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苗同霞姐商量后，决定采纳鲍主任的建议，向南州市城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麦苗所在的《南州日报》要闻部，记者全部按照跑线来划分，有跑党政线的，有跑公检法线的，有跑农业线的，有跑经济线的，有跑教科文线的，有跑医疗卫生线的，有跑社会新闻线的。跑政法线的记者潘松是麦苗大学的师兄，听说师妹要与市一医打官司，他比谁都急，自告奋勇地为她引荐了好友，南江律师事务所律师，号称南州市医疗官司第一人的欧阳绛律师。
周一下午3时许，麦苗手提印刷精美的时装袋子，里面有一大摞材料，来到位于城区人民法院隔壁的金城大厦。在大厦一楼大厅电梯口左边的指示牌上，各种名称的律师事务所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因为在法院隔壁，金城大厦俨然成了全市律师事务所的大本营。
南江律师事务所设在二楼。麦苗一出电梯，迎面见到南江律师事务所的导向牌，鲜艳的右转弯箭头直接将客人引到律所门口。律所漂亮的前台小姐一见到麦苗，马上迎上来，问明来意，笑容可掬的将麦苗带到欧阳律师办公室。
像所有的律师一样，欧阳绛律师也是西装革履。他四十岁出头，中等个子，瘦削，头发保养得很好，又黑又亮，一根根整齐地往后倒，露出宽阔的额头，显得老成而智慧。潘记者事前已经与他通过电话，告诉欧阳律师，麦苗是他的小师妹，关系非常好，请他务必帮忙。
老朋友介绍的客人，又是报社靓女记者，还是送上门来的生意，欧阳客气有加，没让女助手泡茶，他亲自为麦记者沏茶。
麦苗不习惯啰嗦，像平时采访一样，喜欢直奔主题，一落座就从时装袋子中取出一叠材料，要求道：“欧阳律师，请您看看我准备的这些材料。”
欧阳律师躬身接过材料，只瞄了一眼，就轻轻地搁在茶几上，只见他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大谈自己在医疗官司方面的伟大成就，谈《南州日报》名律师栏目中有多少篇关于他的报道，成功案例一个接一个，讲到得意处，口水飞溅，一滴细小的口水竟飞出一米之外，一个弧线，溅到了麦苗右下巴上，麦苗感觉好恶心，她极爱干净的一个人，哪里受得了，忙将椅子往后挪了一尺，以避免口水再次来袭。欧阳绛律师当然没注意到自己的口水，意犹未尽，接着又大谈他丰富的社会关系，主管卫生系统的陈副市长与他不仅是校友还是系友，卫生局吕光明局长与他是铁哥们，南州中级人民法院姜院长经常同他在一起打网球——炫耀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停下的意思。
麦苗焦虑地扫了一眼手表，时间都快到4点，再不谈正事，一个小时后律所要关门了，她被迫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欧阳律师，请您看看我准备的材料，好吗。”
不想，欧阳绛律师从茶几上拿起材料，抖了一下，又重新放下：“好，好，晚上我会仔细研究。”他意犹未尽，想接着吹下去。
麦苗略显生气地说：“欧阳律师，您能否现在浏览一下材料，看这个官司能不能打。”
欧阳绛律师察觉到了她的不悦，忙请麦苗简单介绍了省、市医鉴会的情况。麦苗用十分钟时间讲述了省、市医学会的两次医疗事故鉴定，讲得简明扼要。
欧阳律师听完，郑重表示：“这个官司可以打。”
“请问，赢的概率有多大？”
“这个嘛，对其他律师来说比较棘手，对我来说不是十分难，八成吧！”欧阳律师从业以来，对请他打官司的人，从来都是拍着胸脯打包票，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今天，当着麦苗的面，破天荒地说八成把握，那还真不是他的个性。
麦苗小心翼翼地问：“受理费用呢？”并非她吝啬，近两年来，由于颈椎增生手术后遗症的缘故，她已经不能如往常一样采访、写稿，记者每月400分的基本任务没法完成，每月都拿不到奖金，更不要说季度奖、半年奖、年终奖了，收入至少减了一半。同时，她还得供楼、吃药，开支上捉襟见肘，如果律师受理费用太高，她还真负担不起。向父母伸手，实在愧疚，父母这几年在经济上为她付出不少，买楼，首付父母出了20万；做手术时，父母又出了5万。
