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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一个人张灯结彩(4)

凌晨两点,一个长鱼泡眼的年轻人走进灵堂,径自走到小于面前。那时小于趴在自己膝盖上睡过去了,鱼泡眼把她拍醒,示意她出去说话。老黄下意识把鱼泡眼打量一番,最后免不了看向那人的鞋子。这也是职业习惯,老黄看一个人,目光最终会定格在对方的脚下。水泥地面太硬,刚扫过,没有积灰,所以也没留下鞋印。老黄甩牌的时候,眼角余光往灵堂外面瞥去,小于已随着鱼泡眼去到看不见的地方。外面,钢城的夜晚是巨大的,漆黑一片。

钢渣这一晚很是烦乱,他后悔杀了人,不但没抢到几个钱,而且杀掉的那家伙竟是小于的哥哥。钢渣恨恨地想,这么狭长,这么宽阔的钢城,事却偏偏这么巧合?杀人的当时,他看了看那司机的嘴脸,根本没法和哑巴小于联系起来。当晚,去到停灵的地方,他叫皮绊进去把小于带出来。小于出来后,他拽着小于沿一条胡同往深处走,皮绊知趣地消失了。在一盏路灯底下,他摘下帽子,搔了搔头皮,用手势询问小于,家里出什么事了?小于流着泪告诉他,自己的哥哥死了。

钢渣非常清楚,于心亮确实是被抹了脖子死去的。小于的眼泪不断地溢出来。她两眼紧闭,却禁不住泪水。在淡白路灯的照耀下,小于紧闭的两眼像两道伤口,液体不断地泌出来。钢渣帮小于抹去眼泪,从裤袋里掏出几张老头票,横竖塞进她手里,并说,不要太难过,还有我。小于强自笑了,把即将夺目而出的眼泪戗回眼槽子。钢渣被小于的微笑再次打动,把她抱到背光的地方,狠狠地吻她。他把她舌头吐出来后,情欲已经不要命地勃发了。他打一辆车去到笔架山上,把她拽进租住的房间。一阵零乱的抚摸过后,钢渣明显感觉到小于的身体正在发潮,发黏。他不敢开灯,因为知道她表情必然是左右为难的,是惘然无措的。

漫长的做爱过程中,钢渣听见远处不时有鞭炮声响起来。也许,同一晚,偌大一个城区会有多处停灵,那鞭炮也不一定是放给于心亮的。

刘副局暂调市局主抓抢车盗车团伙的案件。这事下的力度很大,调查取证还顺,套用开会时的俗常语,说是“取得阶段性成果”应不为过。几个主要案犯已悉数进入掌控。在市局的会议上,刘副局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认为应该提前收网,不求一举抓获所有案犯,而是重点击破,然后查漏补缺,到第二阶段再把那堆虾兵蟹将一个个刨出来。市局肯定了刘副局的意见,但这网口太大,甚至要跨省寻求兄弟单位联动,前期工作必须做得扎实周密。

最近不大看得见刘副局,他几乎都在外面跑联络工作。时而回分局了,也是一身时髦便装,腋窝里夹着个锃亮的皮包,看着像广东来的商人。分局里的人抽走一些,随刘副局跑外线的联络工作。剩下的一帮警员办起案来,都肯去老黄那里讨主意。老黄往人堆里一站,分明就是主心骨的模样,但他偏偏生就了闲性子,谁找他拿主意,他就说,你自己看着办,老弟,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我看你肚皮里的鬼主意比我多得多。

老黄把注意力放在那顶帽子上。他不事声张,只安排三名警察去查这个事。搭帮刘副局外出,老黄得以放开手脚。揪住这细微线索摸排查找,小崔等年轻警察都觉得玄虚了些,从半路捡来的一顶帽子切入,似乎太不靠谱。钢城说大不大,人口也上了百万,狭长的城市被割成若干区。这顶帽子再常见不过,找起来,摆明是大海捞针。再说,帽子跟案情有无关系,眼下根本确定不了。老黄脸上总是钝钝的微笑,跟他们说,未必,事情没做之前,是难是易没个准。很多事做起来要比料想的难,但有些事,做起来会比料想的容易。

