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斜阳像一枚特殊的徽章，印盖在碧蓝的天上，使人觉得这样美妙的午后，像一方彩绘的手帕，可以折叠起来，抚于袖中珍藏。这是谁也不愿离开的初夏的午后，蓝天和红瓦相殃，像一次情人之间甜蜜的对话。树影在玻璃窗上的浅照，有一种隔世的迷离，让人忘记身在何处。舒白玫行走在这片美景中却无心去体味。她刚从医院回来，知道了医疗事故发生的全过程。当她得知，本来是女护士陶婉失职推错了病号，而欧阳鹏却全力替她顶罪后，心里十分内疚。她找到心理医生顾道录，痛诉自己的失败婚姻，觉得这次事故的发生是因为自己那天早上和他吵了架才导致他分神，为此她十分痛苦和自责。苏畅之死与丈夫出事故，让她受到双重打击，心理几乎崩溃了。
顾道录继续为她进行音乐康复治疗。“干我们这一行的，心理上不会太正常。你看，外国的警察一出了恶性案子，从现场回来之后，都要找心理医生给他们进行调整。中国在这方面太落后了，一说看心理医生就觉得这人有了精神病。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心理问题。”舒白玫边说边在顾道录的指导下，躺在床上，又在她的额角上放上一个肌电图，以监测她在催眠状态下的情绪波动情况。
“白玫，你是否考虑改换一下职业了。前几天，我在一本专业资料上读到一条消息：据科学家实验证明，做法医的人嗅到腐臭不良气息和解剖尸体的恶性刺激之后，身上的白细胞比刺激前明显减少，抵抗力下降。这是很可怕的。”顾道录放上一曲《与你共舞》的世界名曲，悠扬的乐声水一样从音箱里倾泻出来。
舒白玫苦笑了一下。“我早就知道了。我的老师告诉我，他们那一代干法医的，一共六个人，有三个得了癌症，另外两个早死了，死因不明。只有他还硕果仅存，他们都才40多岁不到50岁。恶性刺激肯定是有的。你想想，看到一朵美丽的花和看见一具尸体的心理感觉肯定不一样。可是，都改行了，谁来破案抓凶手？这一行总得有人干吧？正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当音乐响起的时候，顾道录让她闭上眼睛，这是音乐治疗的前提━━催眠。这是一套轻松愉快的西方音乐，在小提琴和钢琴的优美旋律和顾道录的心理暗示下，舒白玫渐渐完全放松自己，慢慢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仿佛来到了一片芳草地，露珠儿从一棵草尖跃上另一株草尖，蒲公英在坡地上举起了透明的小伞，怯生生地乞求她善待脸畔的时光。
这是永不再现的优美时晨......
就在她进入催眠状态大约20分钟之后，顾道录又转换了音乐，换上一组悲怆而低沉的曲子。“白玫，现在你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解释一下音乐的意境，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在转换后的音乐中，舒白玫开始紧张起来，闭着眼睛，双手握紧了拳头，“我看见了一个带着面具的女人。啊，她转过脸来了！她的脸是一具骷髅，太可怕了！！”她全身发抖。
顾道录说：“别害怕，你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用你的意志力让她屈服。你又看到了什么？”舒白玫说：“那个女人又变成了一条蛇，去咬一块木头。啊，那块木头活了，变成了一个男人！可是，却像木偶一样机械，喀嚓喀嚓地向我走过来，全身都是伤口，好像我在手术台上剥离的死尸......”
“你看到你自己了吗？”顾道录把音乐放低了，那曲子听起来更加忧伤。舒白玫说：“我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只有三四岁，她在凄凉的山顶哭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的面孔很像我小时候的那张照片，她仰望着漆黑的天空，显得非常的孤独无助。”
舒白玫不由自主地抽泣起来......