欧阳律师豪爽地说：“我与潘记者，亲如兄弟，您是他的师妹，我给个最低优惠吧，胜负保底2万，如果赢了，再按赔偿额提成20%。”欧阳律师说给最低优惠价，他倒没说假话，他接医疗官司，因为在圈内名气大，他都是要求胜负保底起码3万元以上，如果赢了，提成不是20%，而是30%，甚至更高，提成50%都有过。
麦苗倏地生出愤懑，思忖：“这场官司不论输赢，他都能得2万元，更可气的，如果赢了，他还要提成20%，如果医院赔20万，他能再得4万，医院赔50万，他能再得10万，医院如果赔100万，他能再得20万，这不是放抢吗？！这不是乘人之危吗？！”她突然想起大一时上的必修课《马克思原理》，其中有介绍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他曾尖锐地批评资本主义社会充满着冷酷的利己主义，他说：“在这个社会，医生希望自己的同胞患寒热病，卖棺材的希望多死人，粮食投机者希望发生灾荒，律师希望家家打官司，建筑师希望每天失火，玻璃商希望下冰雹打碎所有的玻璃。”如今的律师怎么同欧洲早期资本主义时期的律师一个样——唯利是图。
“胜负保底2万，是不是打官司前必须先交2万元？”麦苗再细问。
欧阳律师喜形于色：“是的，是的。”他非常高兴遇到这样一位醒目的当事人，不用耐心去解释胜负保底金与预交款的关系，中国老百姓法律素质差，大多不知什么叫保障性合同，这就叫保障性合同。
见欧阳大律师谈钱就眼开的样子，麦苗心中颇为不悦，心想：“刚才还拍胸脯，说有百分之八十把握，现在，却说不论胜负，输赢你最少都能挣2万，这与明抢有什么区别嘛，唉，现在的律师还不如江湖人士，后者还知道，拿人钱财，为人消灾这个道理。”
欧阳律师感觉到对方的不悦，他担心这宗生意有可能会黄，忙找理由说服：“麦记者，您有所不知，医疗官司比其他官司难多了，它对专业要求非常、非常高，如果我要为您打赢这场官司，先不说要精通法律条文，起码，我首先得弄懂颈椎增生发病的机理，手术的必要性，手术中有哪些过失，我所付出的比一般民事官司要多得多，而且，我也可以私下告诉你，医疗官司决定胜负的不可知因素太多，所以，作为律师，得有一个保底性收入。”
麦苗想，欧阳律师这番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她打定主意，如果欧阳律师接过颈椎增生手术方面的官司，或者类似的外科手术方面的官司，有这方面的知识积累，有这方面的经验，那就没必要过多考虑钱的因素，就请他算了，如今擅长打医疗官司的律师还真不多，于是，她试探着问：“您接过颈椎增生手术的官司吗？”
欧阳绛律师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接过，接过，接过好多单呢。”
麦苗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能讲一个案例吗？”她真想看看人家是怎么赢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欧阳绛律师吧嗒了几下嘴：“这个、这个嘛？”他吞吞吐吐，一反刚才侃侃而谈的样子。
她做记者多年，阅人无数，欧阳律师一时语塞，脸露尴尬的表情，说明他十有八九在撒谎，根本就没接过颈椎病手术的官司。
麦苗不喜欢与不诚实的人交朋友，从不喜欢与口水多过茶的人打交道，在心里，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她弯腰从茶几上拿起自己带来的材料，礼貌地说：“欧阳律师，您的建议，容我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我会同你联系。”
欧阳律师，绝顶聪明的大律师，从麦记者的表情变化，从她离开时蜻蜓点水式的握手，从她离开律所头也不回的样子，他心里雪亮，他与这桩官司擦肩而过了，没戏了。只是，他心里还闹不明白，为什么麦记者突然间就改变了主意。
麦苗怀着失望的心情离开了南江律师事务所，求人不如求己，她决定，自己来写起诉书，自己来打官司。
二