事情上手一做,年轻警员果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先验意识有偏差。确认这顶帽子是美特邦品牌的正品货以后,所有的批发市场、路边店、地摊都可以排除了。美特邦在钢城的专卖店有五家连锁,找到总代理商一统计,该型号是去年上市的主款型,整个钢城走货量是一百七十四顶。有发票和收据(必须事先向店主申明是公安局办案,与工商局无涉,店主才会亮出收据)记录的计五十一顶。小崔打算循着发票收据先查访那五十一人,但老黄说,这五十一人先撂在一边,进一步缩小范围,查另外的一百二十三人。店主和店员循着记忆向警员描述这款帽子的买家,像羊拉屎一样,这次想起一两个,下次又想起一两个,稀稀拉拉。到这阶段,开始磨炼几个警察的耐性了,他们得频繁光顾那五家店铺,搜集新近记起来的情况。小崔用电脑记录下对每一个顾客的描述。这事情干了一阵,反而能从繁琐里得来一些清淡的滋味。

帽子的事还没有眉目,市局已决定近期对盗车团伙收网围捕。所有分局都要为这事忙碌起来。刘副局已回到分局,脱下老板装束,重新示人以警服笔挺的模样。老黄只好把那案子放一放,投入市局整体部署中。

统一行动前,所有参战警员都到市局大会议室里集中。进去的人首先取一对连号标签,签上大名,其中一张标签拴在手机天线上。接着,几个女警员煞有介事地拿出不锈钢托盘,在座位间齐头并进。大家都把手机放到托盘里面。老黄把手机咣啷一下搁进托盘。小崔第一次看见老黄用的手机,竟然是五年前的款型,诺基亚5110,非常巨大,像个榔头。那手机往托盘里一放,端盘女警员的胳膊似乎都压弯了一些。后面的警察看着托盘,忍不住嗤出声来。老黄那手机和别的手机搁在一起,分明就是象入猪群。

行动那天,老黄有些打不起精神。小崔却是一股子劲,因为动员会已经激出了他的临战状态。那天晚上的行动,却显得寡淡,定了点去捉人、找车,感觉像在自家地里刨红薯一样。老黄小崔这组负责抓一个姓全的案犯,在黄金西部大酒店二楼洗浴中心的一个包间。两人进到里面抓人时,重脚踹开塑钢门,见那家伙躺在一只农村用来修死猪的木桶里,倚着一个姑娘,正舒服得哼哼唧唧,每个毛孔都摊开着。见有人举着枪进来,姓全的案犯神情笃定,一派处惊不乱见多世面的模样。等小崔挨近他身边,他忽然脸一变,扯开嗓门号啕大哭起来。小崔厌恶地吐一口唾沫,觉得真他妈没劲,神经绷紧了老半天,却撞到这样一头蔫货。

另一队派往氮肥厂旧仓库抄查的警察,得以见到非常壮观的情景:拉开仓库门,里面整整齐齐堆垛着成山的化肥袋子。但把表面一层化肥袋搬开,里面竟全是车,堆叠着码放。车有偷来的,也有报废的。该团伙把报废车维修一下,再喷涂翻新,拿出去当赃车卖,以次充赃,从中赚一份差额。老黄自始至终只关心一件事:有没有于心亮的那辆车。这次行动,没有找见那车。之后个把月里,市局顺藤摸瓜扩大战果,跨省追回了四十余辆卖出去的赃车,这其中也没有于心亮的羚羊3042。

