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中餐馆遍布各大城市，那是各路中国人在海外创业的重要基地。我经常碰见美国人对我说：“你们的蛋炒饭真好吃！”我心里却有些犯苦：难道仅仅是蛋炒饭？然而，在多少留学生心中，首先感谢的正是这些中餐馆，因为有它们的存在，使得多少赤手空拳的海外学子挣到了昂贵的学费，度过了他们漂泊生涯最艰辛的阶段。但你若去问那些当初靠自己打工上学的学生：“餐馆里的情形如何？”他们一定沉默良久，含着泪光的眼睛似乎在告诉你：“往事不堪回首！”
第一次走进中国城，艳阳高照，宽阔的“顶好”广场周围，一家家耀眼醒目的汉字招牌亲切地扑入眼帘。从上海酒家、龙图饭店到什么梅园、成吉思汗、香满楼，从山东面馆到来来饺子店、十全小吃，真是会聚着中国饮食的南北精华。然而，当你一家一家走进去，希望找事做的时候，一张张老板的脸会立刻拉长起来。最初进餐馆的时候，千万不能讲自己毫无经验，否则会没有人要你。然而说自己有经验，就要准备好挨骂。因为老板看你点菜的姿势，加水、加菜的样子，扛着大盘子走菜的水平以及收台子的速度，都会发现你毫无经验可言，很多人没干完一天就被老板解雇了。然而就在这一家家的解雇中，你慢慢认识了什么是青椒牛、芥兰鸡、宫保虾之类，也逐渐学会了用英文接待客人，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不要味精、不要太辣之类的特殊要求。最重要的是开始了解中餐馆的基本程序，从此以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站在另一家餐馆门前说自己“有经验”了！几乎没有一个中国学生不是在老板的冷眼中，在走过几家餐馆之后才真正得到了自己的“打工”位置。
然而，找到一家餐馆要你，并不一定就能马上做“服务员”，而是经常要先从最苦的差事做起。我就听到不少男孩子讲他们最初进餐馆时是先到厨房里大汗淋漓地洗碗，然后才能走到前厅里来享受空调，但并不是马上接待客人，而是让你跟在老接待员后面收拾桌子、加水、吸地之类。到晚上眼睁睁看见老接待员（美国称Waiter，Waitress）拿到七八十美元的小费，而你只能分人家的10%。似乎有中国人的地方等级就特别严格，你不是Waiter，而是Busboy（打杂的），就只能“享受”你的待遇。终于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能忍受这不“公平”，或向老板要求“升级”，或者跳到另一家餐馆去真正开始做“开单子”的Waiter、Waitress！当然，那时候的你已经眼熟耳熟，羽毛丰满，完全是一副“熟手”的架势了。
在中餐馆里做事，有太多的基本功要练习，两只手要一次端出五杯水，一次出来四碗汤，稍不留神，就会杯盘跌落，烫了自己事小，打了老板的盘子，或是撒在客人身上才是事大！最要命的是扛大盘出菜，一米直径的盘子，上面放满四五盘菜，还有四五碗饭，常常是重得一只手托不起来。左手托起大盘，右手还要拎一个架子，不能有一点摇晃，稳稳地走到客人面前，放在架子上，一盘一盘地端上桌。这种“功夫”绝非一两日练成，尤其是忙的时候，还要快步如飞，那才真叫人心惊。
要想拿好一点儿的小费，就必须到好一点的中餐馆去做。然而，走进高级中餐馆，先是琳琅满目的酒就弄得你眼花缭乱，特别是英文要好，要能与客人交谈，这种“功夫”又不是三日之寒。出错了菜，老板要叫你来赔，算错了账单也是要你掏钱补上的。所以，在餐馆里打工，神经很少不处在紧张状态之中。
不能说所有中餐馆老板都面目狰狞，他们并非大奸大恶，只是看重钱而已。你没有照顾好客人自然要挨骂，浪费了他的一杯可乐自然也愤愤不已。发工钱时能少给你就少给你，干活时能叫你多干就绝不会让你休息。然而，有时你也会碰上心胸宽阔的老板，扛不动大盘时会来帮你收拾，并不责怪你，而你却会加倍努力和小心。其实，老板也不好当，几十万买下一个餐馆，赚不到钱是夜不能寐的。
我来休斯敦的半年里，除了读书、写作、社交之外，先后走过梅园、陈家、胜利、东方湖南、天府等5家餐馆。在餐馆里，看到美国社会的另一面百态人生，也领略到了五味俱全的打工辛酸。看到了海外的中国人顽强、勤劳的一面，也看到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国民劣根性无意识地代代相传。从我根本听不懂什么是“芥末酱”的愁容，到我能够自如地应付各类客人的笑容满面；从我拿不了三杯水，到我能够扛着大盘在店里健步如飞；从我看老板的脸，到老板看我的脸（怕我拍屁股走人）；从老waitress欺负我“生手”，到平等地姐妹般谈笑吃饭，我付出了自己的汗水和泪水，也为我的未来铺下了第一块经济基石。
在胜利饭店，我曾遇到一个小伙儿，50美元来到美国，第二天就去餐馆洗碗，第三天就去考驾驶执照，一个星期后，一辆几百元的旧车就开始伴随他踏上了打工生涯。如今的他，早已读完工程学的硕士学位成为石油公司的技术骨干了。
在美国，永远没有人会歧视你打工，你今天也许端盘子，明天也许就会成为走进这家餐馆吃饭的“白领阶层”。因为谁都知道，打工是暂时的，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在变化不测之中。在休斯敦，有多少功成名就的中国人，当年都是从餐馆里走出，这几乎已成为我们这一代留学生的一种普遍经历。
美国这种社会，真好比是一个大熔炉，质地脆软的“铁”也许就在最初的磨砺中无法成为坚韧的“钢”，只有那些具备承受苦痛能力的人，才会在锻造中最后实现自己的价值。在美国，我也看到了太多年年读书，而总是读不出来的大陆留学生，终于不会有任何作为。当你迎着蓝天白云去餐馆打工的时候，你有时会升起一股自豪和骄傲，因为你在征服又一方土地，靠自己的双手建立起自己的新生活。有时听到磁带里放出的乡音又会情不自禁地流一滴相思之泪，想起自己远方的亲人。记得有一次我的餐馆里来了几位大陆来参观的客人，让人好亲切、温馨，真像是遇到了家乡的亲人！当然，也会有烦恼的时候，那就是碰到“烂客”忙碌半天竟没有一毛小费。
不少已走出餐馆的留学生告诉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看见那家打工的餐馆了！而我却告诉自己应该时刻准备着将来有一天再回到餐馆里去，因为人生本来就不是直线，就应该是跌宕起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