秦辉从手术台上下来，四个小时的手术，疲惫不堪，在走回办公室的途中，头上冒着冷汗，心率加速，有虚脱的感觉，他有低血糖这个病，回到办公室，急忙从抽屉中取出一块巧克力，手哆嗦地撕开包装，将它塞进嘴里，唉，奔五的人了，体力与精力大不如前。手机铃声骤响，拿过来一瞧，来电号码不熟，犹豫片刻，他不情愿地拿起接听。
“秦主任吗？小姓欧阳，欧阳律师。”那头自报家门。
秦辉口气非常不耐烦，不友好：“什么事呀？”秦辉一听律师就反感，他从不喜欢接触律师，他一直认为，同律师打交道不吉利，与律师接触的人都是有麻烦的人。
“南州日报社的麦记者您认识吧？”
秦辉本不想与欧阳律师啰嗦，想将电话挂断，听到“麦记者”三字，他浑身战栗了一下，下意识地“哦”了一声。他集中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来听对方的电话，浑身的疲累、对律师的不屑立即烟消云散。
“上个星期一，麦记者带着一大堆材料来律所找我，请我代理她的案子。”欧阳绛大律师真会忽悠，吃不到原告就想吃被告。那天，麦苗突然离开他办公室，他就已经知道，这宗生意揽不到了。他心有不甘，曾两次打电话给麦苗，企图说服她，都被麦苗婉言谢绝。如今南州市区律师楼多过米铺，竞争异常激烈，欧阳大律师不想放弃这笔生意。他不断地向麦苗的师兄潘松打听麦苗打官司的进程，昨晚，当他从潘松口中得知，麦苗已经向城区法院立案庭提交了起诉书，他知道，麦苗那边没戏了，于是，辗转要到秦辉的手机号码。欧阳绛作为全市医疗官司方面最负盛名的律师，他当然知道市一医有常年的法律顾问，医务科还有专职的法律人才，不过，他很瞧不起他们，他想，凭着自己在医疗官司方面的名气，能说服秦辉。
秦辉口气急促地问：“请，请你代理她案子，什么意思呀？”他吃惊不浅，自省医鉴办下了结论之后，他认为，这件事已经过去，麦记者不会再纠缠自己。现在，欧阳律师竟说，这个麦记者去找他，请他代理她的案子，难道她要走法律途径。他顿感寒意袭骨，吓了个透心凉。麦记者在省医鉴会上的一番话如果在法院上重演，哪太可怕了！再说，伊护士已经回科里上班，如果在法庭上，麦记者要求对质，那就真被动了。
“她已经向城区法院立案庭提交了起诉书。”
“真，真的吗？”
“当然真的。”
“您做她的律师吗？”秦辉对他的称呼由“你”改为“您”。
“我和你们潘院长是老朋友了，所以，我没有答应做她的律师。”欧阳绛说得有鼻子有眼，难怪人家说律师的嘴真行，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明明麦苗没请他，他却黑白颠倒，说他没有答应做她的律师，还煞有介事地说是看在潘院长面子上。
“您是法律专业人士，请问，这起官司，麦苗胜的概率有多大？”秦辉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他的语气显得特别恭敬，他想起来了，欧阳绛是个比较有名的律师，擅长医疗官司。
“这个嘛，要看谁为她做律师，如果我帮她，那胜的概率非常大。”在过去的许多案件中，欧阳绛的胜诉率确实不低。
“您刚才不是说已经拒绝她了吗？”
“哦，是，是，你们潘院长是我老朋友啦，如果我帮麦记者，那就对不起你们院长了嘛，我想，还是帮您好点。”欧阳大律师巧舌如簧。
“请问，如果我们医院请您负责代理这起官司，胜的概率有多大？”秦辉试探着问。他有自知之明，在省、市医鉴会，他有人脉优势，有程序熟悉优势，有专业知识优势，但在法院诉讼上，这些优势荡然无存，法院系统与医疗系统隔着一座大山，一般医生很难翻过这座大山，纵使主管卫生系统的陈副市长也难，只有得到主管政法系统的市委副书记的帮助，才能翻过这座大山。秦辉心里筹划着，这起医疗官司，请欧阳律师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他信不过他们医院聘请的法律顾问，那个讲话有点口吃的王文敬律师，他还不是靠着与常务副院长的亲戚关系，否则，医院绝不会请他做常年法律顾问。
“保证您百分之百赢！”那头，欧阳律师将胸脯拍得“嘭嘭”作响。
