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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世纪风雨复旦情——答《时代周报》

记者李怀宇问

1.1953年,你为什么报考复旦大学中文系?

我在初中时,数理化的功课学得不错,想做一名电机工程师。解放以后,学校里来了一位年轻的新校长邵全建先生,他是浙江大学英文系毕业生,却喜欢写作,发表过很多文章。我很景仰他的学问,受到他的影响,开始对写作感兴趣。进高中以后,学习重点就转移到文史方面来了。但我也并不想从事文学研究,而是想搞创作。我为自己设计的路子是,年轻时做记者,跑采访,写特写,到年纪大了,有了生活积累,就坐下来写小说。但当时新闻系很少,那年复旦大学新闻系也没有招生,所以就报考了中文系。复旦是邵全建校长为我选择的。毕业后留校任教,工作紧张,无法搞创作,只好做文学研究工作。直到退休之后再来接续青年时代的作家梦。不过并没有去写小说,写的是散文、传记和两本纪实作品《海上学人》和《复旦往事》。

2.1952年的院系调整,对复旦大学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你在院系调整之后进入复旦大学,所受的教育有什么鲜明的时代特色?

解放初期提倡“一边倒”,全面学习苏联,所以1952年的院系调整,就是以苏联的高教模式来调整原来的欧美高教模式。原来的大学,一般是由文、法、理、工、商五大学院组成,有些还有农学院、医学院;院系调整之后,就改造成两类大学:一是综合性大学,由文、理两个基础学科组成,如北大、复旦,一是专科性大学,以一两个应用性学科为主,如清华以建筑和机械为主,交大以造船和电机为主。而综合性大学又高于专科性大学,所以复旦在当时的地位很高,与北大比肩,有“北有北大,南有复旦”之称。但复旦原来并非名校,现在确定为全国重点大学,就从别的学校调入资源。据《复旦大学志》记载,从1949年到1952年,前后有十八所高等学校的有关系科并入复旦,同时也调入许多名师。当然,复旦也有调出去的系科和教师,但总的说来,是进多出少。1952年的院系调整,对许多大学来说,造成了致命的伤害,但复旦却是这场运动的受益者。具体的调整情况,我在《复旦往事》的《小引》中有所记叙。我于1953年入学,正是复旦名师荟萃之时。后来盛传,复旦中文系有十大教授,其实,当时的教授何止十位,较有影响的就有郭绍虞、刘大杰、朱东润、陈子展、蒋天枢、王欣夫、赵景深、徐澄宇、吴文祺、张世禄、郑权中、李笠、乐嗣炳、贾植芳、方令孺、余上沅等,陈望道是校长,不来上课,就不算在内。而鲍正鹄、胡裕树、蒋孔阳、王运熙、濮之珍等老师,当时还只是中青年讲师,十分博学的赵宋庆先生则是副教授。可见人才之盛。这些老师,在治学上各有自己的特点,而学校里也还没有学术带头人的设置,没有搞集体项目的要求,各位老师都按自己的路子来治学和讲课,有重考证,有重义理,有偏于宏观,有偏于微观,有条分缕析,有天马行空,使我们感受到不同的讲课风格,学习到不同的治学方法,受益良多。

3.你的读书时代经历过反胡风运动和“反右”运动,你如何评价这两场运动对中国文化思想界的影响?

