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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1989年秋,广州

这天早上一起床就没有好彩头。

好端端地坐在门口吃早饭,三子手里捧的那只碗突然就裂了,一碗皮蛋粥在他那件刚洗过一水的水磨石牛仔裤上画了一张大大的地图。

换过裤子出了门,一只灰鸽子在小达头顶盘旋了一圈,啪的一声撒下一团温热的鸟屎。小达拿手一抹,抹出了一脸的花,便忍不住大骂了一声操你姥爷。

“留点神,今天咱们。”三子说。

两人急急地走到了街市,天还早,正好赶上了菜市的余流。还没容把编织袋的拉链打开,街警就来了。三子脚底抹过油,跑得飞快。小达只晚了一步,就给抓了个正着。编织袋给没收了,外加两百元罚款——几个月的生意全泡了汤。

小达两手空空地当街站着,神情萎靡得像一件被细雨打湿了的旧衣服。眼看着日头高了,渐渐舔白树梢,喧闹的街市如潮水将他推来搡去,前面的路似乎有千条万条,可是他,却没有一个可去之处。

真是块好地盘啊,广州。一年多前,他和三子走出火车站,就一下子被这个城市的精彩打懵。那些灯火,那些街景,那些人流,那是他和三子在唐山过两辈子也不会见到的奇妙啊。可是这个城市再好,也是铁板一样的好,他和三子纵是把脑袋磨成一把尖锥,却也无法在这份精彩里凿出一个孔,好插进他们的脚。

到了广州,他们才知道,三子的舅舅根本没在广州,而是在珠海。他们赶去珠海,才知道三子的舅舅根本不是什么万元户,而只是给人看管着一个粮食仓库,拿着一份比唐山略好些的薪水而已。舅舅给他俩介绍了一份搬运工的工作,却因为小达一只手速度跟不上而被人炒了鱿鱼。后来两人一路辗转了多处,干过了不知道多少个行当,才攒下几个钱,进了些便宜的服饰,摆起了地摊。

地摊五花八门,三六九等。最高级的是搭了塑料棚的手推车,遮得风挡得雨。其次就是无顶的平板车,任凭雨淋日晒。再次一等,就是一辆光秃秃的自行车,后架上绑个货箱。最次的一等,就是在地上铺张油纸,四个角各压一块石头。可是小达和三子的地摊,却比最低的那一等还要低,一直低到泥里尘里——他们连张油纸也没有,摊子就摆在编织袋里。拉链一扯,生意就开张。拉链一锁,就是关门打烊——为的是跑起路来轻省。老天爷啥也没给,就给了这两个傻小子一副鹭鸶般的长腿。没人跑得过那样的腿,哪怕是火眼金睛的街警工商和居民治安队。

除了今天。

小达靠在路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实在不想回家,就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逛了起来。

他和三子在这条街上摆了几个月的摊,这是一条他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他闭着眼睛也背得出从街头到街尾的每一家店铺,认得出脚底下每一块挡路的石头。从前他太忙,脚在这条街上虽走过了千回百回,却哪一回也没用上眼睛。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街上原来有那么多东西,就在他眼皮底下生着,却偏偏跳过了他的眼睛。比如那家叫“金毛强”的发廊,门前那个红蓝白三色转筒上,竟放着一樽缺了半张脸的维纳斯石膏像;再比如那家新开张没多久的旅馆门厅里,摆了一个“衣冠不整者恕不接待”的牌子,而那个“恕”字,竟然是从“怒”字改过来的;再比如那家潮汕小吃馆的橱窗上,价格表被风吹翘了,露出底下一张外国电影画像。那画像上的金发女人脸上,别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张抹得猩红的大嘴巴——却是不难看。

这一天,小达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小达的腿脚挣脱了小达的脑子和身子,自行其是。小达的脑子眼睁睁地看着小达的腿脚扑哧扑哧地擦着路面,越走越软,越走越沉,却怎么也拉扯不住。后来小达的腿脚终于走不动了,小达瘫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屁股还没坐稳,脑袋一歪,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很夜了——是饿醒的。