电话那头，欧阳大律师也不管秦辉的心情如何，再三请秦辉说个时间，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一下合作的事。欧阳太过于迫切的态度，让秦辉突然心生厌恶，感觉此人不可信。可他又觉得不好一口拒绝，毕竟人家专门打电话过来，透露了麦记者到法院起诉的事，于是，他委婉地说，自己刚从手术室出来，很累，想休息一下，等想好了，再与他联系。
市一医在南州市所有医院中堪称翘楚，秦辉在此工作三十多年，外科技术精湛，情商又比较高，积累了比较强大的人脉关系，在得知麦苗已经到法院起诉后，他急忙托朋友找关系，期望尽快了解麦苗起诉书的内容。很快，有“能人”复印了麦苗的起诉书，并将复印件送到秦辉手中。他一口气看完，起诉书内容大多与麦苗在省医鉴会上所讲内容相同，但是，有一个新观点让他感到非常害怕，即：“主刀医生秦辉经常超时、超强度做手术。做颈前路减压植骨融合术是件非常复杂的事，十分消耗体力，主刀医生首先必须在患者颈前右侧做长约4～6厘米横切口或纵切口，还得小心避开双侧颈长肌、前纵韧带，然后，在高科技设备高频C臂X线机的准确定位下，找到病变的椎体及椎间盘，用环钻行椎体及椎间盘部分切除，显露硬脊膜和致压物，用咬骨钳咬除致压物，用弧形刮匙沿椎骨后壁刮除增生的骨赘。再取患者自体髂骨块植入开槽区内，选适当长度带锁纯钛板固定于开槽减压区上下椎体及植骨块上，选择适当长度的钛板置于椎前，于钛板上下两端呈对角位螺钉孔旋入松质骨固定螺钉，C型臂X线机透视证实钛板系统安放满意，切口内置橡皮引流条1根，逐层缝合伤口。整个手术过程，顺利的话，得用时近四个小时，不顺得话，五六小时甚至时间更长，秦辉为了个人利益，经常一天做二台同样的手术，或同等强度的手术，显而易见，这样的手术不可能保证手术的质量，这种行为是对患者严重不负责任，是对患者的犯罪。根据《刑法》第235条：‘医务人员由于严重不负责任，造成就诊人死亡或者严重损害就诊人身体健康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本人要求主刀医生在承担经济赔偿责任的同时，承担相应的刑事责任。”
如兜头泼来一盆冷水，秦辉浑身战栗，随即后悔起来：“在省、市二级医鉴会，麦记者从来没有提出过超强度手术的问题，更没要求主刀医生承担刑事责任，只说是医疗事故，要求经济赔偿。可这次，她在向城区法院提交的起诉书上，竟然从本人做手术超时、超强度入手，一下子戳住我的短处，戳到我的痛处，她一个外行，怎么会如此了解颈椎前路手术的过程，她背后一定站着一个高人，脊柱外科专家级的人。唉，早知如此，还不如在省或市医鉴会上对她作些策略上的让步，弄个四级医疗事故，给她赔点钱就好了。按照医院、科室、医生按比例赔偿的规定，就算她的颈椎手术本人负全责，也只需自付20％，且5万元封顶，单位赔大头，我陪小头，如果当初赔了钱，这个难缠又认死理的记者就不至于到法院起诉，要本人承担起刑事责任。”此时此刻，他肠都悔青了。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不担心法官判以哪一级医疗事故来赔偿，反正医院有规定，医生个人承担的赔偿金额以5万元封顶，5万元没什么大不了。他现在最担心，法官在要求医方就医疗事故赔偿的同时，依《刑法》第235条，追究本人的刑事责任，无论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或者管制，那后院肯定会起火。科副主任商小抗，别看他平时很听话，其实，此人很阴，是那种“趁你病拿你命”之人，如果我出事，哪怕出小事，那他一定是后院第一个放火者，绝对会向法院提交诸多对我不利的材料，将本人打倒还不会忘记蹋上一只脚；还有科里的那个刺头焦寅医师，平时，彼此关系就剑拔弩张，如果后院起火，他一定会操刀而上。秦辉第一次感觉到，外科医生是“一脚在医院，一脚在法院”。
面对突然到来的严峻形势，秦辉权衡再三，决定厚着脸皮，争取与麦记者私了。前几天，他曾咨询过欧阳律师，从提交起诉书到法院正式立案，有一周时间，纵使立案，到实际开庭，理论上说要半个月，实际上最少要一个月以上，私了从时间上说还来得及。
傍晚，麦苗刚回到家，十分惊讶地接到秦辉打来的电话，说话的态度十分和蔼，约她晚上到希尔顿酒店隔壁的波尔西餐厅见面，聊聊天。
