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至时我们来到了湖泊边缘,一汪清水在走出灌丛时展开在眼前。土著朋友们欢快地尖叫起来,热切地指着前方。眼前的确是一片美好:如玻璃般透明的湖水上,一大队独木舟正向我们缓缓驶来。船只一开始离我们有几英里,但很快便加速前进。不一会儿,划手便认出了我们这队人马。一瞬间,船员们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他们站起身来,在空中疯狂地挥舞着船桨和长矛。接着,他们开始继续划船,飞速驶来。他们将船只拖到倾斜的沙地上,然后朝我们狂奔而来,大声叫嚷着向年轻首领致以问候。最后,他们中的一员——一位长者——跑上前,温柔地拥抱了我们救下的那位最年轻的印第安人。这位老人的脖子和手腕上都带着闪闪发光的玻璃珠,肩上搭着一块美丽斑驳的动物皮毛。接着,他看到了我们,在问了印第安人一些问题后,他庄严地走向前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随后,他一声令下,部落的所有成员都在我们面前充满敬意地跪下了。我个人不太适应这种奉承的膜拜,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在罗斯顿和萨姆瑞脸上也看到了同样的表情。至于查令格,他则像一朵阳光下的向日葵般绚烂绽开。
“这些家伙未必进化得有多完全,”他捋了捋胡须,望向四周的印第安人,“不过,他们在首领面前的举止值得某些更先进的欧洲人学习。人类的原始本能往往才是正确的,真是神奇。”
可以看出,这些印第安人是来开战的,他们每个人都带着长矛——一根长长的竹子,顶端是块骨头——还有弓箭,肩上都挂着诸如棒子或是石质战斧之类的武器。每当看向我们身后的森林时,他们黑色的眼睛里就会闪着愤怒的光芒,而且他们总是重复着“督达”这个词。显而易见,这一队人马是来营救老族长的儿子——据我们猜测,也就是我们面前的年轻人了——也或者是来为他报仇雪恨。而现在,整个部落蹲坐成一圈展开了讨论,我们则坐在不远的玄武岩上,关注会议的进展。两三个战士发言后,我们的年轻朋友发表了激动人心的演讲,我们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激昂的口才和手势,好像我们也懂他的语言。
“我们回来了,可这又怎样?”他说。“躲得了今天,躲得过明天吗?我是平安归来了,但你们的朋友惨遭杀戮,其他的同伴沦为了死神的祭品。有谁敢说自己是安全的?我们现在集聚于此,蓄势待发。”接着,他指着我们说:“这些陌生人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是勇士,对猿人的仇恨不亚于我们。他们可以召唤,”说到这儿,他指向了天空,“雷暴与闪电。时不我待,勇往直前吧,要么一死,要么永无后患地活下去。不然,拿什么脸问心无愧地面对我们的女人?”
这些小个头印第安战士显然被这番话深深触动了。年轻人话音刚落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原始的武器在空中舞动。老酋长走向我们,问了一些问题,同时指向了那片森林。约翰爵士打了个手势,让他稍等片刻,接着转向我们。
“好了,要怎么做是你们的选择。”他说。“反正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给那帮猿人点颜色看看。要是我们一不小心把这群畜生全铲除了,我可不认为这背离了地球的心愿。我要加入这些红皮肤小个子,还有要和他们并肩作战到底。年轻人,你怎么想?”
“我当然一起。”
“你呢,查令格?”
“奉陪到底。”
“萨姆瑞,你呢?”
“我们此次探险的目的似乎越偏越远了。约翰爵士,我向你保证,当我离开伦敦的教授椅时,可一丁点儿也没想到我是来剿灭一群野蛮猿人的。”
“我们虽不是为此而来,”约翰爵士笑着说,“但也已经被牵扯进来了。所以,你的决定是……?”
