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 星期四 阵雨
天阴森森的。爸爸到外面抽了一支烟进来，神色有些不同寻常：黄褐色的脸膛涨起一丝红晕，一向紧锁的眉头也略略扬起，莫非医生查出了我的结核病灶？
我于8月1日来到地区人民医院。爸爸为了治好我的病，走东家窜西户为我筹钱。虽然他在我面前不提一个钱字，但我非常清楚他的难处。我这样不能活硬撑着活有什么意思呢？无非是平添家里的负担！爸爸没有告诉我要多少医药费（肯定贵得吓人），我还从同病房的那个肺结核患者那里知道，一个病人每天要5元的住院费，此外还要护理费、检查化验费、注射费，项目多着，而且我们每天吃饭还要七八块钱。爸爸的工资每天只有9块6毛，他为了农忙和陪我治病，又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假，要扣去一些工资，这样下去能承受得起吗？何况钱花去了，还不一定有用。当初妈妈想错了，她以为听了女巫的话，病就好了；如今爸爸也想错了，并非到了这里，就能药到病除。
医生问了我的情况，听了农村医生的话后，用一种简单的办法给我做了检查。他用针在我的胳膊上注了点药水，说做什么试验，我都不记得这个词了。72小时后，医生看了我的胳膊，注药水处长了个水漂，他还用尺子量了直径，然后告诉我，你患的是结核病，也就是过去我们所说的痨病。
啊？痨病！我心里一哆嗦，倒吸了一口凉气。我首先想到的是鲁迅在《药》中写过的话：小栓，你运气运气了你……趁热地拿来趁热地吃下……包好包好……什么痨病都能治……可见，这病不比一般，这回，我是彻底地完了。
医生见我情绪异常，就笑着安慰我，不用害怕，只要配合治疗，一定会好的！他用过去我们寝室流行的一句话说，现在是九十年代了科学发达了，这种病再不像以前那样可怕。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医生，比起农村那个“怀疑”我肺部有病的络腮胡子来，多少要叫人放心。接下来，他又分析了这种病的症状，低热、消瘦、呕泻，它的病灶多在肺部，称为肺结核，但也可以在人体的各个部位。而从我的症状来看，不像是在肺部，因为肺结核这样严重了，还会咯血。这样说来络腮胡子的怀疑也并非没有根据了。可是，病灶到底在哪里呢？这两天医生做了种种排查，也没得出个结论。
今天爸爸神情好多了，是不是已查出了我的病灶呢？
“外面下雨了，下雨了！”爸爸来到我床前，原来他是为下雨高兴，“好，下吧，下吧，看我们家那几块旱地能不能翻过来！”
也许是刚刚在心底萌生的一点儿生的希望又立刻被扼杀了吧，我的喉腔突然有点僵硬，几欲让我落下泪来。但我制止住了，也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
爸爸自有高兴的理由。这些天他愁眉紧锁，一是为我的病，一是为庄稼不能及时栽下。都说八一前莳完田，今天已是八月五号了，怎能不急？来这治病之前，我也在家呆了两天。老表谈论最多的就是旱情。他们买水管引水，甚至用水桶担水，能使的办法都使了。小溪也快干了，不时能听到溪边传来吵闹声，有时还因为争水打起群架来。他们不也是为了活命吗？难道只有我才有生的危机吗？有句话说，“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我个人与我们这个家相比，与我们全村的村民相比，与我们中国八亿农民相比，算什么呢？
我想和爸爸分享快乐，我想和他说点什么，但我不知道怎样张开自己的嘴巴，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我就那样默默地望着窗外。外面一片灰濛濛的，像是冬天的浓雾，并不能看见雨水优美的射线，也听不到声音。
爸爸走近窗边，打开了窗户，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喃喃地说：“怎么会呢？就停了，雨就停了……”这情景让我想起妈妈在谷子被雨水淋湿后念叨的一句话：“再有一天的太阳就进仓了呀……”
睛也愁雨也愁，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想看到爸爸难过的样子，我慢慢地抬起连着吊瓶的手，另一只手支在床上，再让自己慢慢地倒下去，倒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