她也不失礼貌地在电话中寒暄几句，旁侧敲击，试探秦辉的用意，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麦苗听出了秦主任的用意，让她主动放弃诉讼，双方私了。如果，秦辉在省医鉴会之前主动提出私了，给予适当经济赔偿，她会求之不得，如今，她却不想与他私了：第一，经过省、市二次医疗事故鉴定会，彼此唇枪舌剑，她对主刀医生感恩之心不仅荡然无存，而且，心生憎恨，可以说，双方都早已撕破了脸，如今已到了对簿公堂的程度，还有什么好谈的呢。第二，如果私了，签一份保密协议，悄悄拿一笔赔偿金，那就对不起一直与自己并肩战斗的霞姐，她知道霞姐的诉求，不为钱，她家有的是钱，她只为报仇，只想看到主刀医生秦辉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头，秦辉苦苦央求，麦苗性格嘛，吃软不吃硬，人家哀求，不好一口拒绝，只得在电话中说，“让我考虑一下。”
三
鲍国晨运回到家，徐徐喝下一杯温开水，早晨喝一杯温开水，这是他坚持了三十年的习惯。门铃响了，他订了本地一家公司生产的鲜奶，每天早晨这个时候都有人准时送来，他开了门，在门口候着。
电梯门打开，他惊愕万分：“麦，麦记者！”
“对不起，冒昧打扰您了！”麦苗进到客厅，也没坐下，手颤抖着从手提包里掏出装订好的三张打印纸，递给鲍主任。
鲍主任有些不悦，这个麦记者实在鲁莽，哪有一大早，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就跑到人家家里来，不过，他还是礼貌地接过打印纸。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弯腰从茶几上拿起老花眼镜戴上，有些不情愿地看了起来。
打印材料上的标题很耸人——《我被Z医院残害了，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昨天晚上11点多钟，麦苗在家上网看到这个帖子，帖子的内容对她来说太过震撼，震得她一个晚上无法入睡。这个帖子比较长，她担心鲍主任看着烦，故在文字上稍稍做了一些删除。
今年3月初，我颈椎病发作，颈部酸痛无力，转动颈部至右后侧，感觉右手食指有麻木感，右肩头稍有牵制感。3月22日，去到市中医医院拍摄了4张正、侧位颈椎X光片。又有人建议我通过核磁共振进一步确定病情。于是，在3月27日，在父亲的陪同下，我到了Z医院骨科专家门诊S医生处就诊。
我拿出市中医医院拍摄好的X光片，S医生看了片后，又问了我一些症状，我一一作答。他最后下了结论：你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要立即手术。我说：不手术呢？他危言耸听说：你马上就要瘫痪了，等你东西拿不住，脚走不动时就晚了，那时再进行手术，也就没有效果了。我说，我手有力气，脚也有力气走路，而且，我还在上班，怎么会瘫痪？S医生说：这是医学问题，你不用了解太多。
他当即给我开了住院单子，而且还是加床。我说：我的核磁共振还未做呢，就要住院开刀呀？S医生说：今天核磁共振检查可能来不及做了，而且你的情况很严重，只能先住院后再做核磁共振。
一听医生这样的结论，我和父亲当时懵了，于是，当天就住进了医院。
住进了病房，我的顾虑还是很多的，尤其害怕手术的风险。毕竟我才35岁，一旦手术有问题，对我和我的家庭来说，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在3月29日核磁共振做出来之后，我又问了医生我的情况严重不严重，有没有必要手术。医生答：很严重，一定要手术。我又反复问了医生一些情况，包括手术的风险，还有手术后，我的颈部还能不能转动什么的。医生是这样回答的：颈椎病手术技术要求很高，但我们这里医生的技术是很精湛的，人为的各种风险可以完全排除，到我们这里进行手术的病人，没有不成功的，可以说是100%成功，你放心好了。关于颈部能不能转动，你更可以放心了，等好了以后，你想干什么都可以，练瑜伽都不成问题。
医生定好了手术方案，说：我们要动两处地方，颈椎3、4节，和5、6、7节，不过呢，两处一起动，费用恐怕高一些，要多出9000。经济上你们能承受吗？如果不能承受的话，那么先动5、6、7节，3、4节下次再进行手术。