顾道录把放音乐的机器开关拧到最小，声音断断续续，终于消失了。舒白玫也睁开眼睛，清醒过来，回到了现实之中，看到了顾道录那双温情的眼睛。
“白玫，你是一个太苛求完美的女人，你最初看到那个带着面具的女人，就是你自己。而那条蛇是你的婆母，也就是你的养母，她总是教唆你提防男人，她对男人的感情是攻击型的，所以她伤害别人，自己也不快乐。那个木头人是你的丈夫，你们之间缺乏交流和沟通，你就用工作代替了他的位置，用尸体的恶性刺激，来消解了你的激情。”
“那后面的女孩是不是我？”舒白玫擦着满面的冷汗，惊恐地问。
“那是你的感情。你的感情和内心世界非常纯真，还停留在孩童时代，你拒绝长大，拒绝不符合自己意愿的东西侵入。但这个世界对于一颗孩子一样的赤子之心，是太残酷了。你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就是你的性格悲剧了。所以我说你适合去搞艺术，只有艺术家才有资格保有一颗赤子之心，他们所面对的世界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他们自己就是那个世界的主宰。”
“怪不得苏畅就好像总也长不大。那么直率，那么童言无忌。”说到苏畅，舒白玫的脸上布满了阴云。
“白玫，去者已去，我现在唯一的任务是保证你的健康和安全。我建议你，换一个职业吧，否则，你的健康状况令人堪忧。”心理医生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敢直言，只用他那双多肉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白玫的手。
舒白玫感动地低下头，“谢谢你，顾兄。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你是我唯一的知己了。我知道你为我担忧，可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不可能拈轻避重。”
舒白玫从心理诊所回来，发现实习医生、她的助手小王正在暗自哭泣。
“舒法医，我害怕......”这几天小王接触了必修的法医学书籍，接连几天翻读，她被书上面勒死、扼死、砍死、溺死等字眼和一幅幅面目可憎的尸体照片吓得彻夜失眠。她跟着舒白玫学习解剖尸体时，看到死人身上那雪白的脂肪一下子翻卷出来，她才发现这种场面和在学校里解剖课以及临床实习时的外科手术是如此不同。“尸检”一个小时下来，她的鼻子被熏得好几天闻不着味，这对于任何一个感官正常的人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
实验室工作更让她望而生畏。由于法医破案工作的特殊需要，尸体不能进行常规消毒，她时常要面对各种布满体液的物证检材，忍受难闻的气味，在实验室里一呆就是大半天，那些试剂要么是有强腐蚀性的酸、碱，要么是严重危害身体健康的挥发性有机溶液，在这种环境里工作，人无异于慢性自杀。她为此感到无比的绝望。
“舒法医，难道我们的命运就是从此和尸体、血污、腐臭和有害毒物打交道？”
舒白玫握着她的手坐在她的身边。“我第一次出现场，还不如你勇敢。看到一个尸体血肉模糊，满身都是开绽的伤口，我吓得藏在老法医的身后不敢看。那时我们的工作更艰苦，连验尸应戴的手套都没有。从现场回来，我连自己的这双手都不想要了。工作完后我想喝口水，尽管手洗了又洗，可我用过的那只碗，还是被人家扔了。”
小王问：“那你怎么还干法医？”舒白玫说：“有一年，我去中国公安大学学习，法医出身的老院长亲自给我们上课。他说过的一段话，让我一下子坚定了信心。他说：我们法医是有文化、有头脑的人，却干着世界上最苦最脏的活，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我们呢，是一种职业自豪感。法医手里攥着两条人命，我们法医是法律和正义的使者，那些冤死的人在等待我们替他们说话，复仇。就为了这个，我们就不会退缩。”
