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在旱地里长大，我就特别爱水。爱水就喜欢去水城，这些年在世界各地漂游，发现“水”对于一个城市实在是致命的重要。走进巴黎，如果没有那梦里千回的塞纳河，巴黎的艺术瑰宝就会像散珠一样黯然失色。在伦敦，如果没有泰晤士河上的清风，那雾都的城堡将会是怎样的阴郁肃然。曼哈顿岛上的纽约，如果没有哈德逊河的开阔，则会令人无从遥望。埃及的开罗啊，如果没有尼罗河，历史将会死亡。还有罗马的泰伯河，正是那鲜活的流动将一个个废墟点化成雄伟的殿堂。
但是，恋水的我，很多年里，却不敢去神州版图的江南，尤其不敢看中国的水乡。江南啊，是我心里所保存的一个久远的梦，是我心里永远的“诗”，是我精神深处的原乡。最喜欢白先勇先生说的那句话：“家是什么？家就是关于中国的所有记忆！”多少次梦中，我看见了“金戈铁马”，也看见“江枫渔火”，我流着泪醒来，因为我回到了“家”。
我爱江南，爱她“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更爱那“水村渔市，一绿孤烟细”的水乡。但是我怕走近她，并非是“未老莫还乡”，而是“近乡情更怯”。
2006年的夏天，梦游一般的我竟忽然地站在了上海的街头，看华灯初上，等待着一个蓦然的机会去周庄旅行。我按捺着自己满心的惶惑，念着：“周庄，我来看你了，不是在白昼，却是在你静眠的深夜，请你悄悄地打开门，让我回一次家吧！”
知道周庄，还真的是来自陈逸飞先生画的那幅举世瞩目的“故乡的回忆”，画面上千年石板砌成的“双桥”架在水波不兴的古河上，画家就这样缓缓地舒展着他有关“故乡”的所有记忆，深藏在秀闺的周庄于是幻化成静静的河水，永远诗意地蜿蜒向前。我相信，陈逸飞先生那天忽然站在周庄的桥上绝非偶然，他的心肯定已跋涉了很久，那天，他想“回家”。
“回家”的感觉，什么时候最好呢？早年那爱热闹的悲剧皇上李煜，总喜欢“车如流水马如龙”，激情的大唐诗人白居易，非要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我们则是一群海外漂流多年的回头浪子，只期望在这夜色的阑珊中轻轻地俯首在自家的门前。
周庄的夜色竟是那种温柔恬美的静，既没有霓虹灯的耀眼，也没有歌厅里传出的浮躁，空气里弥漫着水的气韵和安详。可恨我那沉重的拉杆行李偏偏在沉静的石板路上划出咔啦咔啦的刺耳音，让我羞愧地打扰着周庄这千年凝聚的静夜。尤其是上桥的时候，动静更大，害得我都不敢向远处张望。很快地，引路的人转进了一条窄且平的小巷，看不清身旁店铺的门匾，却能看见头顶的一线天空，我真的像走了很远的旅人，在寻找回家的路。
当晚落脚的客栈是一个三进院的大宅子，跨进门槛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五四”小说里写的那些离家出走的儿女，或“革命”，或“恋爱”，有一天忽然就提着漂泊的行李，怀着感念亲人的心又回来了。
很久没有登上过那种原木搭成的小楼梯，嘎吱嘎吱的脚步声恍若回到了童年。开开门，俨然就是小时候外婆为我准备的房间，木梁的屋顶是那样的高，床上铺的竟是兰花布做的被褥。掀开棉布碎花的窗帘，迎面亲吻我的是江南水乡夜的清香，古老的中国，我真的回家了。
洗过尘埃，换上柔软的衣裙，掩上大门，无眠的我走进夜静的周庄。因为将雨，并不见灿然星光，商家的门板多关闭，眼前的周庄，正犹如重帷里的闺秀影影绰绰。也有少数的灯光还敞亮着，引得我快步向前，翘首贪看那一屋的真丝细软。转身登高，脚下便是梦里千回的富安桥。站在桥畔上，遥看幽幽的河水，夜的朦胧更增添了几分神秘。鬼魅的是那水边悬挂的红灯笼，闪烁着不明不暗的光，照耀着水上人家，也温暖着旅人的心。平生最爱那白墙灰瓦，如今竟看见山墙的瓦上长着一丛年久的青草，心里想：将近1000年了，这周庄的水边曾发生过多少凄迷的故事。
因为鼻子灵，老远就嗅着小街上飘浮的“万三蹄”的肉香。那烧得红亮红亮的小猪腿，纪念着这周庄镇里住过的富甲天下的沈万三。沈万三的家就在水边的巷子里，门楼并不高大，院落也并非怎样阔绰，可见他当年也是节俭之人。中国的历史，文以载道，商以从政，中国的商人，一定要先懂政治，这个聪明绝顶的沈万三，虽然善交朋友，得女人拥爱，但他最后的厄运就是因为终不能明白皇帝的心。
夜深了，重返大宅门，登梯入房，躺在久违的木板床上，虽有爽心的冷气，但时空的迷乱让我半睡半醒。将近拂晓，窗外忽然有丝丝的雨声，真的是江南的雨吗？我起身凭栏望去，是真的，青灰的屋檐正在点点滴滴，而那小巷的深处已被雨水浸得黑亮了。
周庄最美的时候到了，我翻身跃起，晨曦里梳妆，穿上白衣黑裙，可惜没有油布伞，只好撑了一柄月白的绸伞，一步出去，就浸润在凉凉的细雨中。
