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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冷酷的心

[德国]威廉·毫夫

第一部分

凡是路过斯瓦本的人,不应忘记到黑森林里逛逛,倒不是为了看树木(虽然那儿有许许多多参天的枞树,绵绵不绝地耸立着,不是任何地方都见得到的),而是为了看看森林里的人,他们显然与附近的居民不同。他们比普通人高大,肩膀宽阔、肢体粗壮,好像每天清晨从枞树林里流出的清爽的气息,从幼年时代起就使他们能更自由地呼吸,使他们有更明亮的眼睛,更坚强,虽然是更粗野的气质,这是与河谷居民和平原居民所不同的。他们不但在举止和体格上与森林以外的居民有极大的不同,在习惯和服装上也是如此。巴敦黑森林的居民衣服穿得很漂亮。男人都蓄着胡子,让它自然地长在下巴周围。他们穿黑紧身衣,肥大的、密镶着褶边的裤子,红长袜,戴一顶宽檐尖顶帽,样子相当古怪,但也很有气派,很令人起敬。那儿的人通常从事玻璃生产,也制造钟表,运到各地去卖。

森林的那一边住有一部分同族人,但由于工作的不同,他们的风俗习惯与玻璃匠也就不一样。他们是贩卖木材的,把枞树砍下来编成木筏,经纳哥尔河放入尼卡河,由尼卡河上游到莱茵河,再顺莱茵河而下,一直远达荷兰。沿海的居民很熟悉黑森林人和他们的木筏。他们在沿河的每一个城市都逗留些时候,骄傲地等待着,看有没有人来买他们的木头和木板。他们把最结实、最长最大的木头高价卖给荷兰人造船。这些人已过惯了粗野的流浪生活,喜欢的是坐在木筏上顺流下驶,悲哀的是沿着河岸上行而返。他们宽阔的胸膛上拴着一条手掌般宽的绿背带,下身穿黑皮裤,裤兜里露出一根黄铜尺,好像勋章一般。但使他们感到骄傲和愉快的是他们的靴子,这种靴子恐怕比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所时兴的靴子都要高,因为它可以拉过膝盖两拃宽,驾木筏的人们穿着在三尺深的水里走来走去,也不至于弄湿脚。

不久以前,黑森林的居民还相信森林里有精灵存在,最近才铲除了这种愚蠢的迷信。但奇怪的是,传说住在黑森林里的精灵,也是穿着这种不同的衣服,各有区别的。人们言之凿凿,说那个只有三尺半高的善良小精灵——小玻璃人出现时,总是戴着一顶宽檐尖顶帽,穿着紧身衣、肥裤子和红长袜;而出没于森林那一边的荷兰人米谢尔,据说却是一个阔肩膀、穿木筏客服装的丈八金刚。许多自称见过他的人都肯定地说:做他那双靴子要用许多牛皮,他们简直买不起这么多牛。“真大,一个普通人站进去可以齐脖子。”他们说,自以为没有夸大其词。

据说,以前有一个黑森林青年和这两个森林的精灵发生过一段奇异的故事,现在我来讲讲这个故事。

黑森林里有一个寡妇,巴巴拉·蒙克太太,她丈夫在世时是个烧炭的。丈夫死后,她逐渐诱导她十六岁的孩子也烧起炭来。年轻的彼得·蒙克是个机灵的小伙子,因为跟着他父亲除烧炭外什么也没见过,便也甘于每天坐在冒烟的炭窑旁边,或是进城去卖炭,全身被煤烟熏得乌黑,令人一见就作呕。不过一个烧炭的人是有许多时间来想想自己和别人的。每当彼得·蒙克坐在自己的窑边时,四周阴暗的树木和森林里鸦雀无声的情况,不免使他有感于怀,心里总想痛哭。他只觉得很悲哀、很痛苦,但不明白原因何在。后来他察觉使他痛苦的原来是他的社会地位。“一个污黑的、寂寞的烧炭的人!”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一种凄惨的生活,玻璃匠、钟表匠,甚至星期天晚上的乐工都比我强,他们多么体面!而当彼得·蒙克打扮得干干净净的,穿着父亲过节穿的银纽紧身衣和崭新的红长袜出现时,在我后面跟着来的人就会猜想:这个高高的小伙子是谁呀?并称赞我的长袜和雄伟的步伐——可是,唉,如果他走上前去回过头来看看,他准会说:哦,原来是烧炭的彼得·蒙克。”

森林那一边的木商也是他嫉妒的对象。有时候,这些森林巨人穿着华丽的衣服到这边来,身上的纽子、扣子、链子总有五十磅银子重,叉着两条腿,神气十足地看人跳舞,用荷兰话骂人,像荷兰的阔佬那样用一码长的科隆烟袋抽着烟——这时候,在他心目中,这样的木商就是一个幸福人的最完美的形象。这些幸福的骄子伸手到衣袋里去掏出整把的大银元来赌博,一掷就是六个巴成,一输就是五个古尔敦,一赢又是十个古尔敦,他看到这种情形简直就要发疯,怀着一肚子的悲哀,悄然回转自己的茅舍里去了。他曾经在许多个节日的晚上,看见这个或那个“木材大老板”一次赌输的钱,比他可怜的父亲蒙克一年挣的还要多。尤其有三个这样的人,他不知道应当羡慕哪一个才好。这三个人中有一个是粗壮的大汉,脸庞呈嘴红色,算是附近最有钱的人,大家叫他做胖子埃泽希尔。他每年带着建筑木料到阿姆斯特丹去两次,而且很走运,每次卖出的价钱都比别人高得多,回家时别人都得步行,他却可以堂堂皇皇地坐着船回来。另一个是全森林里最长最瘦的人,大家叫他做长人什卢克。蒙克羡慕他是因为他的胆量特别大。他敢于和最体面的人抗辩,虽然酒馆里的人坐得那么挤,他占的地方比四个头号大胖子占的还要多,因为他不是把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就是把一条长腿翘在凳子上;没有人敢反对他,因为他有多得不可想象的钱。第三个是一位漂亮的青年,是全森林里最会跳舞的人,因此得了个“舞厅之王”的名字。他本来是一个穷光蛋,曾经当过木商的仆人,后来突然发了大财。有人说他在一株古老的枞树下找到满满的一坛钱,也有人说他拿木商有时用来叉鱼的叉子,在丙根附近的莱茵河中捞起一大包金子;那儿本来埋藏着伟大的尼伯龙根的财宝,他捞起的就是其中的一包。总而言之,他突然发了财,从此就像王子一般受到老少的尊敬。

彼得·蒙克独自坐在枞树林里的时候,常常想起这三个人。不错,他们三个人都有一个极大的特点,就是贪得无厌,对债户和穷人们冷酷无情,这使他们很受当地人憎恨,因为黑森林人是一些心地善良的人民。可是实际情况我们可以想到,人们固然恨他们贪心,但也尊敬他们有钱;因为谁能像他们那样挥金如土呀?!他们的钱好像是从枞树上摇下来的!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彼得有一天非常忧郁地向自己说道,因为前一天是一个节日,大家都在酒馆里聚会。“如果我不能马上发达起来,干脆一死了事吧。唉,我只要能像胖子埃泽希尔那样体面、阔气,或像长人什卢克那样有胆有势,或像舞厅之王那样有名望,有大银元而不是小铜板赏给乐工就好了!这小子究竟是从哪儿得来的钱呀?”他把每一种弄钱的方法都思考了一下,但没有一种中他的意。最后他想起,据说古时候有人借荷兰人米谢尔和小玻璃人之力发了财;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常有一些穷人来拜访他,来时就滔滔不绝地谈论有钱的人,谈论他们是怎样发财的,其中往往有小玻璃人这一角色。是的,他好好回忆了一下,几乎把那首诗想起来了。原来谁要把小玻璃人召请出来的话,得在森林中部长满枞树的小丘上念一首诗。这首诗的开头几句是:

宝藏家呀,在这绿色的枞树林,

你已经有了好几百岁的年龄。

土地皆你有,若有枞树在其间——

可是,尽管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下面的句子来了。他常常这样想:他是不是应当问问哪一个年老人,那首诗是怎样说的?但他有些不好意思透露他的心事,结果老是没有问。同时他还觉得,关于小玻璃人的传说一定没有广泛传播开来,知道这首诗的也必然只是少数几个人,因为森林里有钱的人并不多,而且——为什么他父亲和别的穷人们不去碰碰运气呢?最后有一次,他引动他母亲谈起小玻璃人来。母亲讲了一些给他听,都是他早已听说过的。关于那首诗,她也只知道前面几句。最后她告诉他说,只有在星期天十一点至下午两点之间生下来的人,这个小精灵才肯和他见面。如果他知道那支歌的话,他肯定是具有见到小玻璃人的条件的。因为他是出生于星期天中午十二点钟。

烧炭的彼得·蒙克听说是这样,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同时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巴不得马上就去试一试才好。他觉得,他已经知道诗的一部分,又是在星期天生的,这就够了,小玻璃人一定会见他的。于是有一天,他卖完了炭,就不再烧窑了;他穿起父亲的礼服和崭新的红长袜,戴上礼拜天戴的帽子,拿起他那根五尺长的乌荆木拐杖,向母亲告别:“我得进城到衙门里去一趟,因为不久就要征兵了,我再去切实对地方官说一下,您是个寡妇,我是您的独子。”母亲很赞成他的这个决定。但他并没有进城,而是到枞丘去了。枞丘位于黑森林最高的地带,周围十几里之内当时还没有村落,连一家人家都没有,因为当地的人很迷信,以为住在那儿不安全。虽然那儿的枞树长得特别高大、美丽,人们也不愿到那一带去砍伐,因为他们在那儿砍伐时,斧头往往从柄上滑脱,打在脚上,不然就是树木猛然倒下,把人压翻、压伤,甚至砸死。而且从那儿砍来的树木,即使是最美丽的,恐怕也只能当劈柴烧,木材老板从来不把枞丘上的树木编到筏子里去。因为据传说,只要有一根枞丘上的树木被混带下水,人和木料都要遭到不幸。所以枞丘上的树木长得又密又高,即使在大白天,里面也几乎像黑夜。彼得在那儿不免胆战心惊起来,因为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外,他听不见任何人语声、脚步声或伐木声,甚至鸟儿都好像远远躲开了这深沉的枞树之夜。

