽娅还是抽着她的女士烟。不久，西伯利亚的秋风猛烈地刮起来，厂区周围的杨树落光了金箔样的叶片，空空荡荡地显露出架在枝杈上的喜鹊窝、“老鸹”巢。外楼梯被封闭上，一夜醒来已经是大雪铺地盖岭了。爱情山开始了又一冬漫长的生活。
圣诞节后，我们准备归国的行程，阿巴干是铁路支线，购买国际列车的票需要到克拉斯诺亚尔斯克。老汪酗酒“冬眠”多天了，购票的事安排由我与媉丽娅和另一名中国女工同行。但不晓得为什么，媉丽娅却固执得只同意与我前往，或许她认为去一名中国女工纯属浪费多余，或许她认为这是对她的不信任，总之，她没去，我和另一名中国工人去了。
在临走的前一天，媉丽娅来到了我的办公室，她来偿还以前向我借的十万卢布。我们无法交流，平常学到的那几句话是无从深入彼此感情与心灵的，就像油永远浮漂在沸腾的水面一样。我送她到门口，情感冲动中很想拥抱媉丽娅一下，我已经预感到爱情山的下一个春天已经不再属于我了。这时，我的心一哆嗦，妻子的面庞叠画进来，那方绣着一丛红梅和两行词句的赠别手帕浮现在眼前，“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都守望着爱情等到回国的这一天了，我还有什么不能再等待的呢。
我们最终没有拥抱，彼此说了声“达思维达尼亚”，然后那道厚重的橡木门就永远地关闭了。我回转身来，走到窗口，冬日积雪里的爱情山一片炫目，如同纯洁的梦幻。
§§§第五章 无援的伤害
我差不多是和陌生的猫头鹰家族一起来到了政府大院。两千年底的雪，已经飘满了我生活中的这座小城。在晴好的天气里，从城中高处，顺着海水一样的蓝天东望，远山银鳞闪光。深山里的雪，近些年来下得更大，更厚，像一床大棉被，罩盖了林地和旷野。这样的季节，猫头鹰已经很难捕捉到食物了，便从山里一夜之间飞落城中。它们也像农民工一样，成为这座古都里另类的打工一族。
政府大院里生长着四棵古树，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是清代阿勒楚喀城的遗物。在这座古城里，它们是植物中最老的家族之一了。每棵树都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得过来，而且虬枝盘结，皮相粗糙，地表龟裂着沧桑的足根，一看就有着厚重的历史感。人们已经认识到了它们存在的价值，在树干钉上铜质的“族徽”：古树名木。后院还挺拔着一棵老榆，像个孤独的老者，叶子被秋风扯光，根部陷落在雪堆里，更显出一股苍劲的气势。或许是它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孤僻，使得猫头鹰择栖在前院的三株柳树上。它们虽然也落光了叶子，但褐色的长须垂拂，更多的日子是银髯根根，在冬阳的照耀下仿佛闪光的流苏。猫头鹰家族，每年来此过冬的有二十来只，分居在靠近办公楼的两棵树上。院门旁那略显孤单的一株，只有在初冬时节，整个家族迁来之前，暂且成为两三只“哨兵”的临时落脚之地。
我进出这个大院，不过四年的时光，当时与这群猫头鹰的命运，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的生活在那两三年里，也落满了寒冷的风雪。像这几棵孑遗的老树一样，我为之工作了二十余度春秋的百年糖厂，破产黄摊。一夜之间，手端的铁饭碗，被自己作践得敲碎，三四千人从此都像失去了土地的农民，成为城市里的打工一族。我和妻子都曾是荣耀一时的“甜蜜事业者”，而今一落千丈，饱尝起痛苦的折磨。如今时过境迁，我不想再去喋喋不休地来讲述那段去意彷徨的历史了。这并不是我个人的命运，而是一场伟大变革中的暴风骤雨，洗礼或者言其相反的词意“摧残”，其实都是让所有的经历者面对现实：承受时代向前发展中的强烈阵痛。就像战争年代，我们的父辈们端起枪冲锋一样，你必须踏着前面战友倒下的尸体前进。生活在每个时代里的人，都会有所牺牲，作为我们就是面对着转变生存方式的一次痛苦抉择。那时，我没有别的更多想法，只是想在这个落雪的冬天里，寻找到一个温暖的落脚所在。就像那群从山里飞过来的猫头鹰一样，借助朋友的引荐和我文学上的“雕虫小技”，我走进了这座古树参天的大院，虽然仅为一个打工族，但我似乎看到了命运里的春天。
在每年秋冬之交，猫头鹰的到来是有着迹象的。我对它们的关注，或许是与我自身的命运以及内心里苏醒的人性有关。从踏进雪中的大院，我习惯于风中流泪的目光就有了一种充满悲悯情怀的搜索。自打经历了一连串权力角逐的倾轧、诬陷，又迭遭破产后的世态炎凉和亲情浇薄，我时或从夜半的无名伤感里醒来，顿悟到我的关爱应当在人类自身充满变数之外的地方去寻找寄托和慰藉。当我喜忧参半、心悬两间地走进三棵老柳守护的积雪甬道，先是看见一群鸽子，盘旋在我头顶的蓝天上。这群大院里被饲养的美丽生灵，后来同样成为我所关注的对象，是我上下班所阅读的美学课程之一。待会儿，我还要悉心讲述它们的生存命运以及充满温馨浪漫的爱情故事。靠院门口的那棵大柳树，光秃秃的，虽然雪枝披拂，但并没有引起我更多的注视，或许是那群鸽子转移了我的视线，也或许是它的孤寂落寞为我所不喜欢，即便到现在我的情感也还是如初。倒是里面那两棵间距不远的“姊妹柳”，给我第一印象极其深刻，是因了那流苏之间的静默生灵吗？我猛一抬头，便发现了蹲伏枝叉间的它们，或寂然独居，或夫妻相偎母子相依。我感到讶然，难以想象在这人类居住的城市里，居然还能看见它们的身影，进而感念于这里的为官者对于它们存在的宽容。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伤害事件，多少是“晚节不保”，给人留下诸多的遗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