小王抬起泪眼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舒白玫又说：“它还是一种极富刺激和挑战性的工作。每当我办成一件漂亮的案子抓住了凶手时，那种胜利后的喜悦，真是难以言表。”
她的话还没说完，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蒋晓银的母亲闯了进来。
“我要找女法医算账！”
舒白玫吃惊地站起来，蒋母的身后还有四五个男女，他们吵吵闹闹地把舒白玫围在了中间。
据“农家乐”的服务员指证，小武当晚的确和蒋晓银住在一起。夜半，他跑到服务台打电话，说他和恋人双双服毒，服务小姐吓得要命。武力军的父亲也承认，自己去救儿子时，出于私心，对已经中毒身亡的晓银没有一同转住医院是怕蒋家赖上他家。而有点常识的他从口红印上认出了其中一个是晓银的杯子，他把儿子用过的那一只用手绢擦干净，是为了儿子着想。
一起谋杀案变成了自杀的闹剧，且有女方的遗书为证和医院抢救武力军的诊疗记录，令刑警们松了一口气。可丧女心痛的晓银母亲却带人围攻女法医，扬言武家用三十万收买了公安人员而与女法医纠缠不休。舒白玫耐心地给她做工作，告诉她武力军也服了毒，经医院抢救才脱离了危险，好不容易让这个可怜的母亲平静下来。
不幸的是武家又传来噩耗：武力军昨天深夜在新房中被人害死。报案人是小武的父亲。
据武父讲，小武之死极为蹊跷：儿子总是关了防盗门休息，今早他来找儿子吃饭叫门不开，他用钥匙开了门，才发现儿子已死在房中。
小武的新房为三室一厅，凶杀现场在东室，面积为15平房米。这个房间里有一张双人床，靠在南墙上。西墙由南向北分别放着高低柜、写字台、落地电扇。电扇旁的地上有一把带血的菜刀，北面墙放有一套单人沙发和茶几。茶几东角处与单人沙发扶手及沙发下前方的地面上有50厘米X50厘米面积的血迹，血迹呈点状分布。
被害人小武裸露上身，头南脚北面朝西躺在双人床西侧与写字台之间的地面上。其头部至南墙处有150厘米X70厘米面积的血泊。
舒白玫尸检证明：死者头部面部被砍创6处，其中右颞部、顶部创口达颅顶，顶骨线性骨折，颈项部重叠砍创11处，创底见颈椎横断；胸腹部浅表划伤5处，各脏器淤血，上肢右上臂、右前臂、右手背砍创3处，右侧尺骨骨折。结论是武力军系被他人用锐器砍击头、颈部导致重度颅脑损伤合并失血休克死亡。
现场勘查后，黎明剑对他父亲的报案产生了怀疑：如果真如他父亲所说，一直到早上防盗门都锁着，那么凶手是怎么进入房间杀人的？
这几天，舒白玫的心情一直是恍恍惚惚的，常常一个人呆坐在办公桌前或是检验室的那堆瓶瓶罐罐中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常常游荡到过去，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俱乐部里排练芭蕾舞时的情景。那常常是在午后，高大的黑糊糊的天花板，没有人的一排排座位像空空的亡灵之位，神秘而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又心神激荡。她穿着一双红舞鞋，在空荡荡的舞台上跳舞。还是小男孩的苏畅从边门溜进来偷看，看得高兴便鼓起掌来。舒白玫如此痛心地思念那个一直为她喝彩的人，泪水不知不觉又盈满了眼眶。
这天，她又在那里发呆，大周找到了她，悄声说：“舒法医，局里决定拘传顾道录，他是画家被害案的嫌疑人。”舒白玫看到他手中的那张拘传证不由分说，一把夺了过来，旋风一样冲出门去。
对心理医生顾道录的秘密调查很快就有了线索。据他的助手反映：在画家被害案发之后，心理医生有许多反常之举。
“你能具体说说吗？”小刘问这个表情腼腆的助手，他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额前有一缕头发染成了红色。
“有哇！顾道录是个很喜欢说笑的人，可案发后他一直闷闷不乐，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不让我们进去，连送茶和打扫卫生也不准许。他连患者也不接待了，诊所一连关了三个星期。这算不算反常？”助手停下来问。