烧炭的彼得·蒙克现在已来到枞丘的顶端,站在一棵躯干庞大的枞树前面;这样的大树要是一个荷兰船老板看见的话,当场就会出几百古尔敦买去的。“那个宝藏家,”他心里想道,“一定是住在这儿。”于是他脱下礼拜天戴的大帽子,朝着那棵大枞树深深鞠了一个躬。咳嗽了一声,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祝您晚安,玻璃人先生。”但没有回答,周围仍然是静悄悄的。“或许我得念念那首诗诀。”他又想道,同时喃喃地念起来:

宝藏家呀,在这绿色的枞树林,

你已经有了好几百岁的年龄。

土地皆你有,若有枞树在其间——他正在这样念时,看见一个非常矮小的奇异的人影在那株大树后面向外窥探。他大吃一惊。他觉得他好像看见了小玻璃人,和人们所描写的一模一样:黑紧身衣、红长袜、小帽儿,都丝毫不差。甚至传说中的那副苍白而又文雅、聪慧的小脸,他觉得也看见了。可是,唉,这个小玻璃人!那么迅速地出现,又那么迅速地不见了!“玻璃人先生呀”,彼得·蒙克踌躇了一会儿之后喊道,“请您不要跟我开玩笑。——玻璃人先生!如果您以为我没有看见您,您就大错特错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您在枞树后面向外窥探。”——仍一直没有回答,只偶尔好像从枞树后面发出一阵轻微的哧哧的笑声。最后他不耐烦了,忘记了害怕——直到现在,他因为害怕还没有前进一步。“等一等,你这小矮鬼,”他喊道,“我马上就会抓住你的。”他一纵就跳到枞树后面。可是,那儿并没有什么绿色枞树里的宝藏,只有一只美丽的小松鼠在树枝上跑。

彼得·蒙克摇摇头;他看出咒语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见效,只要再有能押上韵的一句,或许就能把小玻璃人召请出来了。但他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小松鼠爬到枞树的最低枝丫上,好像在鼓励他,又像是在嘲笑他。它理一理毛,卷起美丽的尾巴,一双灵巧的眼睛向他注视着。最后,他几乎有些害怕和这只小动物单独在一起,因为这只小松鼠有时好像长着一颗人头,戴着一顶三角尖帽;有时又和别的松鼠一模一样,不过后脚穿着红长袜和黑鞋子。总之,这是一只有趣的动物;但烧炭的彼得很恐惧,因为他觉得情况有些不对。

彼得飞步奔了回去,比来时跑得还快。枞林好像变得越来越黑暗,树木也越来越稠密。他非常害怕,不要命地向回跑,一直到他听见远处有犬吠声,接着又看见树林里面有一缕炊烟,才慢慢镇静下来。当他走近那家人家,看见屋里的人穿的衣服时,才发现自己慌慌张张地弄错了方向,不是朝着玻璃匠的地区跑,而是恰恰相反,跑到木商的地区来了。住在这所小房子里的人是砍树木的,有一个老爷爷,还有老爷爷的儿子——就是这家户主,和几个成年的孙儿。烧炭的彼得·蒙克向他们请求寄宿一夜;他们殷勤地招待他,连他的姓名和住址都没有问,斟了些苹果酒给他喝,晚上还款待他一只大山鸡,这在黑森林里算是上等的菜了。

晚饭后,女主人和她的女儿们拿着卷线杆坐在一根大火烛旁边卷线;孩子们不时给烛加上些纯枞树脂。爷爷、客人和房主人抽着烟,看着妇女们干活;孩子们用木头雕刻着匙子和叉子。外面树林里暴风雨在咆啸,震撼着枞树;一阵阵天崩地塌的撞击声从各处传来,常常像有整株的树木被刮断,哗啦啦地倒下来。大胆的青年小伙子们想要到外面树林里去看看这种惊心动魄的壮丽景色,但爷爷声色俱厉地把他们喝住了。“我不能让哪个现在跑出大门去,”他向他们大声喝道,“因为荷兰人米谢尔今晚上正在森林里砍一节新木排。”

孙子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关于荷兰人米谢尔,他们可能早听人说过;现在他们又请求爷爷好好讲一次给他们听。彼得·蒙克虽然在森林的那一边也听说过荷兰人米谢尔,但不很清楚,于是也表示赞同,并问老爷爷,他是谁,住在哪儿。“他是这一带森林的主人。您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这一点,可以断言你是住在枞丘的那一边,不然就是长期不出门的。现在我把我所知道的和传说中的荷兰人米谢尔讲给你们听听。”

大约一百年前——至少我爷爷是这么说的——世界上无论什么地方的人,没有比黑森林人更朴实的了。现在,自从大量的金钱流入乡村后,黑森林人变得很奸险了。年轻的一辈一到星期天就跳舞、叫嚷,满嘴不干不净,简直不成体统;以前的风俗可不这样败坏。这都是荷兰人米谢尔之过。即使他现在站在窗子外面向屋里瞧,我也是这样说,我历来就是这样说的。原来在一百多年前,有一个大财主,是个木材老板,他手下有许多仆人;他的生意一直做到莱茵河下游,很得上帝的眷顾,因为他是一个虔诚的人。一天晚上,突然有一个人来到他家门口,这样的人他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人的衣服穿得和黑森林青年一模一样,但比他们都高。真没有梦想到,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巨人。他请求木材老板给他些活干。老板见他身体强壮,扛得起沉重的东西,就和他讲定工钱,双方接洽妥当。像米谢尔这样的工人,老板手下还没有一个哩。砍树他抵得上三个人;如果别人六个拖树的一端,他一个人就能扛起另一端。他砍了半年树后,有一天走到老板面前请求说:“我在这儿砍树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我很想看看我砍的木料运到什么地方去。请您让我坐木排出去走一趟好吗?”

老板回答说:‘如果你想到外面去走走的话,我不愿阻挡你,米谢尔。砍树木肯定是需要像你这样强壮的人的,在木排上却靠的是技巧。不过你就去这一次吧。’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他将要坐的木排一共有八节,最后几节是用最大的梁木编成的。谁知在出发的前夕,长人米谢尔又搬了八根非常长的梁木到河里来,其长度是从前从没有人看见过的。米谢尔一根一根地扛在肩上,一点也不费劲,就像扛着撑木排的篙子一样,把大家惊得目瞪口呆。他是在哪儿砍来的,直到今天也没有人知道。木材老板见了高兴得心花怒放,因为他已看出这几根树木所值的价钱。可是米谢尔说:‘这才是我坐的,那些小棍子我坐上去就走不动了。’老板为了感谢他,送了他一双木商穿的长靴;他接过来扔在一边,取出另外一双来。这是一双空前未有的大靴子,据我爷爷说有一百磅重,五尺长。

木排开了。如果米谢尔以前曾经使砍木材的人吃过惊,那么开木排的人现在也惊异起来了。大家本以为树太大,他的木排必定走得慢些,谁知一到尼卡河,它竟像箭一般飞快地前进。以前每到尼卡河转弯的地方,驾驶人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把木排保持在河心,免得撞在沙滩上;现在米谢尔每次都是跳下水去,只一拉,木排要左就左,要右就右,一点危险没有就开过去了。如果河面平直,他就跑到木排的第一节上,叫大家放下篙子,用他那根巨大的纺织机卷轴撑着沙滩,一使劲,木排就飞驰而去,两岸的田地、树木和村落像闪电般一晃就过去了。这样,他们只花了以往一半的时间,就到了一向销售货物的地方——莱茵河上的科隆,米谢尔在这儿对大家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真正的商人,懂得你们的利益所在!难道你们以为从黑森林运来的木料,科隆人全都自己需要吗?不是的。他们用一半的价钱从你们手里买去,再高价卖给荷兰人。我们不如把小根的木料在这儿卖掉,把大根的带到荷兰去。比一般的价钱多卖出的那笔款子,就是我们自己的利润了。’

狡猾的米谢尔这样一说,大家都觉得很好。有些人是想到荷兰去玩玩,另一些人是为了可以赚钱。只有一个人很正直,劝大家不要拿老板的货物去冒险,或者瞒着老板把多卖的钱私吞了。他们毫不理会他的劝告,也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是荷兰人米谢尔却没有忘记。他们带着木料沿莱茵河继续下行;米谢尔撑着木排,不久就把他们领到了鹿特丹。在鹿特丹,顾客出的价钱比以往的卖价高四倍,尤其是对米谢尔的几根大木料更是不惜重金收买。黑森林人见到那么多的钱,高兴得简直发了狂。米谢尔把钱分为四股,一股留给老板,其余三股分给大家。现在他们手里有了钱,就和一些水手,还有别的流氓痞子,在酒馆里厮混,饮酒、赌博,大肆挥霍。曾经劝过他们的那个忠厚人,被米谢尔卖给了一个拐人的骗子,以后一直下落不明。从这时候起,在黑森林青年的心目中,荷兰就是天堂,荷兰人米谢尔也成了他们的王。木材老板们好久也不知道有这种买卖;于是金钱、咒骂、恶劣的习气、酗酒和赌博不知不觉地就从荷兰泛滥到这儿来了。

