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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很难想象,这座水泥城市的前身竟然是“东方威尼斯”。

“春城三百七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

河涌,是城市的一部分,泛指用于防洪、排涝、排水、航运的天然河道、人工水道或人工湖泊。

三道口河涌原先是珠江的支流,所以河面宽广,水势是表面风平浪静,其实河道结构复杂,暗藏杀机。整治之后虽不是山清水秀,但已摆脱垃圾成堆。臭不可闻的状况,应该说已有了一定的清洁度,但是河边竖立严禁游泳的牌子。

这便是蒲刃当时出事的地点。

那天的确是风大雨大,蒲刃在接听乔乔的电话时,发现车的侧镜全部是水,根本搞不清后面的情况,他打开雾灯,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发现有一辆水泥搅拌车以超常的速度紧逼过来,然后一直与他并驾齐驱,为了安全起见,他减慢了车速,但那辆泥拌车始终贴着他开,随着他的车速变化,一度几乎密不可分,他一再地鸣笛也毫无作用。

而闪电雷鸣和哗哗的雨声似乎也淹没了鸣笛。

蒲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而且泥拌车翻车,混凝土砸扁小车的事故时有发生,完全不是什么新鲜事。泥拌车刹车不灵是常见的出事原因。

蒲刃被挤得动弹不得,前面又有一辆大公羊挡着他的道,他心里明白,只要在合适的时机,前面死挡着,泥拌车侧翻,他肯定必死无疑,和冯渊雷一样殊途同归。

这时的雨已经大到雨刮器几乎失效,天地间烟雾浩渺,混沌一片。

但是蒲刃的思维却是少有的清晰,车至三道口时,他看见泥拌车为了紧紧跟住他的车,连续追刮了七辆小车后,冲他直扑而来。在毫无生机的情况下,蒲刃只好照直把车开进了河涌,就在汽车在空中飞行约三十米间,他做了一个打开车门的动作,因为压力的缘故,他知道车门在水里是根本打不开的。

坠江的一刹那,他的头部还是被挡风玻璃撞晕了过去,连呛了几口水后,他开始恢复意识,在昏昏沉沉中用脚踹开了车门,逃了出来。

事后,他在报纸上得知,泥拌车的确是准确无误地侧翻了,压扁了紧随蒲刃其后的一辆出租车,司机当场身亡,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客人跑了出来。这辆泥拌车不仅有本地车牌,并且购买了高额的强制保险,赔偿不成问题。

蒲刃至今对自己的头部缝了六针、轻度脑震荡外加尺骨骨折的结果表示满意,死里逃生,这已经是成本最低的代价。他醒来的时候,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乔乔,她为他忙里忙外、清洁擦洗,送汤送饭,尽管是件累人的事,但她的表情倒是显得十分受用。

仿佛她一直期待着这场他的无助和她的尽心完美结合的事故。

乔乔跟她的父母已经达成和解,目前是乔师母住在乔乔的家里照顾幽云,他们只知道蒲刃出了意外,但情况还好,当然也是支持女儿去照顾他的。看着乔乔慢慢走出丧夫的阴影,老两口恢复了心照不宣的平静。

她也去了老人院,看了蒲刃的父亲。蒲刃的父亲并不知道她是谁,对她的得体和周到也没什么反应。反而是院长有些紧张地问蒲教授怎么了,听说没事才松了口气。院长跟乔乔解释说,因为这么多年,除了有时候蒲教授的保姆来送些日用品外,从来没有人,更没有漂亮的女人来看过蒲爸爸,所以她才会感到奇怪。听了这一席话,乔乔还是礼貌和矜持的,但心中免不了暗喜。

她也宁愿相信,蒲刃其实还是放不下她的。

有两个穿制服的交警到病房来做笔录,蒲刃只说是天气的缘故,也承认自己疲劳驾驶,像他这样的大学教授熬夜搞研究是最正常的借口。他能说什么呢?讲一个离奇的故事给不相干的人听,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人吗?

不久,蒲刃收到了事故责任认定书,他自己负全责。

有人害你,对吗?站在他身边的乔乔忍不住说道。

他也并不吃惊,淡淡回道,你怎么知道?

那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会更危险。蒲刃的语气一直和缓,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乔乔一眼。

乔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而后轻叹一声道,冯渊雷的事你就不要再查下去了。

为什么?

