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死缠硬磨后，母亲的口中终于“蹦”出了“去吧”两字。虽然，我并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愿意，反正，我能如愿地跟着邻居家的小阿哥，到生产队的瓜地值夜去了。
生产队的瓜地是众目睽睽的地方，那是生产队不多的副业收入来源。因而，每到瓜果成熟时节，为了防止偷窃，生产队便会安排人值夜。在瓜地值夜，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美差”，不但脸上有光，而且又得实惠。生产队对值夜人要进行专门的选择，既要胆大，又要壮实，还要可靠。所谓可靠，其实是指出身要好，觉悟要高，能以维护集体利益为己任，不要说有贪小便宜“嗜好”的人轮不上，就是连一般的社员也很难挂上号。另外，在瓜地清闲地睡上一觉，还有一定的工分收入，那可比头顶烈日、浑身淌汗的劳作划算多了。
我家邻居出身雇农，人又憨厚老实，跟生产队长还有点沾亲带故，所以，理所当然地被选定为三人值夜小组的成员之一。每次轮到值夜，他那副手摇蒲扇，笃悠悠地走向瓜地的样子，让不少社员羡慕不已。
瓜地值夜对小孩子极具吸引力。除了好奇，主要还是因为那些从碧绿的叶缝中裸露出来的、丰满诱人的瓜果。
当然，如果给我机会，我也断然不敢孤身在瓜地值夜。于是，我便暗暗怂恿邻居家的小阿哥，让他先从他父亲那里“抢”过“值夜权”，然后，我也跟着参加，这样，只要能瞒住生产队长，两个小孩一起去值夜，就有可能得到双方父母的许可了。
我们在暮霭渐渐下垂时出发。此时，月亮尚未升起，萤火虫却已从夜幕里钻出来了，像从夜空中飘洒下来的点点繁星，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在田野间飞舞起来，也一路陪伴着我们来到瓜地。我们到达瓜地时，月亮刚刚升起，整个瓜地便像撒上了一层银粉，呈现出一派明亮又柔和的景色，就像我的心情一样。
值夜的地方位于瓜地靠近路的一隅，是一座临时搭建的竹棚，除了面朝瓜地的一面外，其余都用竹席围起来，棚顶盖上茭白草，像一座茅草屋。从现在的眼光看，那绝对是一座“原生态”的建筑。棚内除了一张简陋的竹床、一顶蚊帐外，别无他物，值夜的人就睡在里面。
进入“岗位”后，我们按照大人的事先叮嘱，循着环绕瓜地的小路，煞有其事地察看一番，以便“心中有数”。
夏夜的瓜地散发出浓郁的馨香，温柔的夜风，带着瓜果以及晒蔫了的瓜叶的气味，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味，带着夜的气味，一齐弥漫过来，沁人心脾，让人陶醉。啊！瓜地的月夜真的很美！
瓜地的瓜果种类不少，最多的当属西瓜和番茄，因为这两种瓜果更容易上集市叫卖，番茄还能成批送往宁波罐头厂，从而变成花花绿绿的钞票。所以，一路巡查，看到的多是半露着“个头”的西瓜和“成群结队”挂满架子的番茄。
一个个已成熟的或即将成熟的西瓜和一层层挂在架子上的番茄在眼前晃过，心中难免燃起“吃”的欲望。也难怪，缺食的年代、好吃的年龄、贪吃的天性，谁不想咬一口“嘴边的肉”呢？
终于，我忍不住了，吞吞吐吐地开了口：“阿哥，我俩弄一只西瓜吃……”“弄不来的！这是生产队的东西，不能随便吃！”还没等我把话讲完，小阿哥便来了一个“晴天霹雳”。“我爹说过，你们不能‘老鼠管谷仓’。”“每个大西瓜长在哪个地方，值夜的人都有‘记号’，如果明天少了一个，让他们知道就不得了……”小阿哥接二连三发出的“狠话”，像一盆盆凉水，一下子把我“吃”的念头浇灭了。细细一想也是，要是第二天少了一个大西瓜，一旦让大人们知道，不但要挨揍，更严重的是以后再也不可能有值夜的机会了。于是，只能将流到嘴边的口水强咽回肚里，初到瓜地时的满腔热情也随之消退了一大截。
我知道，满地的瓜果同样会勾起小阿哥的“馋虫”。哥俩一起值夜，本来就有那么一点“意思”。眼前，也许因为是他带队，只能作出“样子”，其实，他的心里活动我最清楚——“口硬骨头酥”。
果然，回到竹棚后，他也终于忍不住了，便带着施舍者的口吻说：“我爹说过，如果阿弟口渴了，可以摘一只小西瓜吃，只能吃一只！”我怀着感恩的心情接话：“那我们就摘一只小一点的西瓜吧！”说罢，两人便会声地大笑起来……
如愿地“享用”完西瓜，又顺手摘了几只番茄下肚，心里觉得舒坦多了。然后，两人便商量着准备睡觉。此时，小阿哥却又严肃起来了：“我爹说过，夜里要随时提防小偷。这样吧，你年纪小，上半夜你守着，下半夜再由我接班。你一定要睁大眼睛啊！否则，下次别想再跟来。”说着，倒头就睡。
我的妈呀！想不到值夜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好玩，瞬间，刚刚下肚的西瓜和番茄忽然有点“反胃”的感觉。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在远离村庄的野外，在朦胧的月光下，不远处还有散落的乱坟堆……再看看身旁鼾声已起的小阿哥，我浑身的汗毛顷刻间做起了“早操”，眼睛再也不敢往瓜地看，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呐！
神经高度紧张的结果，是“半”夜难眠，尤其是竹棚周围传来不知原因的“蟀蟀”声时，更加提心吊胆、毛骨悚然……这样，在紧张中迷糊，在迷糊中惊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进入梦乡，不知道小阿哥有没有接班，更不知道晚上有没有小偷光顾瓜地。
当周身感到暖洋洋时，我才懒懒地睁开眼。此时，东方已霞光四射，随之，太阳喷薄而出，给瓜地带来了一片金黄，月夜下隐约的瓜影此时格外清晰，一个个像睡足了的小孩，绽开甜甜的笑容；一夜露水的滋润，番茄也呈现出耀眼的色彩，红的、粉的、青的……清晨的瓜地生机盎然，景色迷人。但是，愉悦的心情却随着月色褪去了。
匆匆起床，带着疲倦的身躯，跟着若无其事的小阿哥回到家。母亲迎上来，一句如释重负的问候：“回来啦？”我强打着精神：“回来了！昨夜小偷来也不敢来！”此时，心中还在暗暗发怵：如果有下次，打死我也不去了！
从今以后，看到西瓜和番茄，既感到亲切，又会自然想起月夜下的瓜地带给我的深深记忆。
2010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