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钧,我们都叫他“鼎公”,他是当代华语文坛上真正的大师。
怀想2005年,参加完哈佛大学的新书发表会,乘火车到纽约,就是为了拜见他。鼎公向来爱护年轻人,那日我们围桌小餐,他总是耐心地听我们讲话,席间并不多言。说到写作,他告诉我:“一定要想写的时候再写。文由心生,心里宽阔了,文章才能高远。”我想请他来休斯敦,他眯着眼,笑笑,说:“今生哪里都不去了,80多岁了,怕飞机,就待在纽约吧!文章里自能天马行空。”
2009年,我浏览海外散文的成果,在《自由穿行于“原乡”与“异乡”之间》中写道:“2009年的海外文坛,首先的震撼就是来自纽约的散文大师王鼎钧先生的《文学江湖》。”
这些年,我们实在是把“大师”这个称号滥用了。究竟何谓“大师”,在我看来,一要具备创作的历史长度,二要具备创作的宽阔内涵,三要具备创作的高远境界,四要具备创作的美学经典。这些大特征,正完美地体现在鼎公身上。
说到鼎公的大师风范,第一,来自他的出生之地,来自那种山东人特有的性格力量,那种耕读之家的顽强和坚韧,以及兰陵文化的血脉相承。第二,他独特的历史命运,鼎公先生的一生正跨越中国近现代最动荡之时代风云,他从中国大陆到台湾再到美国,历经抗战、内战、台北时期和纽约时期,壮阔人生可谓大河奔流。第三,鼎公所具备的丰富文学积淀,他早期继承“五四文学”之精神,到台湾后接受现代思潮之影响,到美国后再融会中西方宗教和哲学。第四,他一生的作品可以说写出了中国人之灵魂,尤其是对于今天的“人文中国”具有着重要的文化启迪。第五,更让人敬佩的是鼎公敢于以散文为自己毕生创作之文体,并由此登上了当代华文文学之高峰。
说到散文创作的成就,从历史的纵向坐标看,最有代表性的散文大家是:庄子、韩愈、苏东坡。“五四”之后则有周作人、鲁迅、林语堂、梁实秋、朱自清。他们显然是风格各异,独领风骚。但王鼎钧的散文,却是海纳百川,将散文的汪洋恣肆和温柔敦厚推进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王鼎钧是“用异乡的眼”来审视“故乡的心”,他的笔从“不在庐山此山中”,是时空的距离,让王鼎钧获得了空前意义的心理上的高度。也因此,大家都以为鼎公最好的作品是完成于他的美国岁月。
再看我们同时代的横向坐标。自从1949年之后,中国大陆的散文创作受到重创,真正以散文创作传世的作家并不多。而在台湾,性灵散文得到发扬,至而传播香港。扫描海外的北美文坛,散文创作一向鼎盛,名家辈出。但是,王鼎钧的散文,无论内涵和气韵,都超越在海内外的诸多名家之上,他将历史、性灵、趣味、哲学、宗教、美育等散文的元素大气磅礴地融为一体,铸成一座座精神的峰峦,让人们仰视才见。
在这些精神峰峦之中,即便随手捡来一石,都闪烁着宝石般的思想光彩。那些传世的经典句子总在眼前跳跃:
例如:
“故乡是什么?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
“婚姻,使诗人变商人,商人变诗人;使悲观者乐观,乐观者悲观。”
“能征服,谓之坚强。能顺应,也是坚强。”
“有人得意,看背影就可以知道;有人失意,听脚步声就可以知道。”
“人生在世,中年以前不要怕,中年以后不要悔。”
“人是一个月亮,每天尽心竭力想画成一个圆,无奈天不由人,立即又缺了一个边儿。”
“‘我的人生观’,这个题目在年轻时是个梦,在年老时是本账;在年轻时为一望远镜,年老时为X光片;年轻时为一问号,年老时为一句号。”
“人最难心中宁静。真正的宁静既没有日历,也没有报纸。只有你,只有我,而且并没有你的皱纹,我的白发。”
鼎公的文字岁月正是这“美学”意义的“句号”,是没有“白发”的真正“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