胡风从40年代重庆时期开始,就受到批判,直到1955年因三十万言上书而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团”首犯。我们接触过一些现代文学史料的学生,私下总觉得这是胡风与周扬矛盾的结果。后来深入地研究鲁迅和现代文学,才明白胡风之所以会挨整,是他始终坚持鲁迅的现实主义文学路线,而不能接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的“文艺必须服从政治”等命题的结果,周扬只是毛泽东文艺路线的执行者,当然也有他个人的因素,但他的作用毕竟是次要的。反胡风运动,不但使中国文艺失去了一次纠偏的机会,而且,因言治罪的做法,也严重地打击了知识分子的自由思想。1956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出台,好容易动员得知识分子再开口讲话,却又来了一个“反右”运动,把敢于讲话的知识分子都打成右派分子,而且打击面更大。这样一来,知识分子就再也不敢发言了。知识分子需要有独立精神,文化发展必须有自由思想,失却这两样东西,就无从创造,无从发展。我们现在深感自己的落后,提出“原创性”的要求,这当然是好事。但是,如果没有独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原创性又从何而来呢?所以,对于“反胡风运动”和“反右运动”,不是简单的“平反”和“改正”所可了事的,应该从文化思想上认真接受教训,采取相应的开放措施。

4.你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时,有许多名师,哪几位先生的言传身教使你受益良多?

我读书的时候没有导师制,不像现在的研究生,跟定一个导师,算是他的入门弟子,而与别的教师就不接触或者少接触了。我们是听许多老师的课,向许多老师问学,也接受许多老师的影响。比如,朱东润先生常说“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没有傲骨”,他自己就是不怕压的硬骨头,这对我为人处世很有影响,而且他主张治现代文学者先要通古典文学,即打通古今的思路,对我也很有影响;蒋天枢先生一再要我们扎扎实实地做学问,我虽然没有完全做到,但总想努力去做;吴文祺先生在课堂上常以王力的音韵学为靶子,进行批评,其他老师也常评议某些学术权威的论点,使我不迷信权威,敢于根据事实来独立思考问题;鲍正鹄先生讲课喜欢跑野马,古今中外,思路非常开阔,这教会我普遍联系、不拘于一隅的治学方法;在我被批为白专道路时,别人都劝我不要再写文章了,只有蒋孔阳先生私下对我说:“一个人如果二十几岁露不出苗头,三十几岁没有成就,这个人也就出不来了”,当时我正好二十几岁,就顶着压力继续写作,没有中断。还有其他老师的其他方面的影响,我也一一加以接受。我觉得这种“转益多师”的做法,比跟定一个老师,继承一派衣钵的做法要好。所以,后来我自己带研究生时,就介绍他们去听文史哲各系名师的课,多吸取其他老师的养料,使自己变得丰满起来。

5.在读书时代,你的主要学术兴趣是什么?读得最深的著作有哪些?

我中学是在浙东一个山区小城市里读的,那里比较闭塞,文化上的接触面不广,到复旦之后,打开了眼界,感到知识的饥渴。为了要打好基础,古今中外文史哲方面的书籍都读,但读得很散,到三年级做学年论文,四年级做毕业论文,不能不有个选题,我选择了鲁迅研究。不但因为景仰鲁迅的文章、人格,而且因为鲁迅博大精深,深入研究下去,可以接通古今中外。不料这一研究,就研究了一生。

6.为什么你后来确立了文艺理论、鲁迅专题、中国现代文艺思潮与中国古代审美文化的教学与研究方向?

我们这一辈人,选择的自由度很小。我的研究方向多半与教学任务有关。我毕业时,原是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助教留下来的,我的计划是:基础课教“现代作品选”和“现代文学史”,专题课就讲“鲁迅研究”。但下放劳动回校后,系领导通知我,说系里新成立了文艺理论教研室,我的名字已经划过去了,叫我到文艺理论组去报到。那时强调服从分配,不讲究个人兴趣,不允许讨价还价,所以我虽然不大情愿,也只好到文艺理论组去报到。给我安排的主要任务是上基础课《文学概论》,除“四清运动”和“文化革命”期间不得上课之外,这门课我一直上到六十岁,《文艺学导论》一书就是这门课的讲义。但我仍不能忘表于现代文学和鲁迅研究,就把这两门改为专题课。“现代文学史”是现代文学教研室的基础课程,用不到我来上,我就加强了理论性,从文艺思潮角度来论述,就成为专题课。《鲁迅的艺术世界》(由三本书合编而成)和《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史》这两本书,就是根据这两门专题课的讲稿整理而成的。后来带博士生了,学科的分野更明显些。我是属于文艺学学科点,文艺思潮史还可以作为这个学科点的课程,鲁迅研究就不便列入了,需要另开新课。我因为研究文艺理论的关系,对中国古典美学一直很感兴趣,也积累了一些资料,就以“中国古代审美文化研究”为题,与博士生共同研究,并指导他们写学位论文。这些论文的题目是有系统性的,后来我在副导师和博士生的协助下,将这些学位论文的压缩本,汇编成三卷本《中国古代审美文化论》(分为史论卷、范畴卷和门类卷),加以出版,算是我指导博士生工作的一份成果。退休之后,我又重新修订了《文艺学导论》和《鲁迅的艺术世界》,并将“文革”时期和“文革”刚结束时断断续续写的《鲁迅传略》扩写成《鲁迅传》,又续写了《鲁迅后传》。目前正在增订《中国现代文艺思潮史》,还得花几年时间,才能完成。

