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蛀虫!
文华喉咙中发出一声嘶哑的闷吼,他禁不住又怒火焚身!疲惫的身体压制着他内心的怒吼。怒波狂漾的脑海中,不只是这些魔鬼,还浮现出三年自然灾害时,城里城外百业凋蔽的凄凉光景。
记忆里清晰地呈现着三年自然灾害时的情景,死寂般的村落,没有声息、没有烟火。文华接到任务,随着医疗队下乡进行普查,自己在一个个孩子,老人以及青壮年劳力的腿上一按一个坑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那时候随行的同事,没有一个能止住眼泪的滑落。
那是多大的凄惶,老百姓完全不能保证饥饱,对食物的渴望胜过一切诱惑,面对天灾人祸,人人且是绝对的平等,生命从来没有所谓的不平等。大抵是人们远离了上天惩戒与奖惩的公平杠杆之后,衍生的私欲使平等杠杆开始倾斜,也就有了表面上的不平等。而文华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张名单上,每个名字都是制造不平等的魔鬼、蛀虫。如果他们坚持把这个自然生产条件并不好的县城再次推进灾难的深渊,这是绝不能容忍的,这是每一个共产党员,每一个有正义感的人所不能答应的。
吃过几个豆子,食道里的几个渣滓跑错了地方,让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文华肺腔的炎症一直在持续着,时不时地一阵阵咳嗽着。有时候撕心裂肺的剧咳会让他的口腔中有一阵阵的咸腥,这是喉咙在内出血,作为一个医生,文华知道这种病症的后续是多么可怕。
“哐啷啷…………腾……腾……腾……腾……”如巨兽的脚步,正在一点点接近,隐约有地面的震颤。
从外到内层层铁门的开启声和那翻毛皮鞋捶击水泥地面的沉重而又缓慢踱着行进的脚步声又越来越近了。一天的苦难又要开始了,文华无奈地理了理额前的凌乱的头发,把手中剩下的豆子重新放回麦秸草的下面。
铿锵的脚步声在门外止住了,“哐啷……”拘留室的门再一次吱呀着被打开了,那尖酸的声音会让人暴起一层寒栗。撞击心灵的脚步由外而内,停在了文华的地铺跟前。
“呦呵,今儿个精神不错……”熟悉却又让文华悚然的笑声穿进了耳鼓。
“文华同志,想明白了吗?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你看,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孩子们也都要好着,你是知道的,其实我也是难做,这个案子让县委领导班子在全县干部群众中的威信蒙受了很大的损失,问题是十分严重的,是要追溯思想根源和政治动向的。不过话说回来了,根据我们调查,你只是被背后的那只黑手当枪使了,只要你认真交代问题,相信组织上对你会网开一面,我也会为你争取宽大的。老文,你现在只能相信我,相信我会帮助你,你都已经承认了写信污蔑县委领导,唯一能减少你的罪行的办法就是指认出来是谁在背后指使你。这个时候你可要摆正自己的位置,保持最清醒的头脑。”说话者尖哑的声音,让文华不由得身子一阵寒栗。
进来的两个人,一个细高挑,白净斯文,面色和蔼,身穿着深绿色的警服;另一个个子不高,矮壮敦实,警服胸前的纽扣系不上,破了洞的红色卫衣露出一小撮狰狞的护胸毛,生满横肉的脸上满是没刮干净的胡茬,嘴角叼着一根卷烟,咝咝地吸着,被面部肌肉挤成一条缝的小眼睛中,透露着冰冷的凶光。一个如假包换的凶神,每日里对自己的折磨,这个是凶神绝对热衷的事,亦或者已经上了瘾。