一睁眼,小达就看见了星星,不是在天上,而是在地上。一排密密集集的星星,个挨个地躺在一片深黑的天鹅绒上沉睡。一个庞大的黑影喘着粗气冲进了星星的床,一下子把星星给搅醒了。星星气急败坏地狂跳了半天,才又渐渐安静下来——是一艘船。小达这才醒悟过来,他原来已经走到了江边。

肚子咕噜咕噜地翻搅着,他用手撑住身后的树干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

“你不是,要跳江的吧?”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小达哗的竖起一身的汗毛。广东人迷信,神呀鬼的邪乎故事听多了,脑子里难免油星子似的留了几片阴影。

那个声音咕地笑了一声,说:“我看了你好久了,就怕你想不开。”

小达揉了揉眼睛,借着半明不暗的路灯,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不远处一张游客椅子上,站起来一个女人。女人的衣裙簌簌地擦着被露水舔湿了的草地朝他走过来,脸上有两块闪亮的光斑——是眼睛。

“你才要跳江呢!”小达身上的汗毛渐渐地平顺了下来,嘴上就有了胆气。

女人也不恼,反倒笑了:“你说得没错,我还真是有点,想跳江。”

说这话的时候,女人已经站到了小达跟前。女人剪了一个很时髦的清汤挂面头,穿了一身同样很时髦的牛仔套裙,样子很年轻,声气却很老成,仿佛走过了数不清的江湖,拜过了数不清的码头。小达隐隐觉得这女人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心里忍不住颤了一颤。

“你不是,真的,要寻短见的吧?”小达结结巴巴地问。

女人哼了一声,说:“一句笑话,你也信?不就是一个男人吗?值得我跳江吗?还污染了江水呢。”

这时小达的肚子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有点惊天动地的意思,一条街都听得见。小达窘迫得恨不得一刀割了两只耳朵。

“咱们吃宵夜去,我请你。”

女人不由分说地走在了小达前头。小达有些犹豫,可是小达的心里长着一杆秤,分得出饥饿好奇和胆怯各自有几斤几两。这一回小达的脚听从了小达的心。

两人进了街边的一家小饭馆,女人给小达要了一碗腊味饭,给自己要了一碗尖椒炒田螺。女人一边慢慢地挑着自己碗里的田螺肉,一边看着小达风卷残云似的消灭了那碗腊味饭。便又叫了一碗,吃得依旧大口,只是速度渐渐地慢了下来。

“你是不是,一辈子没吃过饭?”女人问。

“早上出门,只喝了一碗粥。”小达有些窘,额头开始冒汗。

饥饿的猛兽被遏制住之后,羞耻感开始复苏。在这个夜晚之前,二十岁的万小达从来没和任何一个年轻女子单独吃过饭。此刻的小达还没有意识到这顿饭的重要性:这顿饭给他开了一扇有进无出的门,从这里跨进去,他就把少年时代丢在门外,成了大人。

“你再吃点这个,很香。”

女人把她的碗推到小达跟前,可是小达没动。尖椒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子里,香得他只想狠狠地打个喷嚏,可是他却不能吃——他只有一只手,捏了田螺,就捏不了牙签。

“其实,我们不用吃得那么斯文。”

女人扔了牙签,拿手指抓了一颗田螺,把屁股放进嘴里吮了一吮,又拿出来,掉了一个头,再吮,肉就已经在舌尖上了。女人吸吮的声音粗野而又响亮,小达知道是为了不让他难堪。

“做的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连吃饭也顾不上?”女人的话问得很平,听不出是好奇还是嘲讽。

“阿姐你别笑话我,我只不过是个摆地摊的,今天运气不好,遇上了街警。”

“卖什么?”