“这一步棋似乎下得十分有问题,”萨姆瑞到最后一秒也不忘辩驳一番,“但如果你们执意要去,我也没有理由留下吧。”
“那就这么定了。”约翰爵士边说便转向酋长,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来福枪。
老人和我们一一握手,他的族人欢呼得更起劲了。那日天色已暗,不便行军,于是印第安人便毫不讲究地就地安营。他们的火堆开始从四面八方亮起光、冒起烟来。有些人跑进了森林,回来时驱赶着一只小禽龙。和其他的禽龙一样,这只的肩膀上也涂抹着沥青。一个印第安人出列,以一副所有者的姿态同意宰杀这只禽龙。这时,我们才终于明白,这些大型动物和牛羊一样是私有财产,那些让我们困惑不解的符号不过是所有者的标记而已。这些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食草动物毫无反抗之力,甚至能被小孩驱赶围捕。几分钟后,这只巨大的动物就被肢解开来,十几个营火上都挂上了这家伙的厚肉块。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从湖里戳来的大硬鳞鱼。
萨姆瑞躺在沙滩上睡下了,我们其他人则沿着湖泊漫步,想要更多地了解这神秘的国度。我们有两次发现了充满蓝色粘土的小坑,和我们在翼手龙沼泽里见到的一样,是老火山的通气孔。不知为何约翰爵士对此十分感兴趣。令查令格着迷的则是“咕咕”冒泡的泥泉,奇异的气体在泥浆表面形成了巨大的泡泡。他将一根空心芦苇插进了泥浆,然后像个小学生一样欢快地叫喊起来。接着,他擦亮了一根火柴,轻轻触碰芦苇,尖锐的爆炸声立马响起,芦苇顶端喷出了蓝色的火焰。更让他兴奋的是,如果在芦苇的尾部挂个皮袋子,等气充满后,袋子就能飞上天。
“一种可燃气体,比大气密度要低很多。我想,这里一定有很大比重的游离氢。乔治·爱德华·查令格的智慧还没有穷尽咧。年轻人,我马上就可以为你展示,伟大的智慧怎样让世间万物都派上用场。”他肚子里装了很多秘密计划,但不愿再多说一字。
而在我眼里,岸上的所有东西都比不过眼前的那一汪湖水。人群和喧嚣吓跑了所有动物,唯有几只翼手龙翱翔在我们头顶的高空中,窥伺着营地周围的腐肉。但玫瑰红的湖水上情形则大相径庭:奇异的物种或是跃出湖面,或是在水中游动,此起彼伏。灰色的巨背以及锯齿形的高大鱼鳍带着银边伸出水面,然后再次潜入深渊。远处的沙滩上零星散落着笨拙的爬行动物,有庞大的乌龟,怪异的蜥蜴,还有一只正缓慢浸入湖水的巨大扁平生物,像一块蠕动的黑色油皮垫。高耸的蛇形脑袋伸出湖面,随处可见。它们快速地切开水面,脖子前挂着泡沫做成的小领圈,身后飘着一道长长的波纹,如天鹅般优雅地时起时伏。其中一只扭动着上了岸——离我们不到几百码——长脖子下壮如水桶的身躯和硕大的鳍足暴露在了我们眼前,查令格和刚刚加入我们的萨姆瑞开始一唱一和,又是惊奇,又是赞赏。
“蛇颈龙!淡水蛇颈龙!”萨姆瑞惊呼道。“此生竟有幸瞧上一眼!我亲爱的查令格,我们真是上帝的宠儿!”
直到夜幕已经降临,印第安同伴的火光在黑暗中变成了红色,两位科学家才不得不离开了魔力四射的原始湖泊。黑夜中,躺在沙滩上的我们耳畔依然时不时传来栖息于此的巨大生物们发出的鼾声和入水声。
黎明刚至,营地便热闹起来。一小时后,我们踏上了那场难忘的征途。我时常幻想自己能成为一名战地记者,可该是在怎样诡谲的梦里我才会报道这样的战役?以下便是我从战地发回的第一篇报道。
夜晚,从洞穴赶来的一批印第安人扩充了我们的行军队伍,我们上路时已有四五百名壮士。一小队侦察兵被派往前方,而他们身后的大军沿着长长的斜坡在灌木丛中穿梭,直到走到了森林边缘。在这里,他们分成了弓箭与长矛两支队伍。罗斯顿和萨姆瑞站在了右翼,而我和查令格则位列左翼。和我们并肩作战的是一支石器时代的军队——我们则装备了来自圣詹姆士街和河岸街的最新枪械。