“根据故事,荷兰人米谢尔从此就不见了,但他并没有死;一百多年来他的幽魂一直在森林里出现。据说他曾经帮助过许多人发了财,不过——是以他们可怜的灵魂作为牺牲品的,别的我不愿多说。但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现在还趁这种暴风雨之夜,在别人不能砍伐树木的枞丘上,到处挑选上好的枞木。我父亲就曾经看见他像劈芦苇似的扳断一棵四尺来粗的枞树。他把这些树木送给不务正业的、追随他的人。他们就是半夜里把木排放下水,由他带领着开往荷兰。可惜我不是荷兰国王,要是的话,我一定叫人用霰弹把他炸成肉酱。因为无论哪一只船,只要上面有一根木头是从荷兰人米谢尔手里买来的,结果必定要沉没;所以人们经常听说船舶失事。不然的话,一只美丽、坚固的船,大得像教堂一样,怎么会在海里沉了呢?每当荷兰人米谢尔在暴风雨的夜晚,在黑森林里砍下一棵枞树,就有他的一根旧木料从船上脱落,于是水一涌而入,船和人一时同归于尽。这就是荷兰人米谢尔的故事。黑森林里一切恶劣的习俗,的的确确是他引起来的。哼!他能使人发财!”老头儿神秘地添上一句,“我再也不想从他手里得到什么,即使天塌了下来,我也不愿处在胖子埃泽希尔和长人什卢克的那种地步;据说舞厅之王也是把自己出卖给他的。”

老头儿讲故事的时候,暴风雨已经停止,姑娘们腼腆地点起灯来走开了。男人们在火炉旁边的长凳上,替彼得摆上一个装满树叶的口袋当枕头,然后祝他晚安。

烧炭的彼得·蒙克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沉沉地酣梦过。有时他似乎梦见,凶恶的巨大的荷兰人米谢尔推开窗户,伸进一只庞大的长胳臂,拿着满满的一袋金子乱摇又乱晃,发出当当的悦耳的响声。有时又梦见矮小和善的玻璃人儿,骑着一个庞大的绿瓶,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他还觉得又听见了枞丘上的嘿嘿的笑声。接着左耳里又听到一个声音咕噜说:

荷兰有金子,

你若要,花些工资,

去俯拾即是,

金子,金子。

接着他又听见,那支关于绿色枞林里的宝藏家的曲子,在他的右耳里响了起来,并有一缕柔和的声音轻轻地说道:“烧炭的彼得好蠢呀,彼得·蒙克好蠢呀,‘间’这个韵都押不上来,亏你还是礼拜天十二点钟生的。押吧,愚蠢的彼得,押吧!”可是,既然他平生从来没有学过押韵,梦中的努力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天刚亮的时候他就醒了,但夜来的梦境还迷离地呈现在眼前。他叉着胳臂坐在桌子后面,回想还萦绕在耳中的梦语。“押吧,愚蠢的烧炭的彼得·蒙克,押吧!”他自言自语地说,用手指敲着脑门;可是任什么韵也想不出。当他就这样坐在那儿,悲哀地向前面凝视着,搜索枯肠,找一个和“间”押韵的字时,有三个青年从门口经过,向森林走去。其中一个唱道:

我站在高山间,

向山谷里眺望,

在那儿我曾见

伊人最后一面。

歌声像一阵闪烁的电光穿过彼得的耳鼓,他赶忙起身,不要命地跑出去,因为他以为还没有听清楚。他跳到这三个青年后面,莽莽撞撞地一把紧抓住歌唱者的胳臂。

“停一停,朋友,”他喊道,“您刚才是怎样和‘间’押韵的?劳您的驾,请告诉我您的唱词。”

“关你什么事,小子?”黑森林人说,“我高兴唱什么就唱什么,快放开我的胳臂,不然——”

“不,您得告诉我您的唱词!”彼得叫道,几乎像发了狂,同时把他抓得更紧。另外两个青年看见这种情形,立刻握起铁锤一般的拳头,向可怜的彼得狠命地飞来,揍得他疼痛不过,只得放开第三个青年的衣服,精疲力尽地跪了下去。“你这是活该,”他们哈哈大笑道,“记住吧,疯狗,在大路上切莫袭击像我们这样的人。”

“啊,我一定要好好记住!”烧炭的彼得·蒙克唉声叹气地说,“不过我既已挨了一顿揍,还是劳你们的驾讲清楚那一位唱的词吧。”

他们重新大笑起来,揶揄了他一顿;不过歌唱者还是把唱词给他念了一遍。念完后,三个人边笑边唱地走了。

“原来是‘见’,”可怜的挨了打的人一面说,一面挣扎着站起来,“‘间’押‘见’。小玻璃人,现在我们要再来谈谈了。”他走进小屋,拿起他的帽子和长拐杖,向这家人告了别,慢慢向枞丘走回去。他一边走一边想,因为他必须想出一句诗才行。最后,当他已进入枞丘境内,枞树越来越高大茂密时,他竟想到了一句诗,快乐得大跳起来。就在这个当儿,从枞树后面走出一个金刚般的巨人,穿着木商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根像桅杆那么长的竿子。彼得·蒙克看见他慢慢向自己走近,几乎腿都吓软了;因为他想到,这必定是荷兰人米谢尔了,除了他还会是谁呢?这个可怕的人一直没有开口,彼得只偶尔提心吊胆地瞥他一眼。他比彼得看见过的最高的人还要高出一头,面貌已不再年轻,但也不算老,不过满是皱纹。他穿着一件麻布紧身衣,皮裤上面套着一双庞大的靴子,这双靴子彼得早已从传说中闻名了。

“彼得·蒙克,你到枞丘上来干什么?”森林大王最后用沉重的声音恶狠狠地问道。

“早安,老乡,”彼得回答说,他本想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结果还是窣窣地抖了起来,“我打算从枞丘走回家去。”

“彼得·蒙克,”森林大王说,同时用炯炯的、怕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你回家的道路不经过这座林子。”

“哦,是不经过这儿,”彼得说,“可是今天天气很热,我想从这儿走会凉快些。”

“不许撒谎,烧炭的彼得!”荷兰人米谢尔叫道,声音大得像雷鸣,“不然我这一竿子就揍死你。你以为我没有看见你祈求那个小家伙?”他又温和地说道,“去吧,去吧,这简直是一种愚蠢的举动,好在你也不知道咒语。那小家伙是个吝啬鬼,手很紧,他要是给谁钱,谁就一辈子不会快活。——彼得,你真是一个可怜的傻瓜,我心里很替你难过;这样一个生龙活虎般的漂亮小伙子,是可以在世界上干些事业的,怎么会去烧炭!人家就能挥金如土,你却一个铜板也花不起,你这一生也太可怜了。”

“是呀,您说得很对;真是悲惨的一生。”

“呶,不要紧,”可怕的米谢尔继续说道,“我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克服了困难,你并不是第一个。说吧,第一次你需要几百块钱?”

他一面说,一面乱晃他那庞大的口袋,里面的钱当当地响了起来,仿佛昨晚梦中一般。彼得听了他的话,心扑扑地跳个不停,又害怕,又痛苦,周身时冷时热。看米谢尔的样子,不像是由于怜悯他才给他钱,而是别有用心的。突然他想起老爷爷所说的关于财主们的话来,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恐惧,不禁叫道:“谢谢您,先生!但我不想跟您打交道,我早已闻您的名了。”说完就拼命跑。——可是这个森林的精灵迈开大步跟着他走来,用沉重的声音叽里咕噜地恐吓他说:“你要后悔的,彼得,你的脸色已经表示得清清楚楚,从你的眼睛里也可以观察得出,你瞒得过我吗?——不要跑得那么快,听我再说一句合理的话,前面就是我的边界了。”彼得听他这样说,又看见前面有一条小沟,越发不要命地跑起来,想赶快越过边界。结果米谢尔也不得不加快脚步,一面追,一面不住口地咒骂、恐吓他。这个年轻人赶快拼命地跳过沟去,因为他看见森林精灵已举起木竿向他打来。他很侥幸已到了沟这边,木竿好像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在空中炸得粉碎,一块长长的碎片在他身边落下。

他扬扬得意地捡起这块碎片,打算用它来回击粗暴的荷兰人米谢尔。可是,就在这一转眼之间,他感觉到木块在手里溜动起来了。他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手里拿着的原来是一条大蟒蛇,正伸着流涎的舌头,鼓着闪闪发光的眼睛,向他竖起身子。他赶紧放开手,但蛇已紧紧缠在他的胳膊上,摇动着头越来越挨近他的脸。这时突然有一只巨大的山鸡从空中刷地飞下,一嘴钳住蛇的头,带着它腾空飞去。荷兰人米谢尔一直在沟那边看着,当蛇被一个更强大的力量劫走时,就怒冲冲地吼叫起来。

彼得精疲力尽地向前走去,浑身窣窣发抖。路径变得更陡峭了,地方也更荒凉了,不久他来到了那株庞大的枞树前面。他像昨天那样向不露形迹的小玻璃人鞠了几个躬,于是开口念道:

宝藏家呀,在这绿色的枞树林,

你已经有了好几百岁的年龄。

土地皆你有,若有枞树在其间,

你只和礼拜天生的孩子相见。

“并没有完全说对,不过因为是你,烧炭的彼得,总算行了吧。”一缕柔和、纤细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他吓了一跳,连忙向四面一看,原来在一棵美丽的枞树下,坐着一个矮小的老头儿,穿着黑紧身衣和红长袜,头戴一顶大帽子。他的面目很纤细,神情和蔼,胡须柔得像蛛丝制的。他用一根蓝玻璃烟斗抽着烟,真是罕见。当彼得走近时,更惊异地发现小老头儿的衣服、鞋子、帽子也都是用彩色玻璃做的,不过玻璃是软的,好像还是热的一样;因为它随着小老头儿的每一个动作弯曲,无异于一种布料。

“你碰到荷兰人米谢尔那个野家伙了吧?”小人儿说道,每说一个字就奇异地咳一声。“他原想好好吓你一下,但他那根魔杖已被我夺取过来,他再也拿不回去了。”

“是的,宝藏家先生,”彼得回答说,同时深深鞠了一个躬,“我真害怕得要死。您就是咬死那条蛇的山鸡先生了,让我向您道谢吧。——我到这儿来是要和您商量一件事。我的情况很不好,真是艰难万状。一个烧炭的是不会发迹的。不过我想,既然我还年轻,我总会有好转的一天;我常常看见别人在短时间内就发达起来,就拿埃泽希尔和舞厅之王来说吧,他们的钱简直多得像稻草一样。”