“从前卖过电子表、公仔玩具,现在卖衣服,女人的睡衣。”

女人的目光,渐渐地聚集在他那只空荡荡的袖管上。

“打架造的?”女人问。

小达一怔,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这问话里的意思。他仿佛被这样的联想打了狠狠一棍,血刹那间涌上了脸,额头上爆出了蚯蚓似的青筋。他张了张嘴,话却锈在了喉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屋里只剩下嘈杂的吸吮声。

“你从哪里来?”半晌,女人又抬头问。

“唐山。”

这一回吃惊的是女人。女人再说话时,嘴唇就慢慢地颤动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听说,地震的时候,真的,很惨。”

“我总算活着,别人,却死了……”小达轻轻甩了甩那只空袖管,仿佛甩出去的,是一件他永远也不愿再提的旧事。

两人终于把一海碗的田螺吮完了,擦擦嘴,走上了街。

小达抬头看了一眼天,就知道已经过了二更了。夜色依旧很紧,还没有一丝松动的迹象。霓虹灯灭了,沿街的建筑物失去了轮廓,边角模糊地融会在混混沌沌的夜空中。风起来,梧桐叶子蜷成一只只愤怒的拳头,蓬蓬地砸落在路面上。沉睡的都市,如同脱了衣裳的人,这个和那个,突然变得千人一面的雷同。昏黄的路灯把两人的身影懒懒地投掷在地上,小达看见了女人的颀长消瘦和自己的硕壮。

“阿姐,你去哪里?我送你。”

“算了,我走不动了。你送我到车站吧,我就等第一班公车送我去学校。”

“学校?阿姐你还在上学?”

“什么叫‘还在’?我才刚刚考上了研究生。”

小达愣了一愣,惊讶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不像个读书人?”女人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小达,仿佛死活要讨个说法。

“不,不是……我只是从来没见过,读研究生的女人。”小达的口舌,像捆了一条细绳,突然有些结巴起来。“我就是觉得,读书太难。”

女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怎么混。小学问是小混,大学问是大混。混的学问,比学问本身难多了。哪天等我教会你怎么混,保证你天书也学得成。”

小达也被女人逗乐了——从小到大,竟然没有一个老师这样教过他。

“阿姐,那个男人……”小达迟迟疑疑地说。

“别整天阿姐阿姐的,我有这么老吗?我有名字,叫阿雅!”女人一口剪断了他的话。

“阿,阿雅,那个男人,真的叫你那么伤心吗?”这句话在小达心里存半天了,存得都有了馊味。

阿雅望着远处墨汁一样的江水,默默出神。半晌,才说:“他去美国留学,跟一个台湾同学……”

阿雅顿住了,剩下的那半截话残留在唇上,重重的,把嘴角坠成一条下垂的线。小达很想伸出手来,扯断那条线,可是他不敢。小达手上的那股力气,在肚腹里游走了半天,最后浮到喉咙口,却成了一句长满糙刺的话。

“日他姥姥。”

阿雅一怔,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那声音像一把铁弹子似的飞洒出去,将夜空砸出一个一个的窟窿,街和树都颤颤地抖了起来。

“傻小子,这么远来了,想不想在这儿,发点小财?”阿雅终于止了笑,正了眉眼,认认真真地问小达。

“怎么不想,做梦都想!”

“光想有什么用?就这样整天老鼠似的东逃西躲?”

“那有什么办法?没本钱,也没关系。”

“别哭穷,身边不会一分钱没有吧?告诉我实话,能凑得起多少钱?”

小达在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我和三子,加起来还有千把块钱,想寄回家去的,还没寄。”

“那你去租一块小门脸,要好地方。只要地方选准了,在广州卖屎也能发财。”

小达为难地蹙起了眉头。

“没有营业执照。我和三子跑过好几趟工商局了,没熟人,办不通。”

阿雅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哗哗地写了一行字,递给小达。

“这是市局个体营业处陆处长的地址。你去找他,最好是晚上九点半到九点四十五之间,他看完新闻联播的时候。”

“有用吗?”小达接过纸条,却满脸疑虑。“我买不起什么贵重的礼物,广州的人见识多了,送什么也不稀罕。”

阿雅斜了小达一眼,说:“你知不知道这世上除了钱之外,还有一样东西叫‘投其所好’吗?陆处长是转业军人,他的部队曾经驻扎在河北。1976年他在唐山,你懂了吗?”