我们何苦走了一个,又搭上一个?

他温存地笑道,你觉得正义是不需要坚持的吗?

乔乔没有看着蒲刃,也没有说话。

这很不像你啊,乔乔。他继续说道。

乔乔的脸色渐渐凝重,最终冷若冰霜,并且一字一句地说道,他是死了,但是我也没活过。这还不够吗?说完这话,她转身出了病房。

剩下蒲刃一个人呆呆地靠在床头。

他还是不明白她为何判若两人,狠得这么彻底。

这是一间双人病房,另一张床上的病人除了治疗时间之外,几乎不在病房待。差不多过了三四个钟头,乔乔也没有回到病房来,打饭车倒是推过来了,护理人员忙着给各床的病人送饭。蒲刃没有订饭,吃饭的事都由乔乔料理,好在他也不饿,但是在床上待得太久了,人很不舒服,他决定下床走一走。

头还是晕沉沉的,蒲刃慢慢走出病房,走廊上人来人往,有病人、陪护、工作人员,又是可以探视的时间,平时也是晚饭前后最是热闹。

走廊上最常见的就是四轮平车推着不能动的病人,身上盖着可疑的白被单,上面扔着氧气枕,工作人员也是推货物的表情,要不就是断胳膊断腿或者绷带包裹得像粽子一样的挣扎派患者,还有自己高举着输液瓶跑去上洗手间的轻伤自主派。总之,人生的阴暗面集中表现在这里,让人觉得了无生趣。

走廊的一端是一排窗户,拐进去便是医生办公室。窗户的旁边是一个放杂物的格子柜,上面放着微波炉和几个形状不同的煮中药的电瓷壶,有两个年轻的陪护站在窗前吃盒饭,一直有说有笑。整个病区闲人能待的地方也就是那一块,有一个背影蒲刃看着眼熟,他走了过去,的确是乔乔。

他伸过手去扳了她一下,想不到她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这让他着实有些吃惊。你怎么了?他问道。

没怎么。

蒲刃有气无力道,我都不知道你在气什么?

乔乔果然铁青着脸生气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犟呢?我们之间为什么就没有一点点默契呢?

蒲刃无辜道,我们很默契啊,护士都说我们是两口子,还要怎样默契啊?

乔乔翻了一下眼睛,偏着头说道,我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你不要再管冯渊雷的事了,真相就是他已经死了,可我们还有我们的生活,这件事纠缠下去毫无意义。

蒲刃平静道,你说得没有错,但是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呢?

乔乔也愣住了,她几乎脱口而出,我还是喜欢你的,我不能失去你啊。

当然她不会这么说,尽管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她与世隔绝,封闭自己,其实所有的压抑都是没有用的,当蒲刃出事的时候,她感觉心疼得直哆嗦,以前说心痛只是一种说法,冯渊雷去世的时候是震惊和伤心。但是为一个男人心痛的失魂落魄,这个人只可能是蒲刃。

她突然就放下了,不再憎恨冯渊雷,也许他是对的,她其实一直都爱着蒲刃,无论她是否自知,是否承认,以冯渊雷的聪明才智而有着准确无误的直觉推断,一点都不奇怪。

每个人都觉得最了解自己,其实不然。她大为光火的原因,无非是自己恪守妇道,没有乱来,蒙在鼓里而让冯渊雷在外面风流快活,说来说去也就是一笔情债,谁吃了亏还能心平气和?除非她是圣贤。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低声嘟囔了一句,我要去买饭了。说完她并没有马上离去,而是扶着蒲刃缓步回到病房。一路上她说她在楼下的医院食堂给蒲刃订了虫草花炖肉汁。蒲刃说不用太费心,又不是坐月子。乔乔叹道,都变成残兵败将了,还有心思开玩笑。

蒲刃笑道,你也别对我太好了,人情债我可还不起。

乔乔神情木然,半真半假道,你是还不起,你欠我的还多着呢。

日记本的扉页上一个字也没有,只是右下角有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红泥印章,上面刻着渊雷两个字。

不知为何,蒲刃突然一阵鼻子发酸。

也许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只会更危险”这句话起了作用,乔乔终于把那本香艳日记放到了蒲刃手上。她是在忙碌了一天之后,晚上给蒲刃擦了澡,临走之前才从包里拿出这本日记,平静并且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说来甚是奇怪,同样是一本日记,在蒲刃的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刺心刺肺的滥情和性事,而是一个男人内心的寂寞和孤独。