“彼得,”小人儿非常严肃地说,同时从烟斗里吸了一口烟向远方喷去,“彼得,不要和我谈这些事。如果他们这一两年之内表面上很幸运,以后加倍倒霉的话,他们究竟能有什么收获呢?你不要轻视你的手艺,你祖、父两辈都是体面人,也都干这行职业,彼得·蒙克!但愿你来找我,不是由于懒惰的缘故。”

小人儿竟是这么严肃,彼得又惊又愧,脸都羞红了。“不是的,”他说,“懒惰,我知道得很清楚,枞林里的宝藏家先生,懒惰是万恶之首。但如果我不满现状,想取得另一种地位的话,你不能怪我。据我看,一个烧炭的在世界上简直微不足道,不像玻璃匠、木商、钟表匠以及其他各行业的人那样受人尊敬。”

“志骄必败。”枞林的小主人较为和蔼地说,“你们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你们人!很少有一个人对于他的出生和生活环境完全满足。我可以打赌,你如果是一个玻璃匠,必定想当一个木材老板;如果是木材老板,必然又羡慕林务长的职位和地方官的住宅吧?这且不谈。只要你答应好好工作,我愿意帮助你建立一种更好的事业,彼得。凡是出生于礼拜天的孩子,只要他能找到我,我总答应他三件事;头两件我总答应,第三件如果荒谬的话,我可以拒绝。你想要什么就说吧。不过——彼得,要些有意义、有益处的东西。”

“哈哈!您真是个了不起的小玻璃人,难怪人们叫您做宝藏家,原来您家里有许多金银财宝。喏——如果我心里想什么就可以要什么,那么首先我希望比舞厅之王还会跳舞,并经常在衣袋里有和胖子埃泽希尔一样多的钱。”

“你这傻蛋!”小人儿气愤愤地说道,“希望会跳舞,有钱花,多么卑鄙的愿望!你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幸福,愚蠢的彼得,你不觉得可耻吗?即使你会跳舞,对于你和你可怜的母亲又有什么好处?你要钱不过是想拿来消耗在酒馆里,像可怜的舞厅之王的钱那样,你的钱又有什么用处呢?你最终还是得不到什么,还是要和以前一样穷困的。还有一个愿望你可以自由提,但要好好考虑,要提得合理些。”

彼得搔着耳朵踌躇了一会,然后说道:“那么我现在要一所在全黑森林里算是最漂亮、最富裕的玻璃厂,以及开厂所需要的全部设备和资金。”

“不要别的了吗?”小玻璃人满面忧愁地问道,“彼得,不要别的了吗?”

“嗯——您还可以添给我一匹马和一辆车——”

“唉,你真愚蠢,烧炭的彼得·蒙克!”小人儿叫道,同时很不高兴地把他的玻璃烟斗向一棵粗大的枞树上摔得粉碎。“马?车?理智,告诉你吧,理智,健全的人的理智和见识,才是你应当要的,不是什么马呀车呀。现在你也不必那么懊恼,我们以后会知道,即使如此对于你也不至于有什么害处,因为第二个愿望总的说来还不算荒谬。一所良好的玻璃厂既能养活工人,也能养活厂主,只可惜你没有想到同时也要见识和理智,要那样的话,车和马自己也就来了。”

“可是,宝藏家先生,”彼得回答说,“我还有一个愿望哩。如果照您的意思,理智对于我是万不可少的,那我就要理智哩。”

“先什么也别要,你还会遭受到许多困难的,那时,如果你还有一个愿望可以自由提出,你会高兴的。现在你回家去吧。这儿是,”小枞树精一面说,一面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钱袋,“这儿是两千古尔敦,足够你用了。不要再到我这儿来讨钱,再来我一定把你吊在最高的枞树上。自从我在枞林里往下后,我就是这么办的。三年前,年老的温克弗里兹已去世,在杂树林里遗下一所大玻璃厂。明天你一早就到那儿去,出一笔适当的价钱把工厂买过来。好好为人吧,要勤快些,我会不时到你那儿去,帮你料理的,因为你没有请求得到理智。不过,我老实告诉你,你的第一个愿望是很恶劣的。你要当心,不要逛酒馆,彼得!没有哪一个人从逛酒馆得到过好处。”小人儿说时,取出一支新的、非常美丽的乳色玻璃烟斗,装上几颗干枞子,插入没有牙齿的小嘴里。接着又取出一面巨大的火镜,走到阳光中把烟斗点燃。然后,他亲切地伸手与彼得握别,给他指点路径,于是迅速地抽起烟来,越抽越快,越喷越快,最后裹着一阵烟云消失了。这阵烟云发出真正的荷兰烟味,在枞树梢头袅袅荡漾。

彼得回到家里时,发现母亲正为他非常焦虑,因为这个善良的女人以为她的儿子一定是被征调入伍了。而他呢?倒非常开心,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说,他在森林里碰见一个好友,得到了一笔钱,马上就要改行,不再烧炭了。虽然他母亲三十年来都是生活在烧炭人住的茅屋里,看惯了炭工们满是污垢的大黑脸,如同一个磨房女主人看惯了丈夫的抹着面粉的大白脸一样,但当彼得向她说有更灿烂的前途时,她马上变得很虚荣,瞧不起从前的社会地位了。她说:“是呀,我的儿子有了一所玻璃厂,我和格雷蒂、贝蒂这些邻居就不同了。将来我在教堂里要坐在前面,坐在上等人的位置上。”她的儿子和玻璃厂的继承人很快就成了交。他把原有的工人全都留下来,叫他们不分日夜地制造玻璃。起初他很喜欢这种手艺,经常徐徐走进工厂,迈着老爷步,双手插在衣袋里,在厂里踱来踱去,东瞧瞧、西望望,说东道西,往往逗得工人们捧腹大笑。他最感兴趣的是看人吹玻璃,而且常常亲自吹,用还没有凝固的玻璃做出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可是没有多久,他对这种手艺就厌烦了。起初,他每天还在工厂里待一小时,以后两天来一趟,最后一个星期来一趟,他的伙计们便为所欲为起来。这一切,都是由于逛酒馆引起的。他从枞丘回来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就上酒馆去了,那时已经有人在舞厅里跳舞,那就是舞厅之王;胖子埃泽希尔也早就在场,坐在一把大酒壶后面,押着银元掷骰子。彼得赶快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看小玻璃人是不是遵守自己的诺言。哎呀,满袋都是金银。他的两只腿也立刻发痒、发胀起来,好像要舞蹈、跳跃一样。第一场跳完后,他就带着他的舞伴,挨着舞厅之王站在最前列,如果舞厅之王跳三尺高,彼得就跃四尺高,如果舞厅之王跳了奇巧的步法,彼得就把两只脚错综复杂地交织着旋转起来,每一个旁观者都看得兴致勃勃,惊羡不已。当大家在舞厅里听说彼得买了一所玻璃厂,并看见他每次从乐师面前跳过,都扔给他们一个银元时,更是惊讶万分。有些人认为他在森林里找到了一个宝藏,另一些人又以为他得到了一笔遗产。不管怎样说,每一个人现在都尊敬他了,都认为他是一个成功的人,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有钱。虽然当天晚上他输了二十个古尔敦,他衣袋里还是那么当当响,和装着一百块钱时毫无区别。

彼得看见别人那么尊敬他,高兴得简直忘了形,同时也骄傲得不可一世。他大肆挥霍,慷慨赏钱给穷人,他知道,以前穷困怎样逼近过他自己。在这位新舞蹈家的超人的技巧面前,舞厅之王简直不足挂齿。彼得现在得到了“舞皇”的称号。星期天赌兴最豪的人也不敢像他那样大注地赌,自然也不会输那么多的钱。但他输得越多,就赢得越多;不过情况完全和他以前向小玻璃人提出的要求一致。他以前提出过,希望口袋里永远有像胖子埃泽希尔那么多的钱,现在他的钱恰恰总是输给埃泽希尔。而如果他一次输了二十或三十个古尔敦,埃泽希尔把钱刚一收起,它马上又回到他的衣袋里来。他这样一天天发展下去。结果比黑森林里品质最恶劣的人还要贪喝、贪赌。人们也多半说他赌客彼得,不大叫他作舞皇了,因为现在他几乎每个工作日都赌钱。同时他的玻璃厂也日渐萧条,这完全是由于彼得没有见识所致。他叫人尽量制造玻璃,但他购买玻璃厂时,没有同时把销售的秘诀买得,不知哪儿的销路最好,结果大堆玻璃没法处理,只好半价卖给巡行的小贩,以便开销工人的工资。

一天晚上,他又一次从酒馆回家。虽然为了使自己快活,他已喝了不少的酒,但他还是很恐慌、很忧闷地想到,自己的家业已经一蹶不振。突然他瞥见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走着。他转过头来,哎呀——原来是小玻璃人。他勃然大怒,郑重其事地矢口说是这个小人儿害了他。“现在我要马要车干什么?!”他叫道,“玻璃厂和所有这些玻璃对我有什么用?甚至当我还是一个可怜的炭工时,日子过得还痛快些,什么忧虑也没有。现在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地方官会为了债务的缘故,来清算我的财产,把我扣押起来。”

“是吗?”小玻璃人说,“这么说来,你如果不得意,该我负责了?这就是我乐善好施应得的答谢吗?谁叫你提出那么愚蠢的愿望的?你想当一个玻璃商人,却又不知道把玻璃卖给谁?我没有告诉你应当好好考虑要什么东西吗?你缺乏的是理智,彼得,是智慧。”

“什么理智、智慧!”他叫道,“我比谁都不蠢,我马上叫你知道,小玻璃人。”他一面说,一面粗暴地揪住小人儿的衣领,“我现在可抓住你了吧,绿色枞林里的宝藏家?第三个愿望我现在要提出了,你得满足我的要求。我当场就要二十万硬洋,一所房子,和——哎呀!”他叫了起来,不住地甩着手,因为森林里的小人儿已变成灼热的玻璃,像熊熊的烈火一般在他手里燃烧,小人儿却连影子都不见了。

