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雅的手指飞快地拂过手提电脑的键盘,发出一连串蚕食桑叶似的切切嘈嘈声响。回广州的班机还要一个小时才起飞,她想趁这个空当修改一份与一家美国公司的合同,却不停地出错。脑子里想的事,一到指间就拐弯。她知道是为什么。
她的脸颊上,又有了微微一丝的热意——还是那道目光,那个隔着一张桌子坐在她右手侧的人的目光。其实,阿雅在洗手间就发现这个人了。这人一路跟随着她走出洗手间,走过候机厅的礼品店,然后又尾随着她走进了这间咖啡厅。那人的目光如惊悚不安的兔子,躲躲闪闪地匍匐在她眼角余光的辐射范围之外,阿雅甚至听见了她的目光在自己余光的追逐之下狼狈逃窜的声响。
那是个看不清年龄的女人,穿了一件做工精良却样式古旧的黑底灰花连衣裙,领口很高,高得挡住了整个脖子和半个下颌。女人的身形很是消瘦,肩胛骨几乎要在衣裳里顶出一个洞,胸脯平实得像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女孩。女人的行囊很简单,只有一个同样做工精良的金属包皮小拉杆箱。女人从箱里抽出一本书,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随意翻着书页——那不过是装样。
阿雅看清了女人的身体,却看不清女人的脸,因为女人戴了一顶白色的凉帽,帽檐压得很低,低得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女人的眼睛只在阿雅视线余光的死角里,慌慌张张地从帽檐里探出一个头,又慌慌张张地缩回——那探和缩都马脚毕露。
这样空麻袋似的肚腹,扛得起两个孩子的身孕吗?这样枣核似的胸乳,喂得饱两张永远饥饿的小嘴吗?阿雅轻轻地冷笑了一声。自从生过了双胞胎,阿雅的身材丰腴了许多,几乎每一季,都需要置换前一季的衣装,可是她从不减肥。“生命力,你知道什么叫生命力吗?大灾大病的时候,谁肚子里有板油,谁就能熬到最后!”她总是这样强悍地回答着小达落在她肚腩上的复杂目光。
可是谁能捆得住男人的喜好呢?
这几年里,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个这样的女人通过各样途径找到她。有时是在家门口,有时是在她最喜欢的一家店铺里,有时是在她常去的一家按摩屋,有时是在某家剧院的洗手间,有时甚至是在办公室里——当着小秘书的面。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是认真花了心思的,因为她们都把她堵在了一个小达不在身边的空当里,而这样的空当,并不是每天每时就能信手拈来的。
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来找阿雅谈判的——当然是关于小达的谈判。这些谈判与普通的谈判有一些相同,又有一些不同。相同的是都有甲乙双方,不同的是双方完全不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一方通常言辞激烈,而另一方几乎一言不发。然而,言辞激烈的那一方,总是很快就意识到:沉默是一座绝顶而无望的高山,没有哪一种言辞,能翻得过那样的山。
尽管那些女人的年龄背景各不相同,从事的职业也是五花八门,有空姐,有办公室白领,有商场售货员,有教书先生,甚至还有网店老板,可是阿雅不久就看出了一个门道:她们都长得消瘦骨感,看上去像清纯的大学生。她们让阿雅想起了自己十几年前在校园时的模样。
男人的喜好,竟是如此的不与时俱进啊。阿雅忍不住感叹。
刚开始时,阿雅很难不把这些女人当真。她把她们的话题带回了枕边。小达从不辩解,只是嘿嘿地笑,说公司都在你手里了,你还怕什么呢?