“你接着说。”
“那好吧。后来他又开始接待患者，可是他自己倒更像一个病人，目光呆滞，举止失态，屡屡诊错病人。我提醒他，他就和我发火。这是从未有过的，我来诊所三年了，他从未对我发过火。”
助手又说了不少心理医生的失态之处。比如说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性格全变了。一向有条不紊的他开始丢三落四，说话也前后不搭茬。“这几天他又突然高兴起来，无缘无故地在诊所门口放了15挂鞭炮，把我们都弄傻了。问他为什么，他说心里闷得慌，就想听听爆炸的声音。”
鉴于侦察员了解到的情报，黎明剑不敢马虎大意，立即报告了局长。他联想到画家被害案的特征：首先熟悉被害人居住的地方及周围环境，顾道录这个老乡当然最熟悉；其次是工作或生活中有某种利害冲突，这一条是隐性的。他们同乡同学这么多年，难说没有矛盾。画家死命追求舒白玫，而心理医生又对舒白玫格外关心，这也许就是一种导火索。黎明剑从一个男性的角度总觉得顾道录是舒白玫的另一个追求者，只不过更巧妙更不动声色，也是更痴情的一个；第三是住处距现场不远，应该是熟人作案。顾道录的诊所离画家苏畅的凶杀现场只有半里路，他又是那天晚上最后一个接触苏畅的人。
最重要的是：他跑到公安局里向舒白玫掏底，又跑到苏畅家对他母亲说了那些话，什么职业杀手干到啦，什么公安机关破不了案啦，都显示出了一种信息：他在暗自庆幸，他想转移警方侦查视线。
种种可疑迹象，让黎明剑确信，心理医生顾道录就是凶手，请示局长后决定立即拘传他。
可是，舒白玫却坚决反对拘传好友。她很冲动地几乎是踢开了黎明剑房间的门闯进来，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明剑，你不能拘传他，他不会是那个变态杀手！”
看着舒白玫满面通红神态大变，黎明剑有些吃惊，“白玫，这不像你的一贯风格。怎么，你想给我当队长啊？”他想调侃一下，让她放松情绪。可舒白玫一点都不领情。
“明剑，我再说一遍，如果顾道录是凶手，那么这世上就没有好人了。”她抖动着拘传证，痛心地说。黎明剑知道她对顾道录有一种特别的感情，只好把侦察员们反馈回来的顾道录种种反常迹象一一告诉了她。
舒白玫马上反驳道：“这很正常。如果自己亲如兄弟的同乡被人杀死了，他还能正常工作，还能高兴起来，还能如往常一样吃喝谈笑吗？我看，那才不正常呢！”舒白玫告诉黎明剑，顾道录和她一样是一个孤儿，是唐山大地震的幸存者。他格外地渴望友谊，也不吝啬地付出自己的感情去温暖别人。只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才更能理解别人的痛苦，对于友情也更珍惜。“他是把自己的同乡好友当亲人当兄弟的人，你们这些俗人无法理解我们这种感情。所以，苏畅的死亡，对我对顾兄的打击，都是巨大的。我们都有又一次痛失亲人的感觉。”
黎明剑等她把话讲够了，才说：“你的感情我能理解。顾道录就像你的父兄一样，在你心里占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可是，白玫，感情不能代替法律，你也无权干涉我的工作。我正是为了让你的另一个兄弟的血不白流，才抓紧破案。请你也理解我的苦衷。”说完，他戴上警帽，从舒白玫手中拿过拘传证，带着大周和小刘出了门。
舒白玫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她一把扶住了沙发的靠背，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死死盯住黎明剑那把空椅子，人仿佛又回到了那空旷的俱乐部大厅，下面有无数空空的椅子，像人的亡灵之位......她突然感到自己无比的寂寞，无比的空虚，不由得抱住了消瘦的双肩，在初夏的空气中瑟瑟发抖......
“黎支队，你快来看，这个心理医生简直就是个侦探迷，他的书比我们图书馆还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