敌人并没让我们等候太久。树林边缘传来一声疯狂的尖叫,瞬间,一群猿人便拿着棍子和石头冲进了印第安人的队伍中央。这样的做法勇猛却愚蠢,这些弯腿的家伙在地面上行动迟缓,而它们的对手却像猫一样灵敏。这些凶残的野兽张着满是唾沫的大嘴,瞪着圆眼,横冲直撞,毫不留情,实在骇人。不过,它们永远抓不住四处躲闪的敌人,却被一支支飞箭射中,毛茸茸的身体扑倒在地。一只大家伙从我身边痛苦地咆哮而过,它的胸腔和肋骨被十几支箭射穿。出于怜悯,我一枪击穿了它的头骨,让它倒在了一片芦荟中央。这是此次交战开的唯一一枪,因为攻击是朝着队伍中央发起的,那里的印第安人并不需要我们帮忙回击。猿人全冲进了空地,想必是没有后备军了罢。
然而当我们进入树林后,战况变得恶劣起来。我们苦苦支撑了一个多小时,差点没守住阵地。猿人拿着棒子从灌木丛中跃起,打乱了印第安人的阵型,这些家伙在被刺死前往往能先干掉三四个印第安人。它们力大无比的拳头能将眼前的所有事物砸个粉碎。其中一只将萨姆瑞的来福枪断成了木屑,要不是一位印第安人及时捅穿了这家伙的心脏,萨姆瑞的头骨恐怕早被打碎了。树上的猿人向我们奋力地投掷石头和木棍,有时也从树上冲下来,向我们发起疯狂的进攻,直到自己被击倒在地。一次,我们的印第安同盟差点被这猛烈的进攻击垮,要是没有我们的来福枪帮忙,他们恐怕就要撒腿逃命了。但他们在老族长的带领下团结一致,视死如归的斗志让那些行事草率的猿人开始败退。萨姆瑞没了武器,我则不停开火,子弹快要用光了,而同伴的枪声从另一侧源源不断地传来。
不一会儿,猿人开始陷入恐慌,一个个抱头鼠窜。这些大家伙在丛林间四处奔逃,又是尖叫,又是哀嚎。而我们的同盟军则爆发出了狂野的欢呼,迅速追击他们落荒而逃的敌人。所有历代积累的宿怨、短暂历史里的仇恨与残暴、关于虐待与迫害的记忆都将在此时今日消除殆尽。终于,人类成为了最高统治者,而那些类人动物只能永远待在国王赐予的土地上。这些逃兵插翅难逃,相较于那些敏捷的野人,它们的动作太过迟缓。在这枝繁叶茂的树林间,每一个方向都传来了狂欢的叫喊。我们听见弓箭放弦的“嘭嘭”声,以及猿人从树上的藏身点摔下的坠地声。
我跟着其他人,见到约翰爵士和查令格来前来会合。
“都结束了,”约翰爵士说。“清场的工作就交给他们吧。这样的场面看多了怕会睡不着觉的。”
查令格的双眼里闪烁着虐杀的欲念。
“我们是三生有幸,”他大声说道,像一只公鸡般昂首挺胸,“才能参与如此意义深远的战争——一场决定世界命运的战争。我的朋友们,国家间的硝烟弹雨有什么意义?结果不过大同小异。可我们眼下的斗争——穴居人奋起抗击猛兽,巨兽变成人类的牲畜——这,才是真正的征服;这,才是真正的胜利。在这神奇的历史转折点上,我们居然见证了这场战争,甚至还决定了它的胜负。现在,在这高地之上,人类将永远称王。”
要想适应这片惨烈的战场是需要勇气的。大伙一起走在森林中,猿人躺满了一地,身上还插着箭和长矛。印第安人被打得粉碎的尸体三两一堆,随处可见。每一簇尸体便是一座丰碑,表明一只猿人曾在这里被他们围困,而他们以自己的肉体了结了它的性命。咆哮与呼喊从前方不绝于耳地传来,告诉了我们追捕的方向。猿人被赶回了它们的领地,它们在那里做了最后的反抗,却被再次击溃。于是,我们见证了骇人的最后一幕:大概八十到一百只雄性猿人,也是最后的幸存者,被赶到了通往崖边的小空地上——也就是我们两天前的战场。当我们走到空地时,拿着长矛的印第安人正围成半圆走向猿人,整个过程不过一分钟,三四十只猿人便被杀死在了原地。其他的猿人,尖叫,挣扎,被推下了悬崖,直直地落在了六百英尺下那曾刺穿它们囚徒胸膛的尖竹上。如查令格所说,梅普尔·怀特高地自此成为了人类的天下。所有的雄性都被处决,猿人王国被彻底捣毁,雌性和幼崽则被赶走成为了奴隶。这延续了不知多少世纪的漫长斗争,终于画下了血红的句点。
这次胜利为我们带来了不少好处。我们终于可以再次回到营地,再次找回我们的物资,也能再一次和赞布重建联系。赞布被远方如雪崩般落下的猿人吓坏了。
“走吧,老爷们,走吧!”赞布叫道,直瞪着眼睛,“你们再待在那儿,一定会被恶魔抓住的。”
“这是理性的呼唤。”萨姆瑞坚定地说。“我们已经受够了。这些历险不符合我们的性格,也不符合我们的身份。我还记得你说过的话,查令格。从现在开始,你得全力以赴把我们从这该死的地方带回文明世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