庆功会如期进行,刘副局当天十分抢眼,嘴巴前面搁着或长或短的话筒,简直像一堆柴。刘副局说了好多的话,都有些说醉了。当晚,分局的人被刘副局死活拽去K歌。老黄小崔随了前面的车一路走,再次来到黄金西部大酒店。里面有很多妹子,行尸走肉般来去穿梭,一眼便可瞥出来,都是卖肉的。小崔觉得这有些滑稽,怎么偏偏来这地方呢?他睃了老黄几眼,想知道他的看法。老黄似乎没注意小崔的脸色。话筒递到他手上,他唱起了“有多少苦同胞怨声载道”。本来是两个人的唱段,一帮年轻的警察蛋子哪配得上腔?老黄只好一人两角,既唱李玉和,又扮磨刀人。其实老黄看出来了,小崔心中有疑惑。他又怎么好告诉他,这家大酒店,刘副局参着暗股。把皮条生意做到如此规模,如果没有公安局的人参暗股,可以说,一天都开不下去。当然,老黄是听熟人说的,也不能确定。虽然这样的事熟人不可能胡乱开口,但老黄作为一个警察,更相信证据。

既然这次行动没有找到于心亮的车,老黄就可以跟分局提出来,把于心亮那案子单独办理。这件事自然由他主抓。他点了几个人。其实这一拨人,早就确定了的。

这以后不久,小崔从美特邦团灶店得来一个消息,有个女哑巴也曾来买过这款型的帽子。该店员请假刚回来,她把买帽子的女哑巴记得很牢靠。要是一个正常人买一件小货,很难记得牢靠,或者张冠李戴,本来是买裤衩却记成了帽子。但一个女哑巴来买男式便帽,店员就留心了。女哑巴用手势比画着跟店员讨价还价,该店员好半天才跟她说通,店里一律不打折,这和地摊是不一样的。店员以为哑巴若得不到打折就不会买,但她还是买了。小崔记录着女哑巴的体貌特征,又听见店员说,时不时还看见那哑巴从店门前走过去。

小崔把那条记录给老黄看,问老黄想到了谁。老黄眼也不眨,第一时间就反应出了小于。小崔也点点头。于是老黄蹙起眉头,说,是不是小于买给她哥的?难道这顶帽子是戴在于心亮头上?于心亮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啊。小崔认为有这可能。他说,于心亮不是跑出租了嘛。司机一天在外面跑,都喜欢戴顶舌檐长的帽子。小于要送她哥哥一顶,完全说得过去的。

为确认那个哑巴,小崔在美特邦团灶店枯坐几天。直到一个下雨的午后,那店员忽然在他肩头一拍,说,就是她,就是她。循着指向,小崔果然看见了哑巴小于。回到分局,小崔认为帽子这条线索应予作废—很明显,小于买帽子是送给于心亮的,因此帽子是从于心亮头上掉落的。老黄的意思是,不忙惊动小于,观察她一阵,看看她平时跟哪些人接触。

次日,小崔按老黄的安排去了笔架山,以小于店面为原点,观察周围情况。对街有一栋漆黑肮脏的楼房,五层高。他爬到楼顶平台,在一间用油毡盖顶的杂物间找了个观察点,待在里面向下看。在小崔看来,小于的生活最简单不过,每天开门关门,有的晚上会去赌啤酒机。她两天挣的钱,只够买五六注彩。在场子里,小于基本上是用眼睛看别人赌。有一天她押中一个单号,赢了32倍,其后一整天她都没有营业,全待在场子里,直到把钱输光。

第四天,小崔看见小于搬来很多东西堆到自己店子里。看情形,她打算吃住都在店里,不回家了。小崔断定小于身上不可能有什么问题,于是他下了楼,走过街进入小于的店子,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小于认得小崔,知道是哥哥的朋友,在干警察。她把东西堆在屋子里,不作整理,脸上挂着呆滞的表情。小崔把那顶帽子拿出来让小于看,小于眼泪扑簌簌流了出来。不用问就知道,帽子是她送给于心亮的。她想把帽子取回去做个纪念,但小崔摇了摇头。

这条线索断了,几个人都不免沮丧。在这件事情上,众人花费不少时间,却是这样的结果。小贵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早没想到,帽子有可能是死者戴过的。老黄没有做声。他自嘲地想,也许,我就懂观察脚上的鞋啊,观察帽子又是另一种思路了。

