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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2006年3月12日,多伦多伊顿商场

王小灯放下背上的书包,在商场的食品区买了一杯咖啡坐下来时,已经热得浑身是汗。

这不关天气的事。安大略的冬天还要经历过很多场半真半假的试探推攘,才会把树木天空和街道全然交到春天手里。今天虽然雪住了,可是风里却依旧还带着一根看不见的骨头,猝不及防地打在行人身上,是多少件冬衣也抵御不了的干疼。

小灯其实没走几步路——地铁一上来就是商场。真正叫她出汗的,是她背包里的那堆东西:一台手提电脑、一根笨重的电源线、一本英汉词典、一本汉英词典,还有几本双语参考书。这些东西砖石一样地压在她的背上,走起路来,竟像是驼兽爬山。支撑她英文写作的,是她的中文思维。思维是骨头,文字是皮,可是骨头和皮中间,还隔着厚厚的一层肉。多年来小灯一直在努力地缝合骨头和皮中间的那层疏隔,用那几本不离身的词典和参考书。

从前她一直呆在家里写作。二楼有一间房是她的写作室,关起门来,那就是她一个人的天堂。可是门有缝,窗有缝,墙也有缝,总有一些声响,会像软壳的虫子那样,顺着墙缝门缝窗棂格缝悄悄地爬进来。那些声响踮着脚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绕着她行走。它们绕过了她,却绕不过她的耳膜。她的耳膜像吸铁石,能吸得起屋里哪怕一粒尘土落地的轻响——因为这些声响都有意义。

比方说,那阵滴滴答答的声响,是苏西的手指拂过电脑键盘的声音。那样的声响爬过小灯耳膜的时候,小灯就知道她的女儿正在和同学——居多是男生——聊一些从来不会跟母亲聊的话题。自从那天被小灯偷窥到电脑聊天记录之后,苏西就设了一个高难度的开机密码,一扇有可能进入苏西心思的门,从此被永远关上。

而那阵断断续续的嘤嘤嗡嗡,是杨阳关着门在自己的房间里打电话的声响。这些声响被掩盖得很是严实,但是暖气孔是屋里最长最尖的舌头,总有办法把那些私言密语嚼成模糊不清的碎片送到小灯耳边。杨阳多半是在和向前说着一些已经许久不曾跟妻子说过的话。那样的话也许白天在学校里已经说过了许多回,但是有些话即使说过了千次百次,也依旧像第一次那样新鲜;而另一些话只需重复一遍,便如说了一生一世似的乏味。

还有,那阵嘶嘶声,是地下室那台十九岁的暖气机在苟延残喘。苏西在家的时候,总把暖气调到二十四度。耄耋之年的暖气机爬不动那样的坡,爬得气喘吁吁。它每嘶咳一声,煤气表上的指针就发出一阵欢快的颤簌。

这些充满了明示暗喻的声音如粉尘浮游在空气之中,充斥着小灯书房的每一个角落。思绪的毛孔被这些粉尘堵塞,就呼吸不甚通畅。所以杨阳和苏西在家的时候,小灯几乎无法写作。

一个月前,这些声音都消失了——小灯从家里搬出来,搬进了位于市中心的一间小公寓。小灯看上这间小得甚至没有单独客厅的公寓,是因为这里下楼就是地铁,也因为从这个窗口望出去,一睁眼就能看见阳光。

可是小灯很快就发现这里也有声音——另外一种声音。

搬到这里之后,小灯才意识到,原来寂静也是一种声音。寂静是世界上最沉重也最揪心的一种噪音,它像鼓像锣像锤片刻不停地敲击着她的神经。所有的声音都有疲倦收场的时候,只有寂静潜伏在一切声响之下,永不消失。

她只能再次选择逃离。

于是,她走到商场来试一试她的运气。

商场的噪音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但是小灯一下子就听出了这些声音和那些声音的不同——这些声音与她毫无关联。这里的世界熙熙攘攘地从她身边走过,这里却没有一丝声音钩得住她的耳朵她的心。在这个巨大的人流漩涡里,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然。她坐在漩涡的那个中心眼里,打开电脑,下笔如神。

正写得天昏地暗,突然有人用指头弹了弹她的电脑盖。

“我能否有幸和一位伟大的作家,分享这张桌子?”

小灯抬头,看了几眼,才认出是沃尔佛医生。

沃尔佛医生今天穿了一件绿白相间的滑雪服和一条洗得发旧的牛仔裤,看上去年轻了一截,跟医院里穿白大褂时的样子,竟很有几分不同。小灯不禁愣了一愣。

“你怎么会在这儿,沃尔佛医生?”

