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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76年7月28日,河北唐山

万小登对这个晚上的记忆有些部分是极为清晰的,清晰到几乎可以想得起每一个细节的每一道纹理。而对另外一些部分却又是极为模糊的,模糊到似乎只有一个边缘混淆的大致轮廓。很多年后,她还在怀疑,她对那天晚上的回忆,是否是因为看过了太多的纪实文献之后产生的一种幻觉。她甚至觉得,她生命中也许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一个夜晚。

那夜很热。其实世上的夏夜大体都是热的,只是那个夏夜热得有些离谱。天像是一口烤了一整天的大瓦缸,整个地倒扣在地上,没有一线裂缝可以漏进哪怕细细一丝的风来。热昏了的不仅是人,还有狗。狗汪汪地从街头咬到街尾,满街都是连绵不断的狂吠。