我听了很害怕呀，一次手术已经够可怕了，还要下一次呀？所以当时也就是这样的心态，接受了两处都动的方案。
手术签字的文本厚厚的一叠，我看到了很多吓人的风险，又有些胆怯了。医生说，你别看它这么吓人，就是阑尾炎手术也是这样厚厚的一叠，这只是手术前的例行公事而已。
手术自费材料一项，用去了35000元，其他费用加在一起，一共4万多元。
原以为，手术能带给我好的结果，实际正好相反。几个月过去了，我发现，我原有的症状非但没有改善，还增添了很多不适。头颈部僵硬酸痛，只能在很小幅度内转动。本来我的头并不痛，现在头都开始痛了。本来只有右手的食指麻木，现在两只手全麻。手臂抬起受困，而且，整个肩部、背部沉重不堪，整天像背了几十斤重物一样沉重，背部神经有牵制感，胸口也总是发闷。
这些情况，刚做完手术就已出现，我问了医生，医生说这是手术后的正常反应，是反弹，你以前神经受压迫了，现在减压了，有些不适应，马上会消失的。手术后一个半月，这种情况还未消失，我又去了医院，医生说，3个月是个飞跃，肯定会消失的，还说我的症状是我的心理作用。3个月过去，还未消失，我又去医院，医生这次没说我是心理作用，他说6个月后肯定会消失。还说6个月不消失就要1年，2年，3年，也有可能永远就这样了。我知道，他已经在敷衍我了。
而在手术前，医生都不会告知你手术会产生这些后遗症。相反，就连护工，护士们，都积极地劝慰我，告诉我这个医生的水平很高的，完全可以放心。
后来，我写信给卫生局，卫生局把信转给Z医院，医院方面给我的答复和S医生如出一辙，也只是敷衍我，说术前医生已经告知你手术目的，手术风险和手术效果。也就是说，我现在的不适，都是手术风险的一部分，医院没有责任。后来我又写信给市政府，市政府把信转给了区，区又把信转给了医院，我又得到了同样的答复。难道病人签了字的手术，出了问题后，医生和医院方面真的没有责任了，所有责任都该由病人来承担？
天晓得，手术前医生把他的技术吹得天花乱坠，根本没谈及风险。我要多问几句，医生总是回答：这个问题不是你该了解的，医生读了那么多年书才做这个行业，你病人要知道那么多干什么？试想一下，我还年轻，35岁，在手术前，我还活蹦乱跳，还在上班的，如果不是医生把我的病情夸大到无限，把手术风险说到零，把手术效果说得那么好，我会冒那么大的风险，甚至是瘫痪的风险去进行手术治疗吗？
后来，我拿着所有片子到其他医院咨询过，其他的医生都说，我的情况并不是很严重，并没有到非要开刀的地步，尤其是颈椎第3、4节段，非常轻微，根本不用手术，保守治疗是能够解决我的问题的，况且我还年轻。有一个医生甚至说：我的情况比你严重多了，你看，我也没去开刀。
后来，我妈就去寻找在这家医院做过颈椎病手术的患者，结果，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几个，都很悲惨。
可惜啊，我看到的太晚了，医生手术前的话都是谎言，他欺骗、隐瞒了患者。我才35岁，上有老，下有小，靠着每个月的薪水生活。尽管我现在手脚尚能动，但和以前有着很大的区别。做家务已经不利索，更不用说工作了。我的头颈一直处在僵硬状态，无法转动，而且即使坐着不做任何事，维持不了一小时，颈部便酸痛无力。我的手术教训可谓是惨痛的，不仅带来了沉重的经济负担、终身的肉体痛苦，更重要的是一辈子的精神伤害，而且是一个家庭的精神伤害。
我想寻找更多的证据，于是，在2006年8月17日去Z医院病史室复印封存了的病史。从一叠陌生的病史材料中，我看到了那张我从来没看到过的核磁共振检查报告，报告显示：椎体序列正常，生理性曲度变直，锥体骨质信号无异常，椎管前后径无变窄，颈髓信号无异常，黄韧带无增生，c5-6椎间盘变性，后突，c6-7椎间盘膨出。我就是不学医的人都看得明白，我根本就不需要迫不及待的手术治疗。更可恶的是，他把我3、4，5、6、7之间的椎间盘全部摘除，装上了植入物。
看到了这些，我更是泪如涌泉，医生为什么要欺骗我。S医生当初吓唬我，说不做手术，马上要瘫痪了，甚至核磁共振做好后，我反复地询问结果，他连报告都没有给我看，没有告诉我真实情况，只是说我的情况已经相当严重了，要即刻手术，否则为时太晚。最近，我拿着核磁共振检查报告询问了有关专家，他们都说，我没有实质性的脊髓变化，当时肌力也正常，完全可以保守治疗。