小达愣了一会儿,渐渐的,眉眼就活泛了起来。

“我懂了,阿雅。”

“只是,千万不能说是我告诉你的。”阿雅叮嘱道。

两人在公共汽车站牌底下站定了,看着一条长街在淡淡的曙色里渐渐生出轮廓和线条。

“阿雅,你等着吧,总有一天,广州城里会有一层楼,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小达喃喃地说。

这天小达一直到凌晨才回到家。摸摸索索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冷不防迎面就挨了三子一拳。

“你就是寻短见,也告诉一声。我都快找疯了!”

小达从地上爬起来,却也不恼,按着三子在床沿上坐下,嬉皮笑脸地说:“凭什么要寻短见?说不定,还真时来运转了呢?总不能一辈子倒霉。”

三子扭了头看小达,满脸狐疑:“你中了什么蛊了?”

小达站起来,舀了盆凉水洗脸,哗啦哗啦的,水花溅了一地。

“三子,读过书的女人,真的就是不一样。”小达说。

第二天三子陪小达去买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五十八块钱的地摊货,质地粗劣,式样却很新潮。小达拿回家来,调了一碗淀粉汤,拿嘴含了喷在衣服上,用熨斗走过一遍,突然就挺括了起来——那是他在家时看见元妮常干的事。

“样子货,千万别下雨淋湿了。”三子说。

小达抓了一把发蜡,把自然卷的头发吹成个油光水亮的大背头。装上假肢,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再套上西服,系上领带,往镜子跟前一站,突然就认不出自己了。

三子在后头龇牙咧嘴地笑,说人模狗样的,留神点,别一不小心叫人收了去当女婿。小达呸了一口,说我还给他当爹呢。你就在家等我的好消息吧。三子急了,扯住小达的袖口嚷了起来,说你让我在这儿等得猴急啊,我得跟你去,你上楼,我在楼下等。

两人就嘻嘻哈哈地出了门。

很快就找着了地址上的那幢楼,在旧城,是座老式的宿舍楼。楼道里堆满了东西,路灯昏暗得像几年没擦的煤油灯罩,小达差一点被一个纸箱子绊了一跤。跌跌撞撞地上了楼,看了看表,是九点三十七分,便长长地吁了口气,定了定神,才抬手按门铃。

应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胡子拉碴,穿了一身睡衣,嘴里含了一柄牙刷。小达眼尖,一下子就看清了老头扶着门柄的手上缺了两根指头。

“找谁?”

老头的目光像一把铁刷子,在小达身上上上下下地刷了一遍,就把那身糊弄事的西装刷得稀烂。小达在老头的目光里赤身裸体般地低矮了下去。

“陆,陆处长,这是,孝敬您的……”

小达在路上想好的一大桶开场白,到这时已经洒得只剩下了浅浅一个底。

老头瞄了瞄小达递上来的那个纸包,一眼就猜中了是什么东西。

“我不抽烟。有事去办公室找我。”

老头说着就要关门,小达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老头的胳膊,趁老头还没回过神来,就在门缝里插进了一只脚。

“陆处长,我真有急事,求您。”

老头见过这般厚脸皮的人多了,也不当回事,丢下小达一人在屋里,径自去了厕所继续刷牙,一口水含在嘴里,咕嘟咕嘟的旁若无人地翻江倒海。

小达就在屋里四下走着,东瞧西看。屋不大,却倒整洁,摆了一个沙发、一张公事桌和一张饭桌——都是旧式的。迎面的墙上挂着一张镶着黑框的放大照片,是个四五十岁的女人,衣着古旧表情平板。小达依稀觉得女人眼熟,心里只是奇怪:这几天也不知怎么的,见着人总觉得面善,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公事桌的玻璃板下压了几张照片,居多是穿着军装的单人照,有单衣,也有戴着翻皮帽子的冬装——看得出是老头年轻时的模样。右下角有一张两寸黑白照,照片上是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白衬衫花裙子,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小达揉了揉眼睛,只觉得有一根棍子在他心里猛的掏了一下,心给搅和得像一碗被勺子挑散了的豆腐脑,脑瓜子唰的一下空成了一张白纸。

“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睡得早。”

老头手里捏着一块毛巾,擦着嘴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陆叔,这张照片,是,是谁?”小达指着玻璃板问。

小达问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奇怪,一张脸从颧骨到下颌都在抖,手捧在心口,仿佛在接着随时要抖落下的牙齿。

老头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

“这是我女儿阿雅,怎么啦?”