7.1957年12月13日,你作为复旦大学第一批下放干部中的一员,当时的心情如何?下放后的见闻对后来的研究有什么触动?

我进入复旦以后,知道从事创作已不可能,就想沉下心来读书治学。毕业留校,使我有继续学习专业的机会,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没有几个月,突然通知下放,要长期到农村中去劳动,何时回校,遥遥无期,很是茫然。不过这是大势所趋,也只好服从。我这个人比较讲究实际,所以没有第一批下放人员的“光荣感”,只是想在乡下如何能抓紧时间读点书,不致使学业中断,所以那时白天劳动,晚上还是熬夜读书,“大跃进”开始之后,劳动实在太紧张,有时间就赶紧睡觉,根本顾不得读书了。下放一年半时间,对我了解农村、了解社会生活还是有好处的。人文科学本来就是以社会,以人为研究对象,了解社会、了解人,自然对治学也有好处。但我觉得那次下放的时间太长,后来又继续不断地下乡下厂,在学业上的损失也较大,这是有矛盾的。当时复旦带队的领导也动员我创作,但我看那时写农村的小说与我所看到的农村生活完全对不上号,不知应该如何写才好,也就无从下笔。

8.1970年,你为什么会成为“胡守钧反革命小集团”的一员,被定为“摇鹅毛扇”、“长胡子”的“狗头军师”?

胡守钧和他的同伴们主要的“罪行”,是在张春桥要夺取上海党政大权的关键时刻,发动了第一次“炮打张春桥”的行动。但我不是胡守钧这一派,与他们接触很少,还有过一些摩擦,为什么把我放在这个“小集团”里打,而且被定为“狗头军师”,当时连我也莫名其妙。后来从批斗、审问的言论中,发现大概有这样几点原因:一是我所在的“过河卒”小组,曾与胡守钧等人联合组成“八二五串联会”,反对张春桥派人到复旦来组织的“反逆流”斗争,他们把学生们炮打张春桥说成是一股“反革命逆流”,加以整肃,我们站出来反对,进行“反‘反逆流’”斗争,形成很大的声势,十分招张派人物的忌恨,当时就扬言说要抓“八二五串联会”的黑后台,并把我看作“幕后黑手”;二是在第一次“炮打”前后,我曾找过姚文元的父亲姚蓬子,他原是左联中人,与鲁迅有接触,我找他目的在于进行鲁迅研究访问,但张派人物认为我是在搜集姚文元的“黑材料”,而且以为第二次“炮打”中红卫兵抛出来的张春桥历史材料,也是我所提供的——其实不是;三是我出身成分不好,即所谓“黑五类”子弟,本是他们打击对象,而又不肯低头思过,反而常要据理抗争,所以被认为“可恶”,犯了“可恶罪”,要列入“严打”之列。比如,工宣队刚进校时,队长曾向全校师生做报告,其中说道:“我们工人阶级一向早睡早起,勤奋工作,你们知识分子晚上不睡觉,早上睡懒觉,肯定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说:“这是什么话!毛主席一向是晚上不睡觉,通宵工作,到早上才睡觉,难道这也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这话很快就被汇报上去,就成为“反工”罪状。此外还有一些当权者的私人意气和某些人的派性作怪,这里不说也罢。总之,这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就把我放在这个大案中严打了,反正搞错了谁也不用负法律责任。

9.在“文革”当中的亲身经历,使你对鲁迅的作品有了新的认识,决心进一步研究鲁迅,并从中领悟更深的人生境界?