他说,每天穿上手术服站在无影灯下,便成为披上战衣的警醒而机敏的战士,整形外科也是没有硝烟的战斗,对手是美丽,也是自己,必须随时保持状态,处理危机,才可能保住至高无上的位置。男人永远是靠实力说话。

一次磨骨手术,由于麻醉师的疏忽,客人心跳骤停,又因严重失血,血压几乎测不到了,幸亏抢救措施及时,没有一秒钟的犹豫,才使得客人没有死在手术台上。这台手术虽然只用了四个半钟头,但是术后全身上下虚汗淋漓,没有一寸是干的。

另一次手术发生意外,客人血管大出血,想尽一切办法都止不住,输了一千多毫升血,客人还是没有生命体征。这个手术从早上做到晚上,最终止住了血,客人转危为安。但是手术后他瘫坐在椅子上半天都站不起来。

还有一次,有一个客人进行面颈部筋膜悬吊、隆鼻和垫下巴的手术,手术还算顺利,但是客人拔管后发生呼吸困难,原来麻醉前禁食时他偷吃了东西,造成胃内容物反流引起窒息,导致呼吸心跳停止。

这个医疗官司整整打了三年,最终庭外和解。

所以每一天都惊心动魄,刻骨铭心。

他说,静谧锋利如刀,我以为抓住了幸福,但手心里全部都是憔悴。

他还说,夹竹桃花有毒,但是谁又能拒绝美丽的诱惑,就让花瓣在手中颤抖、散落。

蒲刃的心慢慢紧缩,虽然是恩断义绝,他也还是他的知音。

就像一幅拼图游戏,他等了这么久,关键的一块拼板终于出现了,冯渊雷和梅金的关系变得一目了然。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冯渊雷并没有因为当年抱得美人归就变得心满意足。本来人年轻的时候通常会认为爱情唯此为大,无论做出怎样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于是他放弃了他热爱的专业。当然以他的才华和心灵手巧,干一个完全不同的行业也同样能够出类拔萃,但也许他随即便有了补偿心理,也就是说不管乔乔怎么做,他都会认为她不够爱他。

至少和他的付出不成正比。

特别是看到蒲刃做出成绩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架赚钱的机器,这在乔乔的心目中也是不以为然的。

所以他的女友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是他的顾客,他只有跟她们在一起时才是绝对的强势。她们是他的作品,是他用手术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活的雕塑,她们在他的面前没有秘密,没有幽怨,有的只是重生的欣喜,精神上的主宰和依赖,还有永远保持四十五度注视他的景仰。

好在这些女人并没有谁对他死缠烂打,敢于整容的女人都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同时心高气傲兼备一颗坚强的心,她们都知道冯渊雷有一个人见人羡堪称完美的婚姻,而偷袭完美的婚姻会让一部分女人感觉功成名就。

诚实地说,如果这本日记十年前被蒲刃看到,也还是解恨的吧,或者是一种另类的慰藉。然而事过境迁,由于种种原因,蒲刃现在对感情问题也很淡然,不知为何已经很难跟什么人建立起长期稳定的关系,更不需要用婚姻这种形式左右自己的人生。

他其实跟冯渊雷一样外表风光,内心孤独寂寞,因而惺惺相惜。

情感对于他来说,就像肚饿时碰到的一件羊绒毛衣,美则美矣,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一早,乔乔就提着早餐来到病房。

她的神情稀松平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早餐是鱼片粥和猪肝鸡蛋肠粉。乔乔架起病房特制的餐桌,正好横在蒲刃的床前,两个人默默相对着吃早餐。乔乔的眼神有些飘忽,但又始终不肯与蒲刃对视。

蒲刃心中不忍,轻声说道,谢谢你这么信任我。

乔乔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放慢了咀嚼,眼圈微微泛红。蒲刃又说了一句,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乔乔点了点头,但还是滴下泪来。

