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标注被迅速拉回到公元一九四二年的冬天。
“妈妈,妈妈,你张开口喝点米汤吧……”破旧的屋子里,炕沿前,瘦弱的小男孩小心翼翼端着汤碗,俯身呼唤着卧病在床的妈妈。
在他心目中一向美丽又健康的母亲,现在脸色蜡黄,紧紧闭着的嘴唇泛着青白,脸颊凹陷,闭目无声。
外间里灶下,淳朴又老实的父亲一脸的愁苦,看着锅底的一点点渐渐冷掉的米汤,满是皱纹的脸颊,使劲地嘬着烟袋,一阵阵的青色的烟雾升腾起来,正如他心里的愁绪。父亲对母亲的爱是深厚的,窘境让他陷入深深的恐惧,他害怕内间的陪伴随时离自己远去,那时候,他也将在这个苦难的世界上变得无比孤独与无助。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媒妁之言,家中包办的,但于父亲而言是无限欣喜的,因为父亲的祖上虽然在镇里也算望族,也已是渐渐衰微,空具名声。爷爷辈已经为了生活变卖了田地和一应家什,到他这一代的时候,时局动荡,父亲又缺乏谋生的技艺和心力,就越发得没落,到了家徒四壁的境地;但是漂亮的母亲还是在媒人的说和下同意了这门闲事。据说是因为憨厚老实的父亲上门求时,母亲看父亲那渴望与哀求的眼神,从未有过的认真让她顺时感到心里踏实。父亲对母亲是心怀感激的,那时候谁不说这段婚姻是一朵鲜花栽到了牛粪上,可偏偏还是轻而易举的促成了这对有缘人。
自打母亲过门之后,一力承担起家庭的担子,里里外外一把手,父亲也放下了架子到同村的富户家里打了长工,因为识一些字,帮同着主人家写写算算,日子清苦,但也算安稳,第二年就有了儿子,也就是里屋端着米汤喂妈妈喝的小孩子——文华,那年他刚刚十二岁。
当时,中国的苦难正日益深重,就如一个沉疴的病人,需要一场大的手术来重获新生。
公元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爆发,让这个疲弱的中国更是雪上加霜,深入泥沼。济南惨案以来,日本就占据了这美丽富饶的半岛---作为重要的粮食产地和海上交通补给的命脉,国共双方和日本侵略者之间的拉锯争夺战空前激烈。
到了一九四二年上,双方的争夺进入了最残酷和惨烈的阶段。一次次的扫荡,一次次的坚壁清野反扫荡,严重影响了当地的农作生产和粮食的贮存,使得民生问题变得日益艰难,让山沟里面的穷家百姓都无法过上以往那清贫但安静的生活。
文华八岁那年,也就是在民生凋敝的时事下,听从了一个无德的远房亲戚的介绍,带着文华去烟台谋生赚钱养家,谁知到了烟台却满不是那回事,远房亲戚是看母亲有姿色,想骗她去陪酒卖笑,母亲在委婉地敷衍了亲戚不是好意的好意之后,不告而别带着稚弱的儿子踏上了归途。
返还家乡的一路上,懊恼无端破费了路费的母亲,却忘记了看护年幼顽皮的文华。年幼的文华跟随着母亲的这一趟烟台之行,让他见到了山区以外城市的风情,一颗小心灵变得欣喜雀跃,不幸的是他也见到了车外一只鸟儿的雀跃,出于孩子的天性,他便去捉那只美丽的鸟儿,不料路途的颠簸,却让幼小的他失足车下,任由包覆着铁皮承载满车货物的马车辕轮在自己身上轧了过去。
母亲疯狂地扑下车,扯起了自己的心肝宝贝,恸哭不已深深自责,但是庆幸的是,如同奇迹一般,文华像是神灵护体,除了腹部压伤以外,并未将腰截断,此事按一般规律来说,文华必死无疑,可他却奇迹般地活下来了,经过三个月的治养,终于恢复了健康。但是这一场风波,却让母亲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落下了心疼的毛病,时不时地要发作一次,最近随着日子的艰难,母亲整日忧心一家生活的着落,病情越发地严重起来。
“华儿,把碗放下,你莫要误了学校的钟点。”灶间的父亲抬起了愁闷的头颅,他要催促孩子上学去,人生的经历让文华的父亲母亲意识到了能写会算的文化人,比目不识丁的那一类,会有更好的前程。