当晚,老黄坐在家里,看电视没心思,看书也看不进去,把玩着那顶帽子,发现左外侧有一丁点不起眼的圆形血斑,导致帽子布面的绒毛板结起来。帽子是黑色的,沾上一丁点血迹,着实不容易辨认。他赶紧拿去市局技术科,请求检验,并要跟于心亮的血液样本进行比对。他也搞不太清楚,这么一丁点血迹能否化验。技术科的人告诉他,应该没问题。结果出来了,报告单基本能认定,血迹来自于心亮。老黄更蒙了。尸检显示,于心亮的鼻头被打爆了,另一处伤在颈右侧,被致命地割了一刀。

他想,如果是于心亮自己的血,怎么可能溅到自己的帽子上呢?血斑很圆,可以看出来是喷溅在上面的,而不是抹上去的。中间有帽檐阻隔,血要溅到那位置,势必得在空中划一道曲度很大的圆弧,这弧度,贝克汉姆能弹钢琴的脚都未必踢得出来。

那天钢渣打开房门刚要下楼,见一个人正走上来。这人显然不是这里的住户,他一边爬楼梯一边不停地仰头往上面看。这人行经钢渣身边时,钢渣朝门角的垃圾篓吐一口唾沫,然后缩回房间去。他一眼看出来,这人也是个绿胶鞋—他左胯上别着家伙,而手机明明攥在手上。钢渣去到朝向小于理发店的那扇窗户前,用镜面使阳光弯折,射进店子里,晃动几下。小于发觉了,刚站到门边,钢渣就用手势告诉她,不要过来,晚上他会去找她。

当晚小于到啤酒机场子,果不然,那个绿胶鞋后脚跟来了。钢渣愈发认定,这胶鞋是冲自己来的。直到小于离场,胶鞋还在后面跟着走了一段。十一点钟样子,胶鞋看了看表,离开小于,循另一条道走了。钢渣叫皮绊在外面把风,然后把小于拽到租住的房子里,又是一阵急风暴雨的做爱。小于对这种事的疯劲,总是让钢渣的情绪持续高涨,他喜欢被女人掏空的感觉。事毕他亮开灯,抱着她放在靠椅上,同她说话。他告诉她,自己要离开一段时间。

小于很难过,她觉察到钢渣这一走时间不会短。若是两三天的外出,他根本不会说出来。但以前两三天的分别,也足以让小于撕心裂肺地痛起来。她的世界没有声音,尤其空寂,一天也不想离开眼前这个男人。她认识他以后,很多次梦见他突然消失,像一缕青烟。她在梦里无助地抓捞那缕青烟,但青烟仍从她指缝间轻轻飘逝。

小于做着手势,焦虑地问他,你说实话,是不是以后再也不来了?钢渣一怔,他也有这种怀疑。自己毕竟沾了命案,这一去回不回来,能一口说准么?他跟她说,时间较长,但肯定要回来。小于的眼神乍然有了一丝崩溃,蜷曲在钢渣怀里,眼角发潮,喉咙哽噎起来。他抱了她无数次,这一次抱住她,觉得她浑身特别黏糊,像糯米团子。他喜欢她的这种性情,不懂得矜持,不晓得掩饰自己的眷恋。她没受过一丁点教育,所以天生与大部分女人不同。钢渣却不像以往一样,长久地拥抱她。她打手势问,什么时候回来?说一个准确的时间。他想了想,燃起一支烟。然后,他左手四指握着,拇指跷起。这个手势可以代表很多个意思,但钢渣把烟蒂作势朝拇指尖轻轻一杵,并迅速把五个手指摊开,小于就理解了。钢渣打的手势,是说放鞭炮。她双手抱拳,作庆贺状。标准手语里,这就是“春节”的意思。钢渣知道她看明白了,用力点了点头,嘴角挂出微笑。她破涕为笑。他继续打手势说,到那一天,把店面打扮得漂亮一点,贴对子挂灯笼,再备上一些鞭炮。到时他一定来看她。他还跟她诅咒,如果他不来,那就……他化掌为刀,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她赶紧掰下他做成刀状的那只手,一个劲点头,表示自己相信。

钢渣、皮绊当晚就转移了地方,去到相距较远的雨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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