写书需要人生阅历,否则只能写其表面现象;读书也需要有人生阅历,否则就不能领会其深层含意。鲁迅的文章,开掘得很深,有很丰富的社会内容,没有人生阅历是不能领会其内在含意的。鲁迅在复颜黎民的信中说:“拿我的那些书给不到二十岁的青年看,是不相宜的,要上三十岁,才很容易看懂。”即是此意。我是在“文革”中经过风吹雨打之后,才读懂了一些鲁迅作品中的深层意思。我写《鲁迅传》,主要不在简单地叙述鲁迅的生活历程,而是力图写出鲁迅文章中所包含的深层意义。但是毕竟我的领会有限,未必能将其深意全部展现出来。

10.你为什么会写《复旦往事》一书?从复旦大学的沧桑历程中,能否为今后大学的发展寻找有意义的启示?

在这本书中,最先写的一篇文章是《被扮演的“反革命”》,是应一个朋友之约而写,原来的题目叫做《人生大戏场》。倒也不是想要申诉冤屈,而是觉得胡守钧案很有典型性,从中可以看出一个冤案是怎样编造成的,也大致可以看出我们司法制度的缺陷,还可以部分地反映出“文革”的面貌。但是这篇文章没有被刊用。后来陈思和、李辉为山东友谊出版社编“逼近世纪末人文书库”,收了我一本散文集,我就把这篇文章收了进去,并用这个篇名当作书名。思和叫我不要声张,说引起注意了怕出不了。出版之后,却得到许多朋友的赞扬。上海有家刊物还要转载,校样都打好了,但最后还是抽掉了。后来我又写了以复旦教师为主体的《海上学人漫记》一书(即《海上学人》的第一版),也获得好评。这样,到得复旦百年校庆之前,我就想把在复旦的半世纪的经历写成一本书,写出一些值得引为教训的事。因为历史上的错误,现在又在重犯,但是人们却不肯认真地总结历史经验。由于我只是一个普通教师,见闻有限,而我们的档案又不肯解密,所以我不可能来全面总结经验,我也没有写校史的条件,只是就我所见所闻,写一些纪实性的文字,希望能引起人们的思考,避免过去所犯过的错误。

11.《海上学人》与《复旦往事》作为姐妹篇,都以复旦人事为主,描写知识人的际遇,一重写人,一重记事,在写作时,你如何反思中国“知人论世”的传统?

这两本书在写作的侧重点上虽然有所不同,如你所说,一重写人,一重记事,但无论是人或事,都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一定社会环境的产物。所以我遵循中国学者“知人论世”的传统,把这些学人和往事放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来写,希望能够写出一点时代风貌,并从这些历史事件和学人遭遇中,引出某种历史教训,而不是专写奇闻逸事来娱人耳目。

12.《海上学人》中写了陈望道、郭绍虞、刘大杰、朱东润、陈子展、蒋天枢等老一辈的学人,遥想当年学风,放眼时下大学,你是否心生感慨?

我写这些老先生的学术风貌和立身原则,就是想给予后辈学人一种示范,希望学风上有所传承。但实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因为时下的浮夸学风,是教育体制和学术体制造成的,不是某种榜样的力量所能改变。但说总比不说好些。记得王瑶先生曾经对我说过一句北京的顺口溜:“不说是白不说,说了也是白说,白说还是要说。”我就是根据这种精神来写这些文章的,而且还要写下去。

13.你写到复旦大学新闻系的王中教授和赵敏恒教授,他们的新闻理念现在看来依然没有过时,你认为今天的传媒应如何吸收这两位前辈的思想?