他烫伤的手在好几天之内一直使他想到自己的忘恩负义和愚蠢。可是几天之后他就昧了良心,说道:“即使他们把我的玻璃厂和所有的东西都卖光,胖子埃泽希尔总还在的。只要他在星期天有钱,我就不愁没有。”

可是,彼得呀!如果他没有钱呢?果然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真是一个奇妙的教训。在一个星期天,他坐着车来到酒馆里。酒馆里的人从窗内伸出头来,这个说:赌客彼得来了;那个说,是呀,正是舞皇,有钱的玻璃商人;第三个摇摇头说:“当然可以说他有钱,不过人们也议论纷纷,说他负了债哩。城里有一个人曾经说过,地方官不会再拖延,就要把他拘押起来了。”这时候,有钱的彼得向窗子上的客人打着招呼,跳下车来喊道:“太阳酒馆老板,晚安,胖子埃泽希尔来了没有?”一个沉重的声音叫道:“进来吧,彼得!你的位子已替你留下了,我们早就来了,正在打牌呢。”于是彼得·蒙克走进客房,立刻伸手到衣袋里一摸,知道埃泽希尔身边的钱一定不少,因为他的衣袋都装满了。

他走到桌子后面,与别人坐在一块儿赌起来,赢一回又输一回,一直赌到天色已晚,别的正经人都回家了,他们又点起灯来继续赌。后来有两个赌客说:“够了,散了吧,我们得回家看老婆孩子去了。”但赌客彼得硬要胖子埃泽希尔留下。埃泽希尔很久没有答应,不过最后他叫道:“好吧,我先数数钱,我们再掷骰子,五个古尔敦一次,因为少了不像样,成了小孩子的玩意了。”他取出钱袋抖出钱来一数,共有一百古尔敦,赌客彼得也就知道了自己所有的数目,不再要数了。埃泽希尔起初虽然赢了,后来却一次又一次地输,就非常难堪地咒骂起来。如果他掷了一个豹子,赌客彼得马上也掷一个,而且总要高两点。最后他把剩下的五个古尔敦押在桌上,叫道:“再掷一次,如果我又输了,我还要继续来,你可以把赢的钱借些给我,彼得,好汉子是要帮助别人的。”

“随你要借多少,一百古尔敦也行。”舞皇说,他赢了钱非常快活。胖子埃泽希尔摇摇骰子,掷了十五点。“豹子!”他叫道,“现在看谁赢吧!”可是彼得掷了十八点。这时一个嘶哑的、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好了,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回头一看,只见荷兰人米谢尔像金刚般站在他背后。他吓得面无人色,已拿到手里的钱一齐掉落下来。胖子埃泽希尔却没有看见这个森林巨人,还一味要求赌客彼得借给他十个古尔敦继续赌。彼得昏昏沉沉地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可是里面一文也没有!他又在另一个衣袋里去找,也没有找到分文。他把外衣翻转,还是没有掉下一个铜板。这时他才想起他自己的第一个愿望,正是要自己的钱永远和胖子埃泽希尔的钱一样多。完了,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他找来找去,并没有把钱找着,酒馆老板和埃泽希尔惊异地看着他。他们都不相信他一文也没有了。最后他们亲自在他的衣袋里寻找一番后,都愤怒起来,矢口说赌客彼得是个险恶的妖人,把赢得的钱和他自己的老本都用魔术运回家去了。彼得坚决地为自己辩护,可是当时的情形对他是不利的。埃泽希尔说,他要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黑森林里所有的人;老板对他说,明天一早就进城去,告发彼得·蒙克是个妖人,并说要亲眼看着他被活活烧死。接着他们怒冲冲地对他拳脚交加,抓下他身上的紧身衣,把他掀出大门去了。

彼得悲哀地向自己家里溜了回去。这时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但是他看到了他身边有一条黑影跟着他走来。最后,这条人影说起话来了:“你完了,彼得·蒙克,你昔日的荣华,而今安在?你以前不肯听我的话,跑去找那个愚蠢的玻璃矮子时,我原是可以向你说明这一点的。现在你可明白了,一个人要是不把我的话当数,会遭到什么结局。不过你还可以到我这儿来试试,我是很同情你的命运的。投靠到我这儿来的人还没有谁后悔过。如果你不害怕走那条路,明天一天我都在枞丘上等着你来谈谈,只要你叫我一声就行了。”彼得清楚地看出是谁在向他说话,吓得周身毛发直竖,一句话也不敢回答,向家里一溜烟跑回去了。

第二部分

星期一早上,彼得走进他的玻璃厂时,看见厂里不但有他的雇工,另外还有一些谁也不愿见的人,就是地方官和三个法警。地方官向彼得道了一声早安,问问他晚上睡得可好,然后取出一张长长的名单来,上面开列着彼得的债权人姓名。“您能不能清偿这些债务?”地方官严厉地看着彼得问道,“直截了当地说吧,因为我没有许多时间耽搁,进城得走足足三个钟头哩。”彼得垂头丧气,承认自己一文也没有,只好凭地方官以他的房屋、院落、工厂、马厩和车马折价偿还。当法警和地方官到各处去检验、评价时,他心里想道,枞丘离这儿不远,既然小人儿不帮我的忙,我还是到巨人那儿去试试吧。于是他向枞丘飞快地跑去,好像法警在后面追他似的。当他跑过第一次与小玻璃人谈话的地方时,他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拦着他。他挣脱身子,向前跑去,一口气跑到他以前早就牢牢记住的那条边界上。他有声无气地一喊:“荷兰人米谢尔,荷兰人米谢尔先生!”那个金刚般的木商就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他的竿子。

“你来了?”他哈哈大笑道,“他们剥了你的皮,打算把它卖给你的债主吗?喏,安静下来吧;你的一切烦恼,正如我以前所说,都是从小玻璃人那儿,从那个分离主义者和伪君子那儿来的。给人东西要慷慨,不能像这个吝啬鬼那样,来吧,”他继续说,同时转过身子,面对着枞林,“跟我到家里来谈谈,看我们能不能讲妥这场交易。”

交易?彼得想道。他能向我要什么,我有什么可以卖给他的呢?或者我得替他干干活,不然的话,他想得到什么呢?他们起先沿着森林里的一条陡峭的小径走上去,接着突然来到一个阴深、险峻的山谷上面;荷兰人米谢尔从石壁上跳下,好像在一道柔滑的大理石台阶上走动一样。可是不久之后,彼得几乎就吓昏了,因为荷兰人米谢尔一跳下去就变得像教堂的钟楼那么高,向他伸出一只像纺织机上的卷轴那么长的胳臂,手掌竟有酒馆里的桌子那么宽大,声音像沉重的丧钟那样喊道:“站在我的手掌上吧,抱着手指头,你就不会摔下去的。”彼得窣窣地发着抖,按照他的吩咐,在那只巨掌上坐下,紧紧抱住他的大拇指。

他们下去得很深,很深。彼得非常奇怪,下面并不显得更阴暗;恰恰相反,谷里的天光甚至更觉明亮,他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彼得下去得越深,荷兰人米谢尔就变得越小,最后恢复了他先前的形状,站在一所房子面前。这所房子与黑森林里富裕农民居住的房子好坏差不多。彼得被领进一个房间里去,这个房间与一般人住的房间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显得很冷清。

房里的木质壁钟、巨大的瓷砖火炉、宽阔的长凳、壁炉架上的什物,都与各地方所见无异。米谢尔叫他在一张大桌子后面坐下,自己出去了一会儿,拿来一大壶酒和几个玻璃杯。他把杯子斟满,两人就谈起来。荷兰人米谢尔说起世界上的各种乐趣、外国的风光、美丽的城市与河流,彼得羡慕不已,就把自己向往的心情坦白地告诉了这个荷兰人。

“即使你全身都是勇气和精力,可以干一点事情,只要那颗愚蠢的心跳上一两下,就会使你发抖。于是名誉受损害啦,不幸啦——一个聪明人管这些干什么?近来人家叫你做骗子和坏蛋的时候,你脑子里有没有这种感觉?地方官来把你赶出房子时,你脑中是不是觉得疼痛?是什么,说吧,是什么使你疼痛?”

“我的心。”彼得说,同时用手压着忐忑的胸脯,因为他觉得,他的心好像很不安,好像在胸中滚来滚去。

“你呀,请不要见怪,你把成千上方的古尔敦都白扔给一些可恶的叫花子和另一些流氓了;你究竟得到什么好处呢?他们固然会给你祝福,愿你身体健康;可是你因此就更强健了吗?用你挥霍出去的一半的钱,你就请得起一个家庭医生了。祝福,祝福得真好,财产被扣押得干干净净,自身也被赶出了门!每逢一个叫花子把他的破毡帽向你伸出的时候,到底是什么使你把手伸进衣袋里去呢?——你的心,又是你的心;不是你的眼睛或你的舌头,也不是你的胳臂或你的腿,而是你的心;人们说得不错,你的心实在太容易感动了。”

“不过怎样才能养成习惯,使它不再这样呢?我现在正用所有的力量压制它,但我的心还是怦怦地跳个不停,使我感到很痛苦。”

“你吗?”米谢尔哈哈大笑道,“你这可怜的家伙,你当然奈何不了它;不过只要你把那颗跳跃着的蠢东西给了我,你就会知道,这会使你多么舒畅。”

“给你?我的心也给你?”彼得惊叫道。“那我马上就得死掉!这绝对不行!”

