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最喜欢窗外有些细雨,隔着竹叶的纱帘看空寂的小街上水雾升起的迷茫。那时,手上焐一杯热茶,就想起鲁迅早年写的“枣树”。大概人寂寞时才会看“树”,更寂寞时才会看“另一棵还是枣树”。看来看去,我的前院竟是四棵橡树,好在秋冬里也是绿的,不像枣树的秃兀,密实的叶子掩着红砖砌的房子,也掩着我婆娑碎影的心。
其实,我还是喜欢看人。那年落脚在墨西哥海湾之畔,先是到衣食父母的中餐馆看人,看到眼睛干涩的时候,油烟之中,粗糙的手忽然触摸到一份破损的中文报纸,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复活了,终于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了。
海外十年有加,挥别了烟雨故国的学坛,面对着涛声依旧的海岸,我就像一个痴梦中的羁客,仍在固执地寻找自己的花园。汉字,飘着她那古老醇冽的浓香,在幽秘无路的夜色之中,牵引着我终于走进百媚千红的芳草。
午后,吸过水的草地饱满地静默,湿润的空气里就有一碾轮子轻轻地滑过,那是当日拜访的邮差。我打开黑漆的小筒,扑面而来的就是期盼中的油墨纸香,寄自各处的杂志报纸,夹着各界师朋文友交流的信函,心里顿时有些微醺,灼热的手掌溢出深深的感激。空漠的世界,正因为有了这一行行的方块字,才涌出缕缕生命的甘泉。
最爱那首流行的歌:“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那一种。”都说世上有奇缘,在我,最心动的那种“缘”就是“文缘”。从文字里结交一个灵魂,感觉一种共振,交融一种美丽,亲吻一种画面,拥抱一种情怀,回应一种呼唤。然后有一天,那个文字里的人就忽然真的走到我的面前。
记得很多年前读《罗兰小语》,迷恋那心语的温馨。竟想不到,那年罗兰女士就真的来了休斯敦,坐在我的身旁,苍苍的灰发却依旧是细声柔语,我更深感动的是她坚定“大中国”的文化信念。那时文坛解冻,白先勇的文字捷足飘然而至,风烟红尘里的《台北人》一时间洛阳纸贵。故事里的人物迷离,故事外的人更神奇,走过沧桑的白先勇忽然就站在了亚当斯马克酒店的大厅里,温润的脸上带着款款的笑,慨然说:“家园就是有关中国的记忆。”早年曾无限感叹于梨华笔下的“海外学坛旧梦”,有一天就蓦然站在她的面前听她讲一个“陪读”的女人如何凤凰再生。讲坛上总在怀想赵淑侠笔下那些欧陆上的“留学人”,于是,就看见她坐在红绸铺就的长桌上侃侃谈什么是“文学女人”。再后来,又聆听到张系国、李昂来自两性世界的精彩对话,洛夫、郑愁予的诗坛畅想,吴玲瑶的笑语连珠,一幕幕芳草萋萋,好一个奇花异彩铺就的绿茵草原。
走进这迷人的草原,面对时空的宽阔浩然,遥望云天,激流涌动,于是,我开始栽种属于自己的花朵,不算艳丽,却能在风中独自摇曳。栽种的途中,一面寻找心的读者,一面呼唤鸿雁相鸣。这就看见草色的深处伴着岁月时光的荏苒,一朵朵色泽鲜亮的花蕾正在赫然绽放,拨开草丛一步步走进去,才看清那奇葩的风采。野火烧不尽的草原啊,你风吹草低,绚丽的花朵傲然,但终会衰然隐去,盎然生机的正是这一代一代的新蕾。
夜深,虫鸟无声,寻寻觅觅的我立在高大的书架面前,听那层层叠叠的书压得木板吱吱作响。先生笑我:“小心书架倾倒,你被书吞掉!”那可不是寻常书店里买来的书,却是这些年海内外的文友一部部寄来的,上面都签了他们亲昵的名字。每每端详这些书,就如同看见他们那特色各异的笑脸,听到他们在远方跳动的心。我常常就在午夜的静寂中痴痴地站立着,感觉自己在遥看草色无边,眼前花色斑斓,独享着那份人生最奢侈温暖的喜悦。
严歌苓的书总是放在最外面。怀想那年春天,她刚在台湾获奖,身穿淡蓝色的衣裙来休斯敦演讲。我远远看她,感觉是眼前一支纤弱的身躯却盛开着草原上赫然硕大的一朵奇葩。席间听众笑问她是否“美女作家”?她秀眉嗔怒:“我是旅美作家!”