新闻必须以真实为生命,媒体要对社会和政府起监督作用。这就需要新闻工作者有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要做人民的代言人而不是做某种政治集团的喉舌和工具。王中和赵敏恒两位教授的新闻理念,至今仍应发扬。可惜连他们生前所在的复旦新闻系——现已扩大为新闻传播学院,也并不重视,而是在与宣传部门联合办学,走的完全是另一条路子。

14.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你与贾植芳先生的交往甚深,贾先生的风骨对你有何影响?

我与贾植芳先生认识较迟。1953年我入学时,他在给高年级上课,1955年以后,我进入高年级时,他却已被“捉将进去”。直到1970年秋天到五七干校,我们才走到一起。因为同是监督劳动对象,就成为难友,于是别有一番感情。平反以后,我们也一直保持着这种情谊,经常一起吃饭、喝酒、聊天、开玩笑。贾先生自称他不是学问中人,而是社会中人,他对我的影响主要也不在学术上,而是在思想上,我从他那里学得许多人生哲理。贾先生社会阅历丰富,具有洞察力,有些话虽以玩笑之语出之,却极具穿透力,启人思考。他一生经历坎坷,四次入狱,但思想坚定,富有韧性战斗精神。他常说:“要把‘人’字写得端正”,对我教育很深。当然,在文科,做人和做学问是相通的,他的人生见解也必然影响到我的治学中来。

15.王元化先生的学术思想是苦难经历中反思的结晶,你认为这一代学人从政治运动中悟出的思想有何独特之处?

有了在政治运动中挨整的经历,这才能促使王元化先生的学术反思。他们这一代学人,都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民主与科学精神的启蒙下成长起来的,有许多人则在抗日救亡运动中走向共产主义阵营。但在长期的革命生涯中,却因思想中的民主科学精神而处处碰壁,时时挨整,有时还被整得头破血流。这给他们思想上带来极大的痛苦,不能不促使他们反思。到得改革开放时期,客观条件允许了,他们的反思也就化成文字,发表出来。所以,并不是王元化先生一个人在反思,而是他们这一代学人,也包括我们这一代学人,都在反思,只不过王元化先生的反思比较深刻,比较系统化,更富有理论色彩而已。王元化先生的反思是否都正确,当然还有待实践的检验,但这种反思很重要,是推动时代发展的积极因素。

16.你曾对钱谷融先生说:“真是名师出高徒啊!”钱先生却说:“应该倒过来说,是这些名徒把我抬高了。”你认为从钱先生的教学中,可以得到什么有益的经验?

钱谷融先生这样说,是他的谦虚和风趣,但也有一定的道理。事实是:先是名师出高徒,而后才起反作用,高徒再抬高名师。钱先生带研究生的经验,有两点可以借鉴:一是来料要选取得好,否则就不好加工,所谓朽木不可雕也;二是进行启发式教学——因为这些研究生在读本科时,都已听过系统的课程,所以钱先生对他们不采取系统讲课的方式,而是用漫谈式教学,这样更便于启发他们的思考。

17.回顾在复旦大学几十年的读书和教学生涯,你如何反思所亲身经历的苦难与学术研究的得失?