所以很清楚：S医生利用了病人不懂医的弱点，故意夸大病情，并隐瞒了核磁共振报告，剥夺了病人的知情权。S医生的行为属于故意伤害，故意剥夺病人的健康权。因为他是医生，对于这样的手术可能带来的后果是非常清楚，但他还是不择手段诱骗，使我这个不需要手术的人进行了手术，以至于我健康受损，心灵受损。
我在想，Z医院骨科S医生千方百计要求不该手术的病人进行手术，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据我现在所了解到的，像我这样被恐吓、诱骗进行了手术的病人还有很多，这只是我偶然接触到的。像这样的医生，继续从事医生职业的话，必定还会给其他患者带来伤害，给社会带来危害。对这样的医生，必须查一查他的收入状况，这最能反映问题。
由于我的不幸，使得中国又多了一个不幸的家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这使国家提出的建立和谐社会的目标又远了一步。
我不是为博得同情而来，主要目的是让大家知道医疗界的黑暗现实，让大家知道过度手术的危害，不要让其他人再遭受我的不幸。
鲍国看完材料，紧锁眉头，右手拿着材料轻轻搁在大腿上，发出轻轻的一声叹息：“唉。”
麦苗为鲍主任平静的语调所震惊，心想：鲍主任只要良心还没完全泯灭，对这个患者如此悲惨的命运就不会如此镇静。现在，他如此镇静，只能说明，这种现象他见得太多。她颤声问：“鲍主任，这种手术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还能隐藏什么，回扣。”鲍国脱口而出，可话甫一出口，自己也傻了，大清早应该是一个人一天中最为清醒时，怎么犯糊涂呢，怎么在党报记者面前将骨科界人人都不敢说的真相给抖搂了出来，不好，如果麦记者揪住手术植入物颈椎钛板回扣问题不放，将市一医的骨一科“为了回扣对患者实施过度手术”的事给报道出去，那他将成为全市甚至全省骨科界的公敌，人人欲诛之。
骨科医生热衷于做颈椎增生前路手术，这类手术在全市各大医院几乎泛滥成灾，其中的猫腻，业内人士都心知肚明：医院有好处，科室有好处，主刀医生有好处，大家都是狼，患者是羊，狼吃羊，多好呀，自古就是狼吃羊，多正常呀，维持着一个良好的生态链。“狼爱上羊啊”那只有白痴才会唱的歌。
麦苗周身颤栗，想想自己手术中、手术后遭受的一切痛苦，人生黯淡的未来，原来，都是主刀医生秦辉为了颈椎植入物钛板的回扣，活生生地将她给过度手术，使她无辜地承受了手术痛苦，无辜地一辈子要忍受手术后遗症的折磨，无辜地失去一线记者的身份，无辜地收入大幅的减少，麦苗悲恸之极，将头埋在两腿之间，双手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
鲍国心有戚戚，静静地坐在一旁。
“鲍主任，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麦苗终于平静下来，她痛恨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剥茧抽丝，早一点看出秦辉做手术的动机。
接着，双方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麦苗首先打破沉默：“鲍主任，我一直敬佩您的医术，敬佩您的医德，可是，您早就知道谜底，为什么不早说出来，难道您也陷进去了？”
鲍国淡淡一笑，摇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早年毕业于本省一所中医学院（现称中医药大学），擅长传统的中医治疗手段，对外科手术不太在行，可以说，外科手术是他的短板，所以，高难度的颈椎前路手术他一直就没有做过。他们骨伤科中年医生和年轻医生就不同了，大部分毕业于著名的医科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即使中医药大学毕业的，学的也多半是中西医结合这个专业，做外科手术的能力比老前辈高出一大截，他们比较热衷于做这种手术。作为大骨伤科主任的鲍国早就知道钛板回扣的猫腻，开南医疗器械公司南州片区销售代表梁馨就曾数次对他进行攻关，未果。他曾在科室大会、小会上，提醒过部下，不过，他并没对热衷于做这种手术的医生执意阻拦，明年就退休了，何必多管闲事呢。说好听的，他是那种送人玫瑰，手有余香的人；说不好听的，他是毛泽东在《反对自由主义》中所批评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明哲保身，但求无过”那种人。
