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对这个日子记得异常得清晰,对他来说,这个时间是他一辈子也不会更不容许模糊的。就在这一天,让他备受煎熬的监牢生活暂时告一段落,从此刻起他可以走出县看守所这个既黑暗且潮湿的牢笼,在实际意义上返回了广阔的相对自由天地,也是从此刻起,他的身份已经是一名监外执行劳动改造的犯人。
旭日农场,在那个时代是一个光荣而崇高的名字,对文华来说,“旭日”这个名字更像是为他而起,即将到来的太阳迟早会升过头顶,照耀大地,温暖他的。文华也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
文华现在回忆起来,他仍然庆幸自己被投放到了这样一个地方进行改造,那里是他劳动改造的苦地方,但也是他休养生息卧薪尝胆的休憩之地。
旭日牧场场长叙述:
“本人是1981年11月23日到了农场任书记兼场长,至1992年3月23日调入街道办事处。文华是1983年2月6日由县委办主任张正带领其他公安三人,一共四人乘面包车将文华送到我场的。
他们告诉我文华有问题,得到这里监外执行。我问是什么事情,张正不让问,并交代下来,不能安排文华在卫生室工作,要安排体力活。另外不准随便走动,不准出大门,不准随便请假,请假也不能准许,不批准家属接见,在当时,文华整个人意味着失去了人身自由,当然这也符合他那时的犯人身份。
文华是我们当地比较有名望的医生,我场接到他以后,专门召开了领导班子会议,当时对他的境遇是有同情心的。见他是一个知识分子,瘦弱的外形更加干不了什么重体力活,最后我们就安排他到菜园看水道、拣菜苗。文华那时候的身体实在是不好,手拄拐杖干活很是吃力,这是菜园所有工作人员有目共睹的。
一般20天左右,上面就会来人调查文华的情况。最让人看不过的是,83年12月春节临近,全场都放假,当我提出让文华回家过春节探视一下亲人,上面来的人一口拒绝。当时文华的老母亲已经是病重在床了,就连他唯一一次申请回家探视的机会也被无情地拒绝了,我看不过打电话到县委办公室给文华请假,张正硬是强调着不准。后来我只能私自放了文华两三天假回家去看望他的老母亲。
另外,因为文华在我们当地是个有名的医生,而且有医心医德,在我场改造劳动期间,坚持为场职工和家属偷偷看病,不收取分文,所以场职工家属非常感激他,就经常偷偷给他一点好的有营养的饭食,但是就这点事情也被监视的人知道了,通知场里只准给文华吃地瓜干,不允许吃其它的食品。并要求我加强管理,禁止以后再出现类似情况。
文华在牧场改造的时候,没有任何待遇,只有每月的25元生活费。从1983年2月6日进场到1985年2月26日离场,他共在我场劳动改造两年零二十天,但是他的判决刑期只有一年,到期后上头仍然不准文华同志离开牧场,这给他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经济上都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岁月的道路再黑暗泥泞,你也要继续前行,只有前行,才有可能找到平坦和光明。
晃晃悠悠的面包车,行进在荒郊僻壤的土路上,虽然车里全副武装的押解人员,让文华很压抑,但是对比看守所的高墙和铁丝网,车窗外的广袤的田野和连绵的远山,已经让他感觉是一种自由奔放的视觉享受。充满欣喜地看着窗外,车窗呛进来的风他都感觉到有自由的清新气息。
昨天的公审犹在眼前,那一个个魑魅魍魉,那一幕幕卑鄙闹剧,走马灯般地幻动在他的眼前。
今天虽然车是一直在颠颠簸簸晃晃荡荡,但是他却一直坐得笔直,脑海里又浮现出审判大会上,愤然激烈交锋的景象。
上午八时许,他一瘸一拐地被两个法警架扶到审判台上。他又被打得不能站立,只能坐着。当他进到这个两千多人的会场,就被所有的人注目了,主席台上有地区组织部、中级法院、纪委、公安等许多人,当文华看到台上李治明等凶神恶煞和台下前排那些帮凶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几乎喘不上气了。
你们把我折腾到这种程度,今天这个机会太好,我要在广大大众面前,戳得你们这些蛀虫体无完肤,把你们做的那些丑事掀出来,让群众看看你们假面具下的丑陋嘴脸。你们把我逼到墙角,我真的急了,我要在今天的大会上反击了。
文华已经到了无法阻止思想似火山爆发前的最后怒吼,他想要把一切真相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一吐为快,为自己的清白辩解,控诉黎明前的黑暗。
大会开始了,录像机、照像机、录音机开始了转动,审判长开始宣读文华的罪状,李治明等凶神面带狞笑的听完,这时他们是多少自傲和高兴。法庭证实文华对他们做出的种种行迹是污蔑、是陷害、是造谣,是在反县委、也就是反对党的党的领导,从而证明李治明等一伙是好官、清官、廉官,是名符其实的人民公仆。
待法官宣完罪状后,文华按程序发言:
尊敬的法官、领导和到会的各位同志,你们好!今天我很高兴能在庄严的大会上,在国徽前无阻碍地发出我的心声,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我没有律师,因为不许我请律师,所以只能怎么辩护,请原谅,我要说的话与诉状中话很不相同,这并非我对法律对法官的不尊重,而是为了事实的本身。
1、我承认我给县委第一书记李治明、现任组织部长和现任纪委书记写过有不正之风的人民来信,现在我要问,为什么这些信能违规违法地转到当事人的手中,我是入党34年的党员和国家干部,有权向党向国家反映问题,而当事人竟拿到了这些信,究竟是谁在违法?何人有责?应否追责?