她已经认识小达近二十年了,她知根知底地知道小达——小达的钱在哪里,他的心也在哪里。只是小达心里有许许多多扇门,有的大大地敞开着,有的虚掩着,有的关了却没锁上,有的不仅紧闭着,还上了重重的锁——感情就是这样的一道门。小达和她没有经过恋爱这道槛就直接走进了婚姻。小达异常吝啬地使用着任何一个与感情或情绪相关的词。从小达嘴里掏出一个爱字,就像生生地拔出他的一颗牙齿一样地费劲。她知道小达娶了她,是为了许多原因,可这里头没有一个原因,是与爱相关的。然而她也知道,这些原因绑在一起,虽还不是爱,却也够实够重,捆得住一生了。所以渐渐的,她就定了心,不再在小达面前提起这些女人。
可是这个女人,似乎与那群女人有些不同。首先,这是第一个把她堵在旅途中的女人;其次,这人和她使用了一种相同的武器:沉默。在这个女人身上,她从始至终没有看出任何搭话的企图。当交战双方使用的是同一样兵器时,比试的只能是功力了。阿雅第一次感觉到了威胁。
女人的目光依旧敌进我退躲躲闪闪地在她脸颊上扫描着,阿雅的脑子被搅成了一颗散黄的蛋,再也无法聚集成团。她终于忍无可忍,啪的一声盖上电脑,走到了女人跟前。
“你还要跟踪我多久?别装了,有什么话就说,跟我说跟小达说,都一样。”阿雅伸出一个指头,轻轻合上了女人的书。
“小达?”女人惊讶地抬起头来,一张脸终于摆脱了帽檐的屏障,无遮无拦地暴露在阿雅面前。
阿雅吃了一惊——她眼前的这张脸,竟然是她自己的翻版,一个小了一号的翻版。
“对不起,我没想特意跟踪你,我只是觉得,你跟我长得,有点像。我是说,很像。这一辈子,我还没有见过,跟我长得那么像的人。”女人语无伦次地说。
阿雅忍不住轻轻地笑了:“是有点像,不过那是十几年前的我。那时候,我身上还没有这么多的肉。”
“你能教教我,怎么样长肉吗?”女人说。
阿雅知道女人是在变着法子恭维她,可是女人的语气里没有时下那些骨感美人的娇柔作态,听起来竟有几分真诚。阿雅很是受用,便回身拿了自己的行李和咖啡,和女人拼成了一桌。
“丈夫、孩子、婆婆、公司。当你敢把这四样东西一起扛起来的时候,不胖也难。”阿雅说。
女人把脸俯在手掌里,颤颤地笑了起来。女人的笑声细细弱弱的,仿佛随时要断在途中,听起来更像是一场努力克制住的咳嗽。阿雅一下子觉出了自己的强健。
“国外来的?”阿雅问。
女人又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阿雅努嘴指了指她的衣服,说这个样式,早几年就没人穿了。女人揉了揉裙角,嚅嚅地说:“我很少出门,买一件衣服就穿好多年。”
女人的回答倒叫阿雅生出微微一丝歉意来。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和这个女人玩一场钓鱼的游戏,她的每一句随意,钓出来的都是女人的认真。她轻轻地拍了拍女人的手背,说对不起,我们随便惯了,不比你们国外回来的人。你们认真。你是不是,出国很多年了?
“十一年,不知道算不算很多?”女人说。
“常回来吗?”
女人顿了一顿,才说:“从没,回来过。”
这回轮到阿雅吃了一惊。十一年,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在某些国家里,是数届政府。在另一些国家里,是一整个朝代。
“不想家吗?”阿雅问。
“没有,值得我回来的人。”女人低声说。
“可是,总有值得你回来的事吧?”
女人端起咖啡杯子,怕冷似的团在手里,转来转去。“倒真有一件事,那就是,离婚。”
阿雅不禁一怔。这个从千山万水赶过来,仿佛就是为了和她分享同一张咖啡桌的女人,必定是带了她的故事来的。到了这个年纪,谁能没有几个故事?只是女人的故事太远太密实,她插不进嘴。
两人便都沉默了。
半晌,女人终于放下咖啡杯子,抬头定定地看着阿雅,眼角绽出一些隐约的细碎的笑纹。
“其实,我从小就想着,长大了要长成你这样的,黑黑的,结结实实,能干活,也能打架。没想到,后来偏长成了这副皮包骨头的怂样。”女人说。
阿雅的心里暖了一暖,又唰地凉了下去。
“可是,男人喜欢的,不是我这个样子的。”阿雅叹了一口气。
女人激烈地摇头,仿佛要甩出一头的烦愁。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这样。我的男人,就喜欢你这一款。”女人说。
阿雅哼了一声,说全天下的男人,口味其实都一样。他们爱的,就是他们没吃到的那一口。
两个女人同时笑出了声。她们的笑声如同大大小小的珠子,弹落在咖啡桌的玻璃面上,叮啷叮啷的,满屋都是脆响。阿雅突然就很是喜欢这个能和她笑在一个点上的陌生女人了。
两人终于笑过了气,女人突然想起来问阿雅:“你刚才,是不是说到了一个,叫小达的人?”
“他是我男人。怎么,你也认识?”
女人又笑,说看来你有点神经过敏,是被哪个女人吓的吗?我认识的那个小达是个孩子。当然,如果他活到今天,也该是一个大人了。
“什么意思?他死了?”
女人的脸上,飞过了一团阴云,瞬间遮暗了那两颊之间刚刚飞扬起来的一丝生动。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女人说。
女人伸了一个手指到嘴里,咬起了指甲。女人咬得很狠,仿佛与指甲有着世代的冤仇,咯吱咯吱的声响听起来有些瘆人。
“全中国起码有一半的男人,起的都是‘达’的名字。因为他们的爹娘,做的都是同一个飞黄腾达的美梦。”阿雅忿忿地说。
“说说你的小达吧,他怎么惹了你?”
女人终于咬够了指甲,平静下来,重新端起了咖啡杯子。阿雅发现,女人手里总得有样东西。女人手里没东西的时候,看上去就有些失魂落魄。
“我的小达,故事太多,开个头就结不了尾,谁也没有这个耐心。”阿雅摇了摇头。
女人抬腕看了看手表,微微一笑。
“我的班机还有一个半小时。够不够长?”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