蒲刃本想再说两句安慰她的话,但这时已经可以听见走廊上治疗车滚动的哗啦声,女护士白衣飘飘来回走动。两个人赶紧吃完早餐,把餐桌收拾好擦干净,归位到墙边。

上午是治疗时间,要打针、服药、换药、输液、量体温等。

中午时分,蒲刃睡着了一会儿,竟然梦见了冯渊雷,他的眼皮下垂,目光诡谲,嘴角挂着纵观气象万千的神秘微笑。

他也只好对他笑笑,他却但笑不语,这样怪异的神情足足保持了半分钟。好像他也同时知道了他的秘密一样。

醒来时,蒲刃看见乔乔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上身俯在他的病床前睡着了,她侧面枕着自己的手臂,头发有些凌乱,但是发质乌黑浓密,手臂和脖颈也依旧白晳可人,称得上美人依旧。

他承认,他也还是喜欢她的,要不不会有一种想亲近她的冲动。

显然她昨晚纠结得无法入睡,现在反而有一种解脱之后的疲惫。他只好尽量保持不动,想让她多睡一会儿。

上午蒲刃输液的时候,他问乔乔怎么拿到这本日记的。

乔乔说有人特快专递寄给她的,而且没有留下地址,只写了一个什么什么信箱,留下的手机号码也是空号。

显然,乔乔是因为这本日记才卖掉别墅,选择隐居,并且不让蒲刃再查冯渊雷事件的真相。蒲刃觉得寄这本日记的人已经如愿以偿,而且可以推断,冯渊雷工作室撬开的抽屉,拿走的就是这本日记。

他想起冯渊雷的“一寸情欲一寸灰”。

奇怪的是贺武平的家里并没有爆发豪门大战,至少表面上风平浪静,雁过无痕。贺武平连冯渊雷都不能容,怎可能容忍一个来自底层的女人?

蒲刃有些不解。

乔乔又说,蒲刃出事前,她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

蒲刃问道,都说了些什么?

乔乔道,叫我立刻找到你,说你的处境十分危险。

打电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想了想问道。

乔乔回道是女人。

年龄呢?能听出来吗?

没有什么口音,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吧,既不年轻也不苍老。乔乔还补充说道,我说我怎么相信你?她说她就是给我寄日记的人。

蒲刃心想,这个人应该是梅金,她走到今天不容易,根本不可能为一段露水情而伸张正义,她要保住手中的一切才合乎情理。那么,她应该希望他速死才对吧?为何要叫乔乔来提醒自己呢?也就是说想要他死的还另有其人?难道还有比梅金更想让他死的人吗?又会是什么人呢?

当然,只要能证明贺武平杀人案成立,与其相关的人就会一一浮出水面。目前的猜测实在毫无意义。

蒲刃开始闭目养神,整个事件的线索已经清晰,但如果冯渊雷的车祸是无头案,所有的一切也仍旧是个故事。

列车一路北行。

世界无论怎样巨变,在列车上的感觉似乎是一成不变的,尤其是这种开往内地小城市的列车,一切设施和气味,包括晃动的节奏全部和从前一模一样。

梅金穿了一套质地柔软的运动服,头发随便挽在脑后,毫无妆容,她盘腿坐在硬卧车厢的下铺,双手捧着一个淡紫色的细高挑的保温杯,一边望着窗外,一边一口一口地品着热茶。

车厢里的旅客都很忙碌,打牌、嗑瓜子、喧哗、泡方便面,工作人员每五分钟就推着车来回运行,卖各种各样的商品,只要有旅客无聊搭讪,列车员马上强力推荐,高分贝的声浪使车厢内更加嘈杂。梅金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改变姿势,任由车窗外远远近近的景色在眼前跳来跳去。

几缕发丝垂在耳边,少有的恬静使梅金脸颊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

前不久,她和贺武平一起去了西班牙度假,行程是贺武平选定的,也是他提议的。这让当时的梅金颇感意外。

巴塞罗那是一个优雅的城市,风光旖旎,古迹遍布。不少街道仍旧保留着石块铺砌的古老路面。引人注目的建筑无不反映出高迪设计的特色:夸张、神奇、独一无二。

由私人府邸改建的固爱宫,外立面采用了素净、朴实的石头外墙,颇具古典的格调,两个抛物线状的大拱门,是建筑师的标志性语言。

府邸的室内部分,从底层直达屋顶的中央大厅给人以简单、空旷的感觉,穹顶处设计了星空闪耀的天空,控制着大厅的空间。

固爱,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词。

用贺武平的话说,选择这里是因为它够小、够浪漫、够寂静又够热情,总之很适合修补关系。

贺武平显然是想清楚了,他不能没有梅金,人生也只能将错就错。

他们住在固爱宫附近一个庄园的小酒店里,完全与世隔绝,每天就是美食、美酒,徜徉,痴痴地发呆,一切如梦如幻。

西班牙人一天吃五餐饭,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吃。这很符合他们的生存哲学:人生就是休闲。