2、我反映某月某日某地某些人在大吃大喝,席上有山珍、海味、燕窝、鱼翅、美国肥牛、澳洲螃蟹、五粮液、茅台、法国酒,现在你们开始说没有,后又说参席者都是“AA制”,在场的有招待所的总务、服务、财务等人员,当时有谁交过“AA制”的钱,帐目和单据在哪里?官在做,天在看,谁在说谎?我向上级反映了实情,现在却在裁我有罪,天地良心,公理在哪里?各位办案、定案、宣案的领导们,你们拍拍胸脯,面对国徽、广众、妻儿们,这样做公正吧?对得起你们的官位和尊称吗!
3、刚才法官手中展示一个纸壳小人,上面贴有报纸上剪的字,反映李治明的不正之风,为了醒目,纸人上还挂块红布,恰巧在抄家时,又在我家抄出了那张少了一个字的报纸,还有块红布,因此证明小纸人是我所为。
现在我要问法官:我家住在赶集的路边,上班时家中只留八旬老母,平房临街,门常开着,寻人的、问路的、找水喝的等等,常有人进去,你们怎能排除他人栽赃所为,怎么能排除在社交中带入。再说那块红布,工厂里造、商店里卖、千家万户里有,我家有,你家可能也有,如果从你们法官家中抄出来,你们也要入罪了么?
4、还有招工、任人唯亲、产量浮夸、送礼等等。
文华一连提问了八个问题,最后请法官回答,法官没想到文华会在这么多人的大会上,在这种气氛中如此胆大的对他们进行提问,并且所提问题更加尖刻。理由如此充分,质问跟的紧迫,一切像是他事前就准备好的。
由于法官们事前未想到,并没有解答的准备,确又不敢轻易回答,一时被问得卡了壳。停了几秒后,文华又提高了嗓门大声喊道:尊敬的法官回答我!快回答我!这是把他们逼的无路可走了,法官还是鼓了鼓勇气说:文华,你不能诡辩,更不应谈些与案情无关的事。
文华即刻回答道:法官先生,我没杀人放火,没强奸盗窃,请你指出我所提的哪些事、哪件事不在你们指控我的罪状之内。
法官又一次卡壳了,在此形势下,文华确实占了会场的上峰,入会的群众面面相觑,偷偷地暗暗地竖起了大拇指,因为文华说了他们想说而又不敢说的话,做了他们想做但又不敢做的事。文华如入无人之境,完全忘了自己是在什么位置上,眼前似乎没有任何人,只有李治明和法官,他忘了一切,忘了将来,他也豁上了,他真的发了彪,与法官唇枪舌剑整整干了三个多小时,这一切都记录在录音机的磁带中。终于,李治明在会上坐不住了,面对地区的上司,面红耳赤。
散会了,全城一片哗然。急匆匆走出会室的李治明满腔怒火,劈头盖脸把法院相关人员批了一顿:这混蛋,死不悔改,还要好好地教训他,法院要立即宣判,强判,判后继续严加看管,强化改造!这家伙改造中还不会老实,定能上访,通知邮局,他的信件一律扣压,尽快押他离开县城!
会下,有些群众说:文华同志说了咱们压在心底多年想说但不敢说的话,这回可是给大家出了口气;也有些群众说:今天不是法官审了文华,而是文华审了法官;还有的说:实在是黑暗映像,见不得人的事干的出,可就是反对别人说的出;更有的人说:全是胡言乱语,哪有“AA制”,分明是“AA”在老百姓身上,“AA”在咱们纳税人身上。
这些话很快传到专案工作组耳朵里,立即开会,派人到群众中调查消毒。
工作组和法院也开审判总结会,会上照常肯定成绩,大骂文华一通,后又相互埋怨和指责起来了,有的说会前估计不足,未想到他能如此发彪;还有的说,提前本应想到,兔子急了会咬人,把他逼得太急,折腾到那样,他怎么能不豁上;还有的说,我以前曾指示过,小心他那张能说的嘴,大家还记得他回国在大礼堂作报告时,也是这么多人,他竟然脱稿讲了两个多小时,听他发言到连吃饭都忘了;最后还有说:这个大会不应当开,小范围把他判了不就完了吗!不少人都同意这个意见,不过事已晚矣。有一个资深法官说,县志八百余年,从没犯人和法官庭上对峙三小时,破记录了,也留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