“是呀,如果你们那些外科大夫谁要拿你动手术,从身子里取出心来,你自然是必死无疑;我要取就不同了。你进来亲眼看看吧。”他一面这样说,一面站了起来,打开一间房子的门,领着彼得走了进去。他跨过门槛时,他的心紧紧地收缩起来,但他自己并没有感觉到,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幅景象,实在奇异得惊人。在许多木架上面放着装满透明液体的玻璃杯,每一个杯子里有一颗心,杯子贴着标签,写着各人的姓名。彼得好奇地逐一念着这些名字,有地方官的心、胖子埃泽希尔的心、舞厅之王的心、林务长的心,还有六颗粮食商的心、八颗募兵官的心、三颗掮客的心——总而言之,周围百余里之内最有名望的心都收集在那儿了。

“看吧!”荷兰人米谢尔说,“这些人全都解脱了终身的苦恼和忧伤;这些心没有一颗再苦恼地、忧伤地跳动了。它们以前的主人都觉得,把这些不安静的客人请出了门,真是通体舒畅。”

“可是他们现在另外装着什么在胸膛里呢?”彼得问道。他看见的这一切情形几乎把他吓昏了。

“就是这个。”米谢尔回答说,同时从抽屉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他——一颗石头心。

“哦?”他回答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一颗大理石的心?可是,你得知道,荷兰人米谢尔先生,这种心在胸膛里必定是非常冷的。”

“当然啦,不过凉爽得非常舒服。为什么一颗心应当是温暖的呢?在冬天,心的温暖对你一点用处也没有,一杯好的樱桃烧酒比一颗温暖的心更能解决问题;在夏天,一切都炎热得闷人时——你真猜想不到,这样一颗心是多么凉快。而且我还说过,无论是忧伤或恐怖,愚蠢的同情或其他的烦恼,都不会来打搅这样的一颗心。”

“您能给我的就是这些吗?”彼得很不高兴地问道,“我希望得到钱,而您却打算给我一块石头!”

“哪,我想,第一次给你十万古尔敦该够了吧。如果你善于周转,不久你就能成为一个百万富翁。”

“十万?”可怜的烧炭人兴冲冲地叫道。“哎哟,请别粗暴地对待我的胸膛,我们马上可以成交。好吧,米谢尔;给我那块石头和那笔钱,这个不安静的东西您可以从这腔子里拿去。”

“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小伙子,”荷兰人笑嘻嘻地回答说,“来,再干一杯,喝完我数钱给你。”

他们回到外屋,坐下来喝酒,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到喝得彼得坠入沉沉的睡梦中方止。

烧炭的彼得·蒙克在一阵愉快的邮车喇叭声中惊醒。哎呀,原来他是坐在一辆美丽的车子里,沿着一条广阔的街道驰去。他从车子里探身往外一看,黑森林已落在后面苍茫的远方了。起初他还不相信,坐在这辆车子里的人就是他自己。因为连他的衣服都和昨天穿的那一身完全不同了。但他一切都记得那么清楚,最后他就不再回忆,叫道:“毫无疑问,我就是那个烧炭的彼得·蒙克,不是别人。”

他对自己很感惊奇:现在,他初次走出居住了那么久的安静的家乡,走出那些树林,竟会一点也不觉得悲哀;甚至当他想到他的母亲,现在正无依无靠、凄凄惨惨地坐在家里时,他也能够不流一滴眼泪,不叹一口气;因为他对于一切都无动于衷了。“哦,是了,”他说道,“我的心已经洗净了眼泪和叹息、乡思和哀感,这得感谢荷兰人米谢尔——我的心现在已经冰冷,已经是石头的了。”

他把手放在胸膛上,那儿是安安静静的,一点跳动也没有。“如果他对于那十万块钱也像对于这颗心一样不失信,我就欢喜不尽了。”他说,同时在车子里搜索起来。他发现各式各样的衣服,凡是他想得到的都有,就是没有找到钱。最后他碰到一个口袋,发现里面装有成千成万的金元和各大城市的商票。“我要的现在都得到了。”他想,舒舒服服地坐在车角,向遥远的世界驰去。

他在外面跑了两年,从马车里向外观看两边的房屋,当他停住车子时,他什么也不看,只把旅馆的招牌仔细瞧了一下,接着就在城里到处跑,瞻仰最美丽的珍奇事物。可是没有一样东西使他欢喜,无论是一幅图画也好,一所房子也好,一支乐曲也好,一种舞蹈也好;他的石头的心对什么也不感兴趣,他的耳朵、他的眼睛,对任何美好的事物都失去了感觉。除了吃、喝、睡觉外,别的任何乐趣对他都不存在了。他这样生活着,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漫游,饥饿了就吃饭,疲倦了就睡觉。偶然他也想起,以前他是更快乐,更幸福的,虽然那时他很穷,为了维持生活不得不干活。那时山谷里各种美丽的景色,以及音乐和歌曲,都使他陶醉;那时他对于母亲将要给他送到炭窑边来的粗茶淡饭,他总很早就在那里欣然盼望。当他一想到这些过去的情形,他就觉得非常奇怪,现在他连笑都不会了;而以前哩,随便一句玩笑话都能使他捧腹。现在,别人哈哈大笑时,他不过为了礼貌也露露牙齿;可是他的心并不同时笑起来。他觉得,他现在确实是非常安静的,可是感觉不到满足。最后他回家去了,但不是由于起了乡土之情,也不是因为忧闷,而是为寂寞、无聊、枯燥的生活所驱使。

当他驰过了斯特拉斯堡,看见家乡蓊郁的森林时,当他第一次重新见到黑森林人强壮的体格和亲切、忠厚的面孔时,当他的耳朵听见清朗、深沉、悦耳的乡音时,他心里突然有所感触,因为他的血液沸腾得更激烈了。他以为,他必定会手舞足蹈起来,同时也会痛哭失声的。可是——他怎么能够这样傻气啊,他的心是石头的呀!石头是死东西,是不会笑也不会哭的。

他首先去见荷兰人米谢尔,受到他像旧日一般殷勤的接待。“米谢尔,”他向他说道,“我现在已游历过,什么也看见过了,都没有意思,我只觉得很无聊。总的说来,我胸膛里带着你的这块石头,的确使我免受许多烦扰。我决不生气,我决不悲哀,但也决不感到快活。我好像只有一半是活的。你能不能使这颗石头的心稍微有感情些?不然的话——请您最好把原来那颗心还给我。二十五年来我带着这颗心惯了;虽然它有时候也乱跳动一下,但到底是一颗欢欣、活泼的心。”

森林精灵狰狞地大笑起来。“有一天你死了,彼得·蒙克,”他说,“那时你自然不会还没有它;你会重新得到你那颗温柔、多情的心的,那时你就能感觉到是哀是乐了。不过今生今世它不能再成为你的东西了!是呀,彼得!你是出去游历过了,不过像你以前那样的生活,对于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就在这森林里找个地方住下吧,造一所房子,娶房妻室,好好利用你的钱。你只缺少一样东西,就是工作。以前因为你懒惰,所以总是没情没绪的,而现在你却把这些完全归罪于这颗无辜的心。”彼得认识到,在懒惰这一点上,米谢尔说得对,于是下定决心,非发财不可,而且要一天比一天发财。米谢尔又送了他十万古尔敦,把他当做好朋友打发走了。

人们不久就在黑森林里有所风闻,说烧炭的彼得·蒙克,也就是赌客彼得回来了,而且比以前阔气得多。人情世态现在都还是和从前一样。从前他扶着拐杖讨饭时,曾经被人赶出太阳酒馆的门;现在,当他在一个星期天下午第一次走进太阳酒馆的时候,大家都来和他握手,称赞他的马,询问他游历的情形;当他又和胖子埃泽希尔用硬洋赌起来时,他依旧受人万般奉承。但他现在不再从事玻璃手工业了,而是做木材生意,不过并非真正做,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他主要是做谷物生意和放高利贷。渐渐地,黑森林里半数的人都欠他的债。他放债非有十分利息不可,或者把谷物以三倍的价钱卖给不能马上付款的穷人。他和地方官现在有了密切的友谊;如果有人不能按期还清彼得·蒙克老爷的钱,地方官就骑着马,带着他的警吏,来评定房屋和财产的价格,马上卖掉,把一家子父母子女都赶到森林里去。这种情形起初很叫大财主彼得伤脑筋,因为那些可怜的被清算的人这时总是一群一群地围在他的大门口,男的请求他宽恕,女的极力想软化他那颗石头心,孩子们哭叫着要一小块面包。但当他弄到几只恶犬后,这种他所谓的猫叫就停止了。他打着口哨把恶犬放出,这群乞儿就哭喊着飞跑开了。最使他伤脑筋的是一个“老婆子”。她不是别人,就是彼得的母亲蒙克太太。她的房屋、财产被人卖掉后,她就陷入了穷困、悲惨的境地;她儿子发财回来后,也不再照顾她。现在她也偶尔来到彼得的门口,扶着一根拐杖,老态龙钟,衰弱、憔悴。她不敢再走进彼得的门,因为他曾经把她赶出来过一次。但使她痛心的是:虽然她自己的儿子满可以供养她安闲终老,她却不得不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可是那颗冰冷的心,从来不受那苍白的熟悉的面孔、那哀求的目光、那向他伸出的干瘦的手、那脆弱的身体所感动。每当星期天她来敲门时,他死绷着脸取出一个值六巴成的钱,用一张纸裹着,叫一个仆人递给她。他听见她那颤抖的声音在向他道谢,祝福他终身吉利,听见她咳嗽着离开大门口。但他什么也不在意,只是惋惜又白扔了六巴成。

最后,彼得想结婚了。他知道,全黑森林里每一个当父亲的人都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但他选择得很苛刻,因为他要叫别人家在这件事情上也称赞他有福气、有眼力。因此他骑着马走遍黑森林,这儿瞧瞧,那儿瞧瞧;但没有一个漂亮的黑森林姑娘,在他看来是够漂亮的。他找遍所有的跳舞厅,并未发现一个绝色女子。后来有一天,他听说全黑森林里最漂亮、最端庄的姑娘是一个穷人家的女儿,父亲是砍木材的;她过着清静的生活,替父亲料理家务,很能干,很勤快,从来不到跳舞厅去,甚至在圣灵降临节或教堂落成纪念节都不去。彼得听说黑森林里有这样一个绝代佳人,就决定向她求婚,于是打听出她的住址,骑着马来到她的茅舍里。美丽的丽斯贝特的父亲慌慌张张地把这个高贵的老爷招待进去。当他听说客人是大财主彼得老爷,并愿意当他的女婿时,更是惊讶万状。他觉得他的一切忧虑和贫困现在已有终结的一天了,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连美丽的丽斯贝特都没有问一声。这个善良的孩子是那么孝顺,竟服服帖帖地做了彼得·蒙克太太。