梅金穿着充满异国情调的长裙,右耳的下方戴一朵拳头大的鲜花,牙齿被墨鱼汁海鲜饭染得漆黑,看上去妩媚万千,一张嘴尽显顽皮,不再是魔头一般的女强人。

可惜无论两个人怎么努力,他们都没法在一起,贺武平只要一看到刺青梅花,顿时前功尽弃,就算是关上灯,把枕边人想成卡门也无济于事。

不过前戏并非白做,美丽的西班牙还是让他们不再那么对立,本来嘛,利益从来就比爱情靠谱,爱情由于被反反复复无休止地放大和神化,使必须小心轻放的奢侈品承载了普罗大众的厚望,难免不分崩离析,化作一缕青烟。她可以怎么来怎么走,怎么沸腾怎么熄灭,是转眼即灰的一件事。利益却像木桩一样,把你们两个人牢牢地拴在一个地方。

这个结果对梅金来说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她的这一步险棋是以守为攻,事实证明,所有的努力终于使她变得不再可有可无,不仅是贺武平的灵魂,也是贺家举足轻重的人物。

所以,当飞机降落在香港机场的时候,梅金和贺武平已经十指相扣,看上去是发自肺腑的情比金坚。

人生充满了峰回路转,梅金心想,就像她没离成婚一样,蒲刃也并没有死,居然从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中死里逃生。这说明他的确是个天才,换句话说是一个不好对付的角色。

正因为这样,她此刻才会坐在这趟列车上。

列车是开往襄阳的,到达那里以后,她再搭车去十堰,她已查明蒲刃出生在神农架附近的一个小山村里,她决定亲临此地走访一下,谁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有家人、亲戚或者朋友,只要找到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就能够了解到蒲刃的来龙去脉,然后看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弱点是什么?她应该怎样对付他?

譬如他不贪财,钱就对他毫无用处。如若他冷酷无情,那也是有原因的。时至今日,他留给她的唯一破绽就是他过于完美。

卢梭说过,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

这位勇敢的平民思想家,出身贫寒,性格激烈多变,既被人推崇,又遭人诟病。他本人就是个矛盾体,睿智却苟且,骄傲又卑微,貌似坦诚又竭力掩饰,但同时也没有影响他的伟大和优秀。

从这个角度说,蒲刃也不可能完美到白玉无瑕。

当然有可能一无所获,她也知道这种做法近乎无稽之谈。

可是她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如果贺武平躲过这一劫还好,倘若不是,她手里没牌不是太可怕了吗?

只有保住贺武平,才能保住她的一切。

这一次出门她没有跟任何人提及,只说是公司产品营销方面的事,她经常外出,去哪里都没有人关心。好像她命中注定就应该四处奔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不知不觉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送盒饭的推车反复叫卖,梅金也买了一份,她是不吃方便面的,皆因上大学时吃得太多吃伤了,现在闻到那股味道已经头晕。盒饭也很难吃,火腿肠红到苏丹红的地步,梅金胡乱吃了几口作罢,又去车厢连接处续了一杯热水。

茶已经泡得全无滋味,窗外终于变成漆黑一片。

梅金从包里拿出树仁大学的学报,老实说她一直都在学习蒲刃的文章,也就是霍金弦论主要概念的解析。不过这篇文章远不像他的其他科普文章那么轻松易懂,梅金读起来还是感觉陌生枯燥,是认识字的天书,十有十一次她都是读着读着便进入梦乡。

即使是这样,梅金也还是坚持硬啃这些生涩的文字。因为关于蒲刃的所有资料都显得空洞和大而化之,没有给她留下任何想象的空间。

蒲刃的文章说,什么是弦论呢?相当一部分物理学家相信他们终于发现了一个框架,有可能把一些知识缝合成一个无缝的整体,也就是一个单一的理论,一个能描述一切现象的理论,这就是弦论。

蒲刃还说,弦理论中的宇宙弦可以作某些模式的振动,每种振动模式都对应有特殊的共振频率和波长,小提琴弦的一个共振频率对应于一个音阶,而宇宙弦的不同频率的振动对应于不同的质量和能量。

这些与梅金毫不相干的理论竟然令她突发奇想,让她觉得只要找到一条正确的途径,她也可以跟随蒲刃独有的共振频率找到他的对应物。

他的对应物是什么?他还可能如此完美吗?