曲径通幽的小巷还在沉睡，静得只能倾听自己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多希望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最好是个有点儿风霜的中年男人，也撑着一把伞，脚步如我一样地悠然，两个人将要擦肩，只好侧着伞让路，就近时会心一笑。那感觉一定比戴望舒先生笔下的《雨巷》里所谓“结着愁怨的丁香姑娘”更来得富有诗意。
周庄早晨的水汽实在是比酒还要醉人。又一次来到周庄的水边，雨滴敲打在河面上，开始有河畔的人家出来舀水洗脸，远处已看见船的影子。周庄在我的眼前慢慢地醒过来，有点儿睡眼惺忪，却哼着那种满足的晨曲，惬意地伸胳膊伸腿，即便是打个哈欠，也是那样的底蕴十足，因为周庄人拥有着自己的文化。
早就闻说了三毛茶楼，却未料这茶楼就在我们客栈的对面。进茶楼就想起了三毛姑娘，这个当年不爱上学爱远游的女子，她的可爱就在于把生命的点滴都变成了文学想象的优美，她的令人可叹也正是生命的激情再也无法交给悲情的现实。但是，我相信，三毛走进周庄的时候，与她走进撒哈拉沙漠时的心情完全不同，在异域的流浪里，她需要猎奇，然而在周庄，她的感觉是“回家”。如今的茶楼上还悬挂着三毛当年饮茶的照片，她的头发总是长长地随意飘散，衣装上也是行者无疆的无拘无束。我的目光留恋在墙上镜框里三毛当年写给茶楼主人寄寒先生的信上，清晰的笔迹有些歪斜，却很整齐，透出她修身又不羁的个性，看来女人还是在比自己年长的男人面前倍觉温暖。遐想间，就见寄寒老人端着茶碗过来，他面容清癯，衣着古朴，浅浅地礼笑着，身上有文化人的仙风道骨。老人既是楼主，又是作家，与他握手的时候心里一阵发热，因为他那手曾与我心里的三毛在这里相遇。
坐在靠窗的桌前，看外面的斜风细雨，享受着周庄特有的早点，江南的五香豆干、葱油薄饼，配着早晨水汽里的热茶，真是越吃越想吃。说话间，就见河道上有捕鱼的鹰船过来，我们将头伸出窗外，看那鱼鹰怎样地扎猛子，然后就有一条鱼衔在它的嘴上。窗下的小船还有卖菜的，我们就从窗外买了一只鸭子吊上来，当然是送给寄寒老人下酒了。
好想行舟在周庄的水上，看那迁变的万种风情。真就租了一条小小的乌篷船，摇橹的竟是一位大嫂，朴实的脸，矫健的腿，让坐在舱里的我很仰望。对面飘来歌声，我们也请她唱几句，她并不推辞，只说唱不好请原谅，忽然就对着河道唱起来，是那种江南的民歌，没有修饰过的民歌，她的声音原始而优美，真切而抒情，穿过雨雾，回荡在水上。那一刻，久违的幸福感渗透在我心里，我躺在母亲的摇篮里，倾听着守护我的歌声。
那晚，在一个宽阔的院子里，天幕下的原木方桌斟满了洗尘的清茶，正面的舞台上琴笛悠扬，婉转的昆曲正从历史的深处声声向我飘来。说话间，浓香扑鼻的“万山家宴”已经登场，我捧起青花的大瓷碗，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这才发现秀色的周庄也有她骨子里豪气的底蕴。在这样的多情之夜，我忽然明白：千年的周庄修炼的不仅仅是她水色的容颜，在那生死相依的昆山戏里，唱的正是江南人的缕缕坚贞。再细品那豪情满怀的万山宴，其中的蕴藏则是周庄人永不屈服的丝丝坚韧。真是天意，在我戚戚然感动之时，周庄，竟飘起了她细细的小雨，轻轻地打在我的发梢，滴在我的酒碗之中。我仰起头，将这杯天赐的周庄雨酒一口喝干。
如果说周庄的初夜带给我的是那股缠绵的微醺，午夜后的周庄，却为我展现了她绚丽的高潮。眼前的周庄，不再是朦朦胧胧的影影绰绰，而是花蕊盛开的莲花宝灯。不再是绕水而行的欲说还休，却是把我引到了一处天地水景的大舞台。那舞台，弧度弯曲得很有些妖娆，灯火也亮，演员们或从水上，或从桥上出现，让人不禁眼花缭乱。最美的是一群春天的姑娘，在春雨的小巷里打着花伞舞蹈，将人与自然的美妙表现到极致。《四季周庄》的演出最让人开心的是看周庄人娶亲，那娶亲的队伍真是浩大，新娘子的漂亮让观众席的小伙子们个个春情荡漾。周庄人毫不掩饰，他们用抛向天空的喜糖，歌颂着生命的快乐之源就在那尽情燃烧的洞房花烛。
静夜无眠，周庄与我，已不是两眼相看的脉脉含情，而是我的身心脉动，都已融进了周庄的情愫。人们说，远在西南的丽江，以她独有的“柔软时光”为流浪的人“疗伤”，我却想说，千年水洗的周庄，以她独有的诗画柔情，给渴望回家的人铺就了舒心润肺的暖帐，让疲惫的人还有梦，让苍老的心再冲动，让失去的能重来，让无奇的人生又重新有了惊艳。
向周庄挥手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难舍的小雨，千丝万丝，包裹住我的心，遮住我惆怅的目光。一个终生流浪的人，忽然看见了心中所爱，那爱是一个地方，是一个有水的地方，是中国的江南之魂，是我灵魂里最古老的原乡：“周庄，我会再来，当我想家的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