麦苗慷慨激昂地说：“难道您就不能站出来，制止这种对无辜患者的杀戮行为吗？”救死扶伤的医生对病人“杀戮”，麦苗的话实在过火。
“我，站出来？”面对麦苗的诘问，鲍国不愠不恼，好修养。
“您有这个责任！”麦苗似乎得寸进尺。
鲍国情绪终于激动起来，声音颤抖地说：“麦记者，如果我站出来，会将天捅破一个洞。”
“那，您忍心看着那么多患者受苦受难吗？”麦苗也真是的，你好歹是名牌大学中文系毕业，用词也太不准确了，“受苦受难”这四个字通常用来形容旧社会的老百姓，现在是新社会，怎么能用“受苦受难”这个贬义词呢，再气，再怒，再急，用词也得掂量着用啊，显然是气糊涂了。
鲍国弯腰将老花眼镜放回茶几，仰望着天花板，一字一顿道：“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这是切·格瓦拉的名言，这位世界著名的革命家曾经也是学医的。
“漠视现实，那就等于没有灵魂、没有理想！”麦苗声调比平时不知高了多少。
“你还年轻，可以谈理想，可理想对我来说，只是侈望。”鲍国曾经的理想早被现实消磨殆尽。
“鲍主任，您忘了曾经宣读过的誓言吗？”
“什么誓言？”
“希波克拉底誓言。”希波克拉底是公元前5世纪至公元前4世纪著名的希腊医生。希波克拉底誓言大意是：“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我的能力，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并杜绝一切堕落及害人的行为。”希波克拉底誓言产生的影响非常深远，至今，国内几乎所有医学院的学生，入学的第一课就要学习希波克拉底誓言，而且要求正式宣誓。
霎时，鲍国有点混浊的双眼放出光芒，霍地站起，动容地说：“麦记者，我读大学时，虽然没有宣读过希波克拉底誓言。但是，几十年过去，我仍然记得大学的第一课是‘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鲍主任系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
其实，两种誓言，一个道理。
麦苗请鲍主任站出来揭露颈椎前路手术的潜规则，这个要求如果在几十年前提出来，那时，人人都有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精神，对方可能不会拒绝。如今，人心不古，与坏人坏事作斗争的风气荡然无存，现在提出来，确实有些过分。
她如果知道鲍国从医的艰辛历史，就不会如此强人所难了。鲍国，一介工农兵大学生，在大学时只读过三年书，其中，学工学农用去一年，实际读书只有二年，而这二年，也无法一门心思读书，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医院是个典型的学历社会，在拥有临床医学博士9人，硕士20多人的市中医院大骨伤科，鲍国这样一个学历最低之人，能坐上主任的位置，那都是他几十年来认真钻研业务，夹着尾巴做人得来的，几十年如一日地夹着尾巴，不容易啊，今天的荣誉他得珍惜。鲍国比谁都清楚，如果自己为一个患者站出来，将行业内的潜规则捅出来，在南州骨科界，他就是一个人去战斗，如同独自一人在草原上与一个狼群去搏斗，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遍体鳞伤。而作为患者的麦苗，她一个党报记者，无冕之王，不在骨科圈子里，骨科圈里的狼群奈何不了她，伤她不到，她随时可以拍拍屁股溜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