这也是她不远千里,求根索源的理由之一,就连梅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她居然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不,她其实是相当务实的。

她去查了蒲刃父亲的全部资料,蒲刃的父亲从来就没有在造船厂打过工,哪怕是临时工也没做过。他父亲的简历是蒲刃杜撰的,他为什么要给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杜撰历史?他到底想掩盖什么?

梅金站了起来,把自己的铺位整理了一下,躺下之后找到一个最舒适的姿势,准备重读那些对于她来说无比艰涩的文字。然而火车摇摆不定,于是本来正襟危坐的铅字开始神不守舍,也跟着一起摇晃起来。稍一集中精力,就会有一种想吐的感觉。

她无奈地用学报盖住自己的脸,又一次进入了梦乡。

至少换了六趟车,梅金才开始接近蒲刃的家乡。

路越走人越稀少,每次以为到了,又被指点着上了另一辆长途车。车很旧,在山道上慢慢颠簸,根本不是代步,而是考验人的耐心。但是车上的人都挺有耐心,没有人露出着急的模样。

梅金夹在这些质朴、黯淡的乡下人中间,虽说已是素面朝天,寻常便服,依旧像麻雀里的鹦鹉,给人不伦不类的感觉。

尤其是她神鹰一般的眼神,实在是今非昔比。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行为有些太草率、太文艺了。要是一无所获,就当是成人探险记,重新点燃对生活的热情嘛。她这样安慰自己。不过她的人生轨迹常常是绝处逢生,就像当年她也是走出大山上了学,发生在她身上奇特的故事后来她极少提起,就因为没有任何人会相信这是真的。

昏昏欲睡之中,长途车停了下来,这一次不是停站,而是车坏了,抛锚修理。车上的人开始也是耐心等待,显然这是经常发生的现象。等着等着,就有人一言不发地拿着行李下了车,徒步而去,当然更多的人是下了车,拿出干粮坐在路边边吃边等。

眼看着天色渐暗。

这时有一辆农用三轮车开了过来,开车的是一个漆黑精瘦的小伙子。长途车上下来等待的人群中有人认得他,便大声叫他的名字,然后撒腿跑过去,引着五六个人跟着他跑。

梅金也跑了过去,看见他们围着小伙子讲价,吵成一锅粥,看来没有人是真的不着急的。梅金不由分说,先爬上车后座,占住一个位子就放心了。

最后农用车上坐了六个人。

天彻底地黑踏实了,农用三轮车开足马力地往前奔,很快就把破旧的长途车甩得无影无踪。沿途一直有人下车,最后剩下梅金一个人,小伙子把她送到一座大山前,便喊她下车。梅金看着没有一丝星光的大山,像一头怪兽屹立在她的面前,腿都软了,说你都没到,我怎么下车?小伙子说没有路了,你翻过这座山就看见村子了。

梅金说,天这么黑,你就不怕我被野人吃了?说完故意笑得很爽朗,以掩饰内心的惊慌。小伙子说天是黑了,但时间还早,那边的人经常拿个手电筒走来走去的,没事的。

这时果然看到山上有手电筒的光亮在闪动。

梅金感觉小伙子也不是坏人,就对他说道,你家住在哪里,我今晚就住到你家去,明天你就给我当向导,所有的费用你说多少就多少。

小伙子想了想觉得还不错,另一方面也折服于梅金命令的口气。于是又突突突地开着马拉松气喘一般的农用车,回他所在的村庄。沿途他问梅金是走亲戚吗?为何没有人来接呢?梅金马上问他,你那边有亲戚吗?我是说山那边的村子里,你有亲戚吗?小伙子说有倒是有,就是条件差点。梅金说没关系,就住你亲戚家吧。

第二天阴雨绵绵,未能成行。

梅金这才看清她住的房间是个什么样子,墙壁斑驳得厉害,贴在上面的海报也已陈旧,是《还珠格格》的剧照。有两张单人床,严格说就是树墩搭着床板,两张床的中间是窗户,窗户下面有一张旧书桌,旧到看不清原来的漆色。除了两张彩色的塑料凳,其他再没有多余的东西。