从1953年到1957年,我在复旦大学读书的四年间,虽然也有政治运动,但耽误的学业还不算多,且有名师传授,还打下一些学问的基础。而且老师们都很有学术个性,强调独立思考,对我们也产生了好的影响。1957年夏天,我们临近毕业时,开始了“反右”运动,从此就运动不断,直到1976年“文革”结束,整整二十年时间,都是在运动和劳动中度过的,这段最美好的年华,都白白浪费掉了,而且思想上的约束愈来愈紧,开始是改造政治思想,接着又要改造学术思想,弄得一点独立思考的余地都没有,这个样子,怎么能够做学问呢?改革开放之后,情况有所好转,但还不断有所反复,也很影响学术的发展。上一辈学人原来还做过一些学问,有过一些成果,只是后来中断了,我们这一辈学人则大都被耽误掉了。下一辈学人呢,又受到商品大潮的冲击,忙于申请经费,忙于学术内外的活动,也坐不下来做学问。做学问,一要有生活上的保障,二要有自由思考和发表意见的空间,三要有充裕的时间,四要有平静的心态,缺一不可。我写这两本书,是想通过对往事和旧人的回忆,提供一些可供思考的资料,以便人们能吸取历史的教训,走出一条新路来。

收在这本集子里的文章,大都是2002年编集《旧途新旅》一书之后所写的杂文随笔,但也有一些是这之前所写而未曾结集的文章,现一并收在这里。

鲁迅说,文章的结集大致有两种方法:或则分类,或则编年。“分类有益于揣摩文章,编年有利于明白时势”。退休之后,我虽然继续在写作之途中旅行,一直没有离开过键盘,但是杂文随笔却写得不多,集十年来所写,总共就是这么一本,而且论述的范围也不广,主要集中于文坛学界之事,所以不宜采取编年的方法,因为从中无法“明白时势”。当然,我的文章也不足以供人“揣摩”,我之所以采取分类的方法,只不过是使各类文章相对集中,便于参照阅读,略起互补作用。所以不但全书分为几辑,而且各辑文章的编排,也是按内容所近,相对集中,而不以写作时间为序。

书中文章,有些是因时因事随感而发,有些则是阅读笔记,想从原始资料中提出一些可供思考的问题,其针对性从本文中即可看出,无须再作介绍。这里想要略作说明的,是序跋类文章的编集。

我以前曾出过三本杂文随笔集,但只收入过两篇书序,一是作为对于亡友的纪念,一则归入“文人书事”类,其余都未曾结集。后来应朋友和学生之邀,这类文章写得多了起来,现在重新翻阅,觉得其中除针对作者和该书所讲的话之外,也时有对文坛学界风尚的针砭,或对某些文艺学术问题的看法,这些意见或者还有些参考价值,于是就与书评一起,合为一辑,一并收在这本书里。

这些书序,除应作者、编者之约而写之外,也有例外的情况。如为邵洵美《一个人的谈话》写序,则是老师的指令。这篇序言,邵洵美的女儿和女婿本来是请贾植芳先生写的,贾先生当年在上海提篮桥监狱里曾与邵洵美有同室之谊,邵洵美还拜托他澄清一些史事,可见其信任,所以为之写序是义不容辞的。但那时贾先生年事已高,写不动这样的文章了,就叫他们来找我写。贾先生不但是我的老师,而且还在五七干校里一同被监督劳动过,也是难友。所以他的吩咐,我是不能推辞的。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临时看资料,赶写这篇序言。但不管是为谁写序,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序,我总想本着求实的精神,写得比较符合实情。

还有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最后一辑《人生漫忆》中的最后一篇文章《世纪风雨复旦情》,是我对《时代周报》记者李怀宇先生书面采访的回答。我的两本纪实作品《海上学人》和《复旦往事》于今年年初在复旦大学出版社重版以后,怀宇发来采访提纲,就这两本书所涉内容,提了许多问题,对我进行书面采访,于是我写了这份答卷。怀宇根据以前和我的多次接触、交谈和我所提供的这份书面材料,写了一篇采访记《吴中杰:回忆往事是为走出新路》,在他的报纸上发表,并收入他的采访作品集《思想者》中,我则将这份答卷收入我的杂文随笔集中。因为这里多少反映了一些我的学习经历,也反映了一些当年高校的情景,于读者了解那个时代的知识界情况,或许有些用处。这一辑文章虽应各种需要而写,但也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出我的生平境遇,或者也可作回忆文章来看。

吴中杰

2012年4月5日于悉尼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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