少君的书总是在书架上格外醒目。那年树叶正红,驰骋“网坛”(网络文坛)多年的少君从达拉斯驱车前来参加“新大陆笔会”,立马吹皱一江春水,俨若网络明星。那年,他刚届四十,忽然宣布商海隐退,迁居凤凰城专事写作,举座皆惊。
张翎的小说一直是我的最爱。记得冬天的美南,暖风习习,我却在电话的那端听到风雪的呼啸,是远居在多伦多的张翎,告诉我她小说里的主人公正在亚德莱大街上悲凉地旋转。她的四部长篇,带给我文学的震撼,让我知道女人和女人也能天荒地老。
说起“他乡遇故知”,老同学沈宁的书永远是快马快报。这位国共风云中诞生的书香才子,学生时代就才气逼人,早早飞越了国门,终得展翅翱翔。果然,这些年他一口气出版了系列美国生活的皇皇大作,尤以上下卷纪实文学《唢呐烟尘》的问世为海峡两岸瞩目。
书架上北岛的集子是我的百读不厌。早年爱北岛的诗,后来读他的文。终于,有一天,他在赴欧的途中绕来休斯敦。粉绿色条纹的短衫衬出他长期蛰居黑夜的纯净与单薄,气流振动中毫无杂质的嗓音在我听来最适合念诗,他如今为“流浪者”而歌。
我的书架上最壮观的一叠书来自荒田兄,他算是最早进入《世副》开拓的大陆新移民作家,文字里有暖暖尘泥碾出的草香。那年在旧金山初见,他一身短装打扮,神情朴素泰然,眯缝的一双细眼有些调侃,却散射着温暖与坚毅。他的《假洋鬼子》系列,是写给一个时代。
“金山作家”中,总给人惊喜的还有诗、文具佳的程宝林。想象中的他应是楚人后裔的瘦弱,见面才发现却是圆脸的虎头后生。知道他早年曾在中国的诗坛荡水击舟,这些年喜欢为文,没料到,宝林当面霍然送我的一部书竟是他的长篇小说《美国戏台》。“金山”还有一位文坛异数,那就是学者朱琦,他寄来的书却是盒装的磁带。这位北大的古典文学博士在加州的海岸开班授徒,弘扬中华文化,被誉为是“文学传教士”。新近收到他刚刚在台湾出版的《黄河的孩子》,隔着海外的时空,纵横古今,可谓深谷足音。
陈谦,北美文坛意外的女儿,先在报上看到她的照片,满月的一张脸衬着“硅谷白领”的智慧,小说中喜欢写苍凉悲情的人物命运。终于在笔会上见到她,乌黑的眸子乌黑的短发,快捷的语速伴随着快捷的身心,想象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流激荡,如何将那《覆水》难收的女人演绎成生命黯哑的回响。
戏里唱“花为媒”,在我却是因书结缘,因文会友。去年春天,应文心社之邀赴达拉斯演讲,看那一群爱文字的人。阳光下初见施雨,这个“文心社”的掌门女子,为《侨报》撰写“微风细雨”,长篇《纽约情人》刚刚推出,她那小巧的银边眼镜镶在瘦削白净的脸上,让我有半晌的恍惚。她原是行走在医学的冷酷世界里,如今却弃医从文,金蝉脱壳般地幻化在文字的天地中飞翔。
书架是我的宝山,我还看见宋晓亮那血泪写就的一部部苦难长篇,冰凌先生的《幽默小说》,苏炜的《远行人》《独自面对》,孙博的《茶花女》《小留学生》,李彦的《嫁得西风》,夏小舟的《梦里有只小小船》《东方不亮西方亮》,阙维行的《美国神话:自由的代价》《世纪之吻》,融融的《素素的恋情》《夫妻笔记》,卢新华的《细节》《紫禁女》……
最怕听德奥夏克的怀乡曲,漂泊的自由伴随着眷恋的惆怅,北美大地,究竟是烽烟的战场?还是他乡的家园?这一行行的汉字,把我带回生命里最沉迷的原乡。
夕阳西下,看黑蓝的天苍狗变幻,感觉岁月如梭。天公怜我,在“失”的时候让我再“得”。“文缘”“情缘”,滋润着沧海桑田,包围着我不甘枯萎的心,托浮着一个倔傲的灵魂,在水草茂盛的草原上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