当然更多的还是源自文华先天的适学天资让父母认为让他上学认字才是全家人在未来翻身的希望。文华自从进了小学校,那时年年考量学业,都被师长一致褒奖的。就连当地最高的文化代表校长,都对这个孩子给予了很大的肯定: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将来会出人头地的。
日子再艰难,父母也从未让年幼的文华耽误一天的学程,这些日子里,作为启蒙老师的父亲,当文华一次又一次向他请教学校里学习时遇到的新问题,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学问越来越比不上儿子,当然这也是让他万分欣喜的事。每晚孩子在灯影下读书演算的认真样子,都是他劳累一天后,最好的安慰,孩子在作朗读的时候,他有时也会凑上去,随着哼上几句,换来父子会心的微笑。
在苦难的世界里,最珍贵的且是发自内心的笑,少有人能笑得出来是觉得幸福的。整日间的愁苦和动荡,让文华的心里对这个世道也有了自己的见解。他也时不时会痛恨这个世界的不安宁,他怜悯苦难的世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他总是想,耕者有其田,自家种自家的地,自己经营自家的小小产业不好么?温饱和睦,大家都友善仁爱不好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整天都要你抢我夺,打打杀杀,吃不饱肚子,流一地一地的血。当然在那个时间,文华对政治这个东西尚且不了解,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对权力和资源的贪婪决定了野蛮征服和无情杀戮的必然横行。
思绪回到那弥漫着愁思的屋子里,灶间的父亲如央求般的话语,让小小的文华不得不放下碗给母亲揉了揉绞痛的心口。
“妈,我去上学了,你过会儿把米汤喝了,这样你的病才会好,等我放学回来,我扶你出门走走。”
孩子贴心的话,永远都是母亲最好的安慰药,听着孩子的话,母亲也努力地睁开了紧闭的眼睛,有了一点笑意,缓慢地点了点头。
小小的文华看见了母亲的微笑,仿佛也安心了许多,抚着母亲的手,给母亲按端正了夹被,才夹起自己的书包,系着母亲随行的眼光,走出了里间。
“你别操心你妈,去学校用功学着哩,把这个红薯带上。”父亲将从灶膛草木灰里扒拉出来的一个烧红薯用草纸包了,放到了文华的书袋里。
“爸,你放心着吧,老师会好好带我,我也一定会好好学习的。”文华提起小筐上路了,他在上学的路上,每次都拾柴禾给母亲取暖或烧饭。
“好,好,那你就赶紧去吧。”父亲摩挲着儿子的脑袋,眼睛眯成了线缝一条。
无论世界怎样苦厄,在长辈的心目中,孩子是最真实的希望,有了他们的存在,这个世界就一定能够翻转过来。
文华迈出了家门,外面空气是新鲜的,让人的心情为之振奋。乡村的街道是曲曲折折的,但是在孩子的心中,这些弯弯曲曲的去学校的路,是他们最喜欢跨过的,这路熟悉,这路亲切,这路上有熟悉的人和物,是他们生命中的乐趣和营养。
路上遇到同村同学尹虎,大他一岁,是个既老实又结实的孩子,身上显得单薄的衣服,和鼻筒里吊着的黄鼻涕,都无法束缚他跳跃灵动的身形;同样精短的青头,让他们免去了女孩子所蒙受的虱蚤的困扰。几乎是每天,他俩都能相遇着,然后勾肩搭背着,追逐打闹着一同去上学。上学的路大约有五华里上下,要越过一座小山,那是马石山的一个末支,还要经过一条小河,小河上没有桥,但是不知道哪朝哪代就有了的几墩过河石,每日成了他们最喜欢跨越的目标,每次经过,他们总是要在小河湾飘几块石头,看看谁能飘得更远,让清早就来河边洗衣服的妇女们看着抿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