这个凶神在全县城也是有凶名的,在运动中就是造反兵团的头头。据说在历次武斗中,手里有着好几条的人命,但是因为他的表姐夫是文革时当过县革委会付主任,如今又调来当县委书记的李治明,他不仅没受到应有的报应和惩处,反而物尽其用,又调进了看守所当上了预审员,一个恶毒的牛头马面。
说话的高个子是县拘留所所长赵志刚,也是文华曾经一墙之隔,经常推心置腹、摆茶谈心的朋友和邻居,而今却成了来游说和审问自己的人。文华不确定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是否真的能够帮助他,但他隐约从对方的言语里听到的更让人愤怒的污蔑,最可怕的叛徒往往是自以为最亲近的人,蒲志高出卖了江姐,犹大出卖了耶稣。。
看着赵志刚堆满微笑的面容,文华却不禁地鄙夷,他也一如既往地感觉到了冷,那温柔面皮下包藏着的是残忍的冰锥雪剑,当他恼羞成怒捅破温柔的面具之后,将会把自己刺戮得体无完肤。
文华起了起身,腰椎旧伤新伤一并发作的疼痛让他轻轻“哦”了一声,双手交互搓揉着几个月来被手铐勒出的血痂,透过碎裂的镜片将目光聚焦在自己昔日“邻居好友”的脸上。目光交织的一刹那,赵志刚的眼神就是一阵慌乱退缩,不敢与他对视,双手故作姿态地别在了胸前,把头高高抬起,望向满是水渍和蛛网的屋顶。这是两个昔日好友是否背叛友谊的正面交锋,这是一种愧与无愧的较量,交锋双方的力量悬殊显而易见。只是文华又一次获胜,却未让他的心底衍生出一丝得意和骄傲,反倒是一声叹息,如他始料未及的丧失友谊也是从进到这里之后,彻底看清了一个他一度倍加信任的老朋友。
“赵老弟,你们把我抓进来已经四个月了吧,我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是向上级组织写过四封人民来信,检举县委领导班子中一些同志的不正之风,这是对党的忠诚和责任,我无须抵赖,我的做法完全符合组织生活的原则和规定,我无愧于心;但诬陷的事情我却做不来,不像某些人外表正义,内心早就被腐化了。我自己的事情与其他人没有丝毫关系,我没受任何人的指使,检举罪恶是对党和人民负责,我问心无愧,这也不需要任何人的指使!孩子的事情更是他们自己的事,你也没有必要在这里提起。高墙有顶,铁窗无情,你办你的案,我交代我的问题,违心的话我不会说,违心的事我也决不会去做。”
文华又恢复了斜依在石墙上的身形,慢慢闭上了眼睛,他的腰椎已经不能支持他坐更久了。他也可以放下往日待人的礼貌,因为他可以充分地无视眼前这两个只能称之为魔鬼和蛀虫帮凶者的走狗。
监室陷入了短暂的静谧,而寂静通常都是暴发的开始。
赵志刚脸色不在是先前那般与人亲近,身旁的凶神刚要有所动作,却被他的手势制止住。
“文华同志,你我都是有头脑的人,你还能叫我一声老弟,我们的缘分就还没有尽,不是我执着,你要将我的苦口婆心听进心里去,早点坦白对你好。你才进来四个月,良种场的老高,你我也都知道,他那点事,抗拒了四年硬是没招供,可是他也没能活着走出这个看守所的门!瞧你现在这个弱不禁风的身板,能硬得过他么?”
文华眼睛也没睁一下,“还要我说多少遍?没影子的事情,我不会乱讲,没影子的事,我更不会乱招,你不是知道我一直都是为人减轻痛苦,而你们刚好相反,你们只会为人增加痛苦!还有什么刑罚你们就都拿出来吧,要我违心地再去承认那些无中生有的事情来达到你们邪恶的目的,也劝你们趁早放弃这个念头”
斩钉截铁的回答,激荡在狭小而冰冷的囚室,赵志刚再一次被激怒了,他知道在这样对峙下去,自己不会从文华口里得到一点好处,他决定放弃虚伪的示好,向身边早已迫不及待的凶神点一点头,说了一句“提审”,自己则转身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