可是,事情并不像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所想象的那么如意。她以为她很懂得料理家务,但她没有一件事能够称彼得老爷的心。她对于穷人很同情;她以为,既然丈夫很有钱,给一个可怜的叫花婆一个分尼,或是给一个老年人一杯烧酒,并不是什么罪过的事。可是有一天,彼得老爷看见了这种情形,气得两只眼睛都冒了火,恶狠狠地说道:“为什么你把我的钱浪费在一班无赖和街头的流氓身上?你带了什么到我家里来了,可以让你挥霍的?用你老子那根讨饭的棍子,连一碗汤都烧不热,而你却像一位侯爵夫人似的乱扔钱。下次再让我看见,我可得请你尝尝我的拳头!”美丽的丽斯贝特很伤心,丈夫竟是这么狠毒,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泣起来。她常常希望能够回到父亲的草棚里去,这样比住在豪富的、可是既悭吝又狠毒的彼得家里好得多。唉,可惜她不知道,他的心是大理石做的,既不会爱她,也不会爱任何人;要是她知道,她就不至于感到惊异了。现在,每当她坐在门口,看见一个乞丐从她面前走过,脱下帽子,求人施舍,她就紧紧闭上眼睛,免得看见那种惨状,她的手也握得更紧,免得不自觉地伸进衣袋里摸出一个铜板来。因为这个缘故,美丽的丽斯贝特在全森林里都受起责难来了,人们甚至说她比彼得·蒙克还悭吝。有一天,丽斯贝特又坐在大门口,一面纺纱,一面哼着小调,因为天气很晴朗,彼得老爷又骑马走过田野去了,她的心情很愉快。这时路上走来一个小老头儿,扛着一个又大又重的口袋。她老远就听见他喘息。丽斯贝特很怜悯地看着他,心里想道,一个这么年老的人,不该再叫他扛这么沉重的东西。

这时候,那个小老头儿正喘着气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当他走到丽斯贝特对面时,他几乎压倒在口袋下面了。“哦,请您大发慈悲,太太,给我一口水喝吧,”小老头儿说道,“我走不动了,非累死不可。”

“您这么大年纪,不应当再扛这么重的东西。”丽斯贝特说。

“是呀,可我穷得没办法,只好干这种差事来苟延残喘。”他回答说,“唉,像您这样的阔太太,哪里知道穷人的苦处,知道在这样的大热天,一杯凉水能令人多么爽快啊。”

她听见老头儿这么说,赶紧跑进房里去,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把壶,装满了水。当她回到门外,离那矮小的人儿仅仅几步路,看见他非常凄惨、憔悴地坐在口袋上时,她心里深深感到怜悯。她考虑了一下,丈夫是不在家的,于是放下水壶,取了一个大酒杯,装满了酒,又放了一大块黑面包在酒杯上面,一齐拿给老头儿。“来吧,喝口酒比喝水好些,因为您的年纪已这么大了,”她说,“可别喝得太急呀,一边喝一边吃点面包吧。”

小人惊异地注视着她,直到他的老眼里涌出了大颗的眼泪。他把酒喝了,说道:“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还没看见几个人这样慈善,这样慷慨地周济别人,比得上您蒙克太太的。不过您会因此终身得到幸福,好心是不会没有好报的。”

“不,她马上就要得到好报!”一个可怕的声音叫道。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彼得老爷,已经气得满脸像血一般绯红。

“甚至我贵重的酒你也倒给叫花子喝,我亲口用的杯子你也让街头的流氓沾唇?那就领你的好报吧!”丽斯贝特跪倒在他的脚下,请求他开恩恕罪;但那颗石头的心不知道什么是怜悯。他把手里拿着的鞭子掉过头来,用黑檀木柄狠狠打在她美丽的脑门上,她一口气上不来,倒在老头儿的胳臂里了。当他看见这种情形时,好像立刻感到后悔。他弯下身子,看看她还有没有气。可是小老头儿用熟悉的声音说:“你不必费心了,烧炭的彼得;这是黑森林里最美丽最可爱的花朵,可是被你摧残了,她再也不会开放了。”

这时彼得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他说道:“原来是您呀,宝藏家先生?事情既已如此,也无法挽回,或许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希望,您不至于向裁判所告我是杀人犯吧!”

“你这恶棍!”小玻璃人说,“我若把你这行尸走肉的东西拉上绞刑架,对我有什么好处?你应当畏惧的不是尘世上的裁判所,而是另一些更森严的裁判所;因为你已经把你的灵魂出卖给魔鬼了。”

“如果我出卖了我的心,”彼得叫道,“这是谁的过失?还不是由于你和你那骗人的财宝吗?你这恶鬼把我引到了毁灭的路上,迫使我寻求另一个人的帮助,一切的责任都在你身上。”他还没有说完,小玻璃人就膨胀起来,变得又高又宽,眼睛大得像汤碟,嘴巴像生着火的面包炉,闪出熊熊的火焰。彼得赶紧跪倒在地;他那颗石头儿也保护不了他,他的四肢像柳条似的战抖起来了。森林精灵用两只鹰爪抓住他的脖子,像风卷残叶一般提起他打了几个圈圈,然后将他掼倒在地,把他的每一根肋骨都摔裂了。“你这卑鄙的东西!”他叫道,声音大得像雷鸣。“要是我愿意的话,我可以弄得你粉身碎骨,因为你触犯了森林的主宰。但是这个死去的太太曾经给我饮食,为了她的缘故,我给你八天的期限。如果你不开始改悔,我就来磨碎你这几根狗骨头,让你在重重的罪恶中送掉狗命。”

到天黑了的时候,才有几个过路的人发现财主彼得·蒙克躺在地上。他们把他翻过来,翻过去,想看看他是否还有气息。可是他们的尝试很久都没有结果,最后,他们之中的一个走进房子里去,拿了一点水来洒在他的脸上,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他睁开眼睛,向周围观望了好久,然后问起丽斯贝特来。可是谁也没有看见过她。他向这几个人道了谢,慢慢走进自己的房子。他在各处寻找,但无论是地窖里或顶楼上,都没有丽斯贝特的踪影。他原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噩梦,谁知竟是残酷的现实。现在,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奇怪的思想就纷至沓来。他并不害怕什么,因为他的心是冷的。不过他一想到他女人的死,他自己的死亡便浮现在他的脑子里:当他离开这个世界时,他肩上的负担将是多么沉重啊,沉重地负担穷人们的眼泪,负担着千万声没有把他的心软化下来的咒骂,负担着被他纵狗咬过的不幸的人的哀吟,负担着他母亲默默的失望,负担着美丽、善良的丽斯贝特的鲜血。如果他的老丈人来问他:“我的女儿,你的女人哪里去了?”他能三番四次地推托吗?同时还有另外一位的问题,就是对那一切森林、一切海洋、一切山岳和人的生命的主宰,他又将怎样回答呀!

他夜里做梦都不得安宁,时时有一阵甜蜜的声音把他唤醒:“彼得,弄一颗比较温暖的心吧!”他刚一醒来,赶快又闭上眼睛,因为听声音无疑是丽斯贝特在警告他。第二天,他到酒馆里去散心,遇到了胖子埃泽希尔。他挨着他坐下,他们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谈起来,晴朗的天气呀,战争呀,捐税呀,最后又谈到死,并说起各地方突然死人的情形。于是彼得问胖子,他对死的看法如何,死后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埃泽希尔回答他说,死后身体埋了,而灵魂呀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那么连心也埋了?”彼得紧张地问。

“当然啦,心也要埋了。”

“可是,如果一个人已经没有了他自己的心呢?”彼得继续说。

埃泽希尔闻言一怔,眼睁睁地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在挖苦我吗?你以为我没有心吗?”

“哦,心倒是有的,而且硬得像石头。”彼得说。

埃泽希尔非常惊讶地看着他,并向四面望望,看是不是被人听见,然后说道:“你从哪儿知道的?或许你自己的心也不再跳动了吧?”

“不再跳动了,至少在我胸膛里是这样!”彼得·蒙克回答说,“既然你现在已明白我的意思,请你告诉我,我们的心将来究竟会怎样?”

“你管那个干什么,伙计?”埃泽希尔哈哈大笑着问道,“你这一生吃不尽、穿不尽,这就够了。我们不至于因为想到这些事而感到恐怖,这正是我们这颗冰冷的心的妙处。”

“是呀,不过总是要想到的。虽然我现在不再害怕什么,但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时,我是多么害怕地狱啊。”

“嗯——我们的结果不会很好的。”埃泽希尔说,“我曾经问过一位教师,他说人死后心要称一下,看它犯的罪有多重,轻的升上天堂,重的降入地狱。像我们的这块石头,我想是相当重的。”

“当然啦,”彼得说,“当我想到这些事情时,我常常会不自在起来,觉得我的心实在太冷漠无情了。”

他们谈了这些话。可是到了晚上,他又五六次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彼得,弄一颗比较温暖的心吧!”他并不后悔杀死了她;但当他对仆婢们说,他的妻子出外旅行去了时,他总想,她究竟到哪儿旅行去了呢?他这样过了六天,每天晚上都听见这个声音,脑子里时刻都忘不掉那个森林精灵和他的可怕的恐吓。可是在第七天早上,他从床上跳起来,叫道:“是呀,我要试试,看能不能弄到一颗比较温暖的心,因为我胸中的这块冷漠的石头,不过使我的生活变得非常枯燥、非常空虚罢了。”他迅速穿上礼拜天穿的外衣,骑上马,向枞丘驰去。

他在树木长得特别密茂的枞丘翻身下了马,把缰绳拴在树上,飞步向丘顶走去。他一来到那棵庞大的枞树前面,就念起他的咒语来:

宝藏家呀,在这绿色的枞树林,

你已经有了好几百岁的年龄。

土地皆你有,若有枞树在其间,

你只和礼拜天生的孩子相见。

他一念完,小玻璃人就出来了,但不像以前那样和蔼、亲密,而很忧郁、悲惨。他穿着一件黑玻璃小外套,一条长长的黑纱从帽子上飘下来。彼得心里明白,他哀悼的是谁。

“你找我干什么,彼得·蒙克?”他用沉闷的声音问道。

“我还有一个愿望呢,宝藏家先生。”彼得瞪着两只眼睛回答说。

“石头心还能有愿望吗?”玻璃人说,“你靠为非作歹已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我很难满足你的愿望了。”

“可是你曾经应允我提三个愿望,还有一个我始终没有提哩。”

“但如果荒谬的话,我可以拒绝的,”森林精灵继续说,“好吧,我倒很想听听,你究竟要什么。”

“请你取出这块死石头,还给我那颗活的心。”彼得说。

“当初和你做那交易的是我吗?”小玻璃人问道,“我是给人财富和冷酷的心的荷兰人米谢尔吗?你得到他那儿去寻找你的心。”

“唉,他再也不肯还给我了。”彼得悲哀地回答说。

“我很可怜你,虽然你这人可恶透了。”小玻璃人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不过因为你的愿望并不荒谬,至少我可以不必拒绝给你帮助。听我说吧,要靠什么力量夺回你的心那是不可能的,不过用诡计或许办得到,可能还很容易;因为米谢尔毕竟只是一个愚蠢的米谢尔,虽然他自以为聪明绝顶。你就一直去找他吧,可是要按照我的吩咐行动。”于是他在各方面指点他一番,并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洁白的玻璃十字架:“他决不可能害掉你的性命,而且如果你拿这个对准着他祈祷的话,他会放过你的。得到了你要的东西之后,再到这儿来见我。”

彼得·蒙克接过十字架,把每一句话都牢牢地记住,又前往荷兰人米谢尔的寓所去了。他叫了三遍他的名字,巨人随即出现在他的面前。“你打死了你的女人?”他狰狞地大笑着问道,“我也会那么干的,她竟拿你的财产送给一班叫花子。不过你得出国一些时候,因为人们如果老不见她,会喧哗起来的。我知道你需要钱,而且是来拿钱的,对吗?”

“你猜对了,”彼得说,“不过这次需要很多,因为到美洲去远得很哩。”

米谢尔在前面走着,领他来到他的房子里,他打开一架装满许多金钱的柜子,取出一锭一锭的金子来。当他点着数目放在桌子上时,彼得说道:“你真是个狡猾的家伙,米谢尔,你把我骗了。你说你已拿一块石头放在我的胸膛里,而我的心你却拿走了!”

“难道不是这样吗?”米谢尔惊异地问道,“你还感觉到有一颗心?它不是冷冰冰的吗?你还有恐惧或忧愁吗?你还能因什么事感到悔恨吗?”

“你不过是不让我的心再跳动罢了,它依然在我胸膛里。埃泽希尔的情形也是这样。他对我说过,你骗了我们。要让一个人不知不觉,又不受到任何危险,从他胸膛里摘下心来,你可办不到,那非得会法术的人不可。”

“不过我向你保证,”米谢尔很不高兴地叫道,“你,埃泽希尔,以及每一位与我有过往来的财主,都和你一样怀着这种冰冷的心,他们自己的心都在我这房间里面。”

“呀,你这条舌头可真会撒谎!”彼得哈哈大笑道,“这种鬼话你只好拿去骗别人。你以为,我在旅行的时候没见过这种手法吗?你房间里的这些心都是用蜡制的假货。你是个大财主,我承认这一点,不过你不懂得法术。”

巨人气极了,呯的一声打开房门。“你进来把这些标签都念一念。那一颗,你看吧,就是彼得·蒙克的心;你不见它是怎样跳动着吗?这是用蜡做出来的?”

“跳也是用蜡做的。”彼得回答说,“一颗真正的心并不那样跳动,我自己的心还在我的胸膛里哩。不,你不懂法术!”

“不信我证明给你看!”他怒冲冲地叫道,“我要叫你亲自感觉出来,这个才真是你的心。”他把心拿着,扯开彼得的紧身衣,从他胸口取出一块石头给他看;随即拿起那颗心,在上面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彼得立刻感觉到它在跳动,同时重新又能有愉快的感觉了。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米谢尔笑嘻嘻地问道。

“不错,你说得很对。”彼得回答说,立即偷偷从衣袋里取出了十字架,“我真没有想到,你竟有这种本事!”

“这还会错吗?现在你可知道我是懂法术的了。来吧,让我把这块石头重新给你装进去。”

“慢着,米谢尔先生!”彼得叫喊着,向后退了一步,拿着十字架对准他,“真个是抓耗子得把香肠抛,这回你可上了当。”接着他就信口祈祷起来。

于是米谢尔变得越来越小,倒在地上扭来扭去,像一条虫子似的,同时不住口地悲叹、呻吟。周围的心也全都抽搐、跳动起来,发出得得嗒嗒的响声,像在一个钟表匠的作坊里一般。彼得吓得毛发直竖,心惊胆寒,没命地跑出那间房子和大门,吓得手脚齐使,沿着石壁就往上爬;因为他听见米谢尔从地上跳起,在他后面破口大骂,暴跳如雷。他爬上石壁后,就向枞丘跑去。这时忽来一阵可怕的暴风雨,雷火打在他的左右两旁,把树木震得粉碎。但他并没有受到损伤,安全到达了小玻璃人的地界。

他的心因为自庆又恢复了跳动能力而愉快地跳动着。这时他回忆起过去的一段生活,不禁毛骨悚然,正像他想起后面那一阵暴风雨,把两旁美丽的树木震得粉碎的情形一样。他想起了丽斯贝特,他那美丽、善良的妻子,他由于吝啬把她打死了。他深深感觉到自己实在是人中的败类。当他来到小玻璃人的山坡边时,不禁伤心地痛哭起来。

宝藏家坐在那棵枞树下面,嘴里含着一支小烟斗,看样子比原先高兴些了。“你为什么哭了,烧炭的彼得?”他说,“你没有得到你的心吗?那个冷东西还在你的胸膛里吗?”

“唉,先生!”彼得唉声叹气地说,“我还带着那颗冰冷的石头心的时候,从来也没哭泣过,我的眼睛像七月里的土壤一样干燥。可是现在,我原来的这颗心为了我的所作所为几乎都快碎了!我把欠我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我纵使恶犬去咬穷人和病人;你自己也亲眼看见,我的鞭子是怎样落在她的美丽的脑门上的!”

“彼得!你以前的确是一个万恶滔天的罪人!”小人儿说道,“金钱和懒惰使你坠落了,使你的心变成了石头,再也感觉不到愉快、悲哀、悔恨或同情。不过忏悔是可以赎罪的。只要我知道,你真正悔恨以前的生活,我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再存任何希望了,”彼得回答说,同时悲哀地垂下他的头,“我算完蛋了,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快活了。我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干什么呢?我那么对待我的母亲,她绝对不会饶恕我的;或许我已经把她折磨死了,我这个恶魔!还有丽斯贝特,我的妻子!不如你也把我打死吧,宝藏先生!这样还可以一下子就结束我这悲惨的一生。”

“好,”小人儿说,“如果你没有别的愿望,那就照你的话办吧。我的斧头就在手边。”他从从容容地从口边取下他的小烟斗,磕一磕收了起来,慢腾腾地站起身,走到枞树后面去了。彼得泪汪汪地倒在草里,他不再留恋他的生命,耐心地等待着致命的一击。过了一会,他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想道:现在他就要来了。

“你回头看看是谁!彼得·蒙克!”小玻璃人叫道,他擦干眼泪。回过头一看——原来是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丽斯贝特,正笑嘻嘻地看着他。他欢天喜地地跳起来:“你并没有死,丽斯贝特?您也还在,妈,你们都饶恕我了吗?”

“她们都会原谅你的,”小玻璃人说,“因为你既愿真诚地忏悔,过去的一切都将忘记得干干净净。现在回到你父亲的茅屋里去,照常当一个烧炭的工人吧。只要你为人忠厚、老实,人们就会尊重你的手艺,你的邻居们也会更喜欢、更尊敬你,好像你有了十吨金子一样。”小玻璃人说完这番话,就和他们告别了。

母子三人赞美他一番,为他祝福,然后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财主彼得的高楼大厦已化为乌有,它早已着雷火,连同里面所有的财宝一齐焚毁了。不过前面不远就是他父亲的茅屋,现在他们就向那儿走去,毫不介意这场巨大的损失。

可是,当他们走到茅屋旁边时,他们是多么惊讶啊!茅屋已变成一所美丽的家舍,里面布置得很朴素,但很整齐、干净。

“这都是好心的小玻璃人办的!”彼得叫道。

“多好呀!”丽斯贝特说,“住在这儿我觉得比住在那所高楼大厦里,有许多奴婢使唤,要自在得多。”

从此以后,彼得变成了一个勤勉的、老老实实的人,对他现有的东西都心满意足,孜孜不倦地干他的手艺,终于凭自己的力量,使家道富裕起来,在全森林里都受到尊敬和爱戴。他再没有和丽斯贝特吵过嘴,对母亲也很尊敬;穷人来敲他的门,他总慷慨施舍。一年多以后,丽斯贝特生了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彼得一得子就到枞丘去,念动他那支歌诀,可是小玻璃人没有出现。“宝藏家先生!”他大声喊道,“听我说吧;我并没有别的要求,只请求您当我儿子的教父!”但他没有回答;只有一阵风从枞树间飒飒地掠过,吹落几颗枞子在草里。“那我就把这几颗枞子拿回家去作纪念吧,因为您不愿意让我见您的面。”彼得说,把枞子放进衣袋里,回家去了。可是,当他在家里把礼拜天穿的紧身衣脱了下来,他母亲翻翻衣袋,准备把它放进柜子里去时,却突然掉出来四大包钱。她把包打开——原来净是新铸的巴敦钱,成色很纯,没有一个是假的。这就是枞林里的小人儿送给小彼得的受洗的礼物。

从此他们一直过着安静、愉快的日子。后来彼得的头发都白了,还常常说道:“宁可满足于贫贱,也不愿广有金银财宝却怀着一颗冷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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