“阿,阿雅,是你女儿?”

今天在老头家里遇见的惊讶,像是一串连发子弹,第一发还没有发完力,第二发就已经紧紧跟上。小达只在嘴上练过兵,却没有真正打过仗。小达被连发子弹打懵了,一下子瘫坐在了沙发上。

“你认识我家阿雅?”老头问。

小达摇了摇头,脑袋瓜子开始慢慢地清醒起来。一句一句的,他开始捡拾起阿雅跟他说过的那些话。他把那些话拼七巧板似的拼排在一起,突然就铺成了一幅意义明晰的图画。他彻底地冷静了下来,心里就知道了下一句该说什么话。

“陆叔,这张照片,跟我姐小时候很像,活脱脱的,像。”

小达站起来,解开领带,脱下西服,除去衬衫,卸下假肢,一样一样地放在了公事桌上。小达做这些事的时候,像是好莱坞大片里的慢镜头动作,斯文,从容,有条不紊。

老头退后了两步。老头虽然见过了很多场面很多人,可是老头再见多识广,也没见过这一款。老头有些慌了,手习惯性地伸向腰间,想去掏那支早已不存在了的枪。

小达把老头按在了沙发上。

“我姐七岁就死了,在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我和我姐给压在一块大石板底下,一头压一个。石板从这头撬,我姐就得死。石板从那头撬,我就活不成。老天逼着我妈要挑一个,你说,你让她怎么挑?”

“我妈挑的是我。可是挑过了,你让她这辈子怎么再活下去?你让我这辈子怎么再活下去?”

老头缺了两根指头的手,颤颤地抖了起来。

“你给我,拿根烟。”他指了指小达放在公事桌上的那个纸包。

小达拆了纸包,拿出一根烟,用随送的打火机,给老头点上了火。老头抽烟的样式很古怪,抽进去好几口,才喷出去一口。那一口烟在肚子里憋得太久了,带着五脏六腑的焦味从鼻孔里挤出去,干热得要擦出火星子。

“七六年,我们部队就驻扎在石家庄,我们是第一时间赶去唐山的。”老头缓缓地开了腔。“我这手,就是在那个时候,刨废了的。夏天死了这么多人,草草埋了。到了冬天,上级发话,说为了防疫,要迁葬。那天晚上,我守着坑,来了两姐弟,一个九岁,一个七岁,说要找妈。小脚丫子踩着尸袋,嘎啦嘎啦地走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冰碴子啊。我说别找了,好几千人,怎么找啊。天黑了,回家吧。你猜他们怎么说:‘妈妈没有了,还有什么家啊。’”

老头三个指头抖得太厉害,长长的烟灰噗嗒一声掉在了地板上,空气里飞腾起一丝隐隐的松木焦香。

“你租下门脸了吗?”老头把烟头往洗脸盆里一扔,问小达。

“租了,在中山六路。”

“有过零售经验吗?别跟我撒谎!”

小达顿了一顿,说算有吧。老头瞪了小达一眼,说什么叫算?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小达低了头,说摆,摆过地摊。

老头长叹了一声,努努嘴,示意小达穿上衣裳。

“明天带了身份证件,到单位找我。”

小达走出门,老头追了过来,把那个纸包塞给了他。

“拆了的那一包,我留下了,剩下的你带走。箭牌的,还是硬壳,价格不便宜啊。”

“陆叔,我一定,不给你丢脸。”

小达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也压着声,怕老头听见了嗓门里的裂缝。

“那张照片,改天我印一张送你。”

他听见老头在身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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