昨天晚上,灯光就像手电筒那么暗,根本什么也看不见。

小伙子说,也不是不能走,就是路难走,有一段一脚烂泥就没到腿了。他一边说,一边在自己的腿上比划了一下。

梅金心想,是不是老天爷暗示她打道回府啊?还是历经磨难,必有斩获?想来想去,最后一座山就把她拦住了,那她还是梅金吗。

她是谁啊,她是当代英雄,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梅金暂且歇息,养足了精神等天好了赶路。小伙子又开着农用三轮车给人拉货跑事,傍晚回来的时候,又带来一个城里的女子。这个女人也是素面朝天,头发全部往后梳个“一把抓”,身穿一身榨菜色的猎装,背一双背行囊,颇为英武飒爽的样子。

她跳下车来,直接跟梅金热烈握手,就像当年红军的两个方面军会师时那么孔武有力,一边说道,我都连续来了五年了,就没有碰到过一个知音,你看我们在这里相遇多有缘分。刚才麻黑跟我说,又来一个找野人的,对我来说真是晴天霹雳啊。梅金这才知道小伙子叫麻黑,昨天听见长途车上的人喊他,也许是家乡话,听不明白。

眼下她又不知该说什么,看着麻黑,表情是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来找野人的?麻黑的神情有点自鸣得意,用眼睛说道,你连住处都没有,你一个城里的漂亮女人还能来干吗?你们不就是吃饱了撑的一路人吗?

梅金心想也对,要不这边的乡下人该怀疑她了,人只有在不戒备的情况下才会道出实情。

晚上,梅金和猎装女孩加上麻黑一家人围着饭桌吃农家菜,主要是烟熏火燎的老腊肉和新鲜的蔬菜,麻黑的家里人显然经常接待外地人,家里弄得跟小旅馆似的,吃饭时肯定常有不相干的人加入,也不刻意对待客人,还自顾自地用家乡话说自家的事。

一桌子人各聊各的,啥都不耽误。

梅金对猎装女说道,你一看就是那种有理想有追求的女孩子。猎装女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呢?梅金道,我观察你老半天了,你的猎装、墨镜、鞋子和背囊都是名牌,但是你身上一点物质欲都没有。猎装女一拍桌子道,麻黑,拿酒来!麻黑没有马上起立,只是抓了抓脖后颈,猎装女当即拍出钱来让他到小卖铺去买。麻黑拿着钱飞奔而去。猎装女追到门边喊了一句,开车去,买一箱回来,要最好的!麻黑回喊道,扛得动!人早已淹没在夜色中。

当晚,大伙都喝多了,睡得酣香,一夜无话。

真正出发的时候已经日出三竿,老实说,山里的路比想象的还难走。猎装女走在前面用一根树枝左抽右拍地打草惊蛇,另一只手上还夹一本书,是个人类学家写的《野人之谜》。

梅金知道,人类学家是一些热爱异文化,喜欢在深山老林里寻找失落“桃花源”的人,他们深信这个世界上既有桃花源,也有桃花源人,因为工业化社会带来的标准化生活才是真正的离经叛道,所以田野调查的工作方式总是被他们津津乐道。

猎装女也说,暂时告别水泥森林的都市生活,回归一下真正的自然与荒野,这是一种清修和治疗,也是对禁欲主义、成就感和个性的雄性崇拜。

麻黑断后,怕梅金脚底打滑摔下山,梅金夹在中间,心想要不是她也来自大山,有童子功,她就是想装也装不成寻找野人的发烧友啊。

昨晚喝高的时候,猎装女说她就是城里的普通白领,实在厌倦了朝九晚五四处钓金龟婿的日子,这才走上探险寻秘之路,又问梅金是干吗的?梅金说你看呢?猎装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说,看不出来。

梅金说道,你不会觉得我像煤老板的四姨太吧。

猎装女乍尸一般地坐起来,气势汹汹道,什么四姨太,你就是煤老板好不好。说完倒床而睡。

梅金心想,群众的眼睛真他妈是雪亮的。想毕,也昏睡过去。

直到那个云深深处的村落呈现出来,它被四面的重重大山包围着,静若一幅水墨丹青,梅金终于感觉到脑海里灵光一现,她相信这里一定有属于她的故事和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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