“我是否也可以,问你同样的问题?假如你同意叫我亨利的话。”

“好吧,亨利。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总是在你的候诊室里等候那么久,原来总有那么一些医生,需要在最忙的时候偷出来喝一杯咖啡。”

沃尔佛医生抿嘴一笑。“看来我需要提醒你,今天是星期天。”

小灯看了一眼电脑上的时间提示,忍不住拍了拍额头。“现在你终于知道,我有先兆性痴呆。”

小灯把书本摞起来,空出一片地方,让沃尔佛医生放下了他手里的咖啡杯子。

“在写新书吗?什么内容?”沃尔佛医生随手翻了翻小灯的参考书。

“写一个女人,在别人都认为她死了的世界里,头破血流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哦,听起来很像一本,非常血腥的间谍小说。”

小灯忍不住笑了。笑过了,却低了头。

“谢谢你,亨利,你总是试图,让我微笑。”

“因为你微笑的时候,天上出现了彩虹。”

“亨利,最好不是彩虹,那玩意瞬间即逝,为了它,还得付上昂贵的代价——一场暴雨,兴许还有泥石流。”

沃尔佛医生呵呵地笑了,脱下滑雪服,在小灯对面坐了下来。

“那好,今天我们谈谈你的写作——这是一个我们从未涉及的话题。”

“可是,今天你没有穿你的白大褂。”

“可是,今天安大略省医疗保健司,也不会收到我的账单。”

沃尔佛医生开始喝杯子里的咖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雾气里他看见小灯放下电脑盖,目光变得迷茫而遥远。

“其实,真正的小说家,是我的丈夫。他在十九岁的时候,就发表了第一部小说。他写,是因为他疯狂地爱那些文字。后来那样的疯狂消失了,他就选择了停笔。他是文字的主人,而我不是,我只是奴隶。我写作仅仅是为了逃命——有一样东西在咬着我的脚跟追我,我不能回头,也不能停,一停就是死。”

“这是我听到过的,最怪诞的写作动机。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一样什么东西,在咬着你的脚跟追你?”

小灯咬着嘴唇,仿佛那上面有一把构造复杂的锁,牙齿在费尽心机地寻找着开门的钥匙。

“绝望,亨利,是绝望。就像一个人被埋在废墟底下,又从废墟的空隙里,看到了一线天。生命的希望是那样近,似乎伸出一个手指头,就能够到。可是一个指头的距离,就是生和死的界限——就是这样一种近近地看见了希望,却绝无可能挨到希望的,绝望。”

沃尔佛医生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子,久久无语。半晌,才说:“谢谢你,小灯,告诉我关于那个废墟的比喻。也许,这就是文学的力量,叫人的视野里永远有那样一角小小的天空,即使永远也够不着。”

“可是,亨利,我写不了那一角天空,我只能写那根,永远也够不着天空的手指。”

“小灯,你的丈夫,是不是也像你了解他的写作那样,了解你的写作?”沃尔佛医生问道。

小灯像被黄蜂蜇了一口似的颤了一颤。

这个问题裹着厚厚的肉茧,在心灵最隐秘的一个角落里已经掩藏了多年,没有人敢去触碰——包括她自己。可是今天沃尔佛医生突然把它掏在光天化日之下,刮去厚厚的茧皮,露出底下模糊的血肉。小灯忍不下这个疼,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亨利,我想,这个就是他想离开我的真正原因。其实,另外一个女人不过是个幌子。他只是不能接受,他资质平庸的妻子,竟然能够写出比他更引人注目的小说。他能承受生活中所有的不公,除了这一样——因为他太爱文字了,他容不得任何人对文字的亵渎和怠慢。他不能面对这样的残酷,所以,他从来不看我的书。”

说这话的时候,小灯的脸上有一种剧疼过后的倦怠。这个话题是一根在她身上扎了多年的刺,她知道它的存在,却从来不敢尝试触摸和拔除,因为她不敢想象那一瞬间的痛楚。没想到就在今天,这根刺被沃尔佛医生猝然拔出。真相很疼,但却不是无法承受的疼——她突然有了一种认命的释然。

“也许,小灯,你说的仅仅是一种可能性。只是,有一样东西,我永远无法与你的丈夫苟同。”

“什么?”小灯好奇地问。

“资质平庸。”

小灯忍不住笑了。

“怎么样,分,分开之后,情况还好吗?”沃尔佛医生小心翼翼地吞回了“分居”这个词。

“正在慢慢习惯,一种没有时间,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制约的生活。”小灯说。

沃尔佛医生喝完了杯里最后一口咖啡,看了一眼手表:“小灯,这是对多年养成的习惯的一种切割,刀口很长,或许要养很久的伤。不过,终究会痊愈的——只要你想。”

小灯突然注意到,沃尔佛医生左手的无名指上,有一圈细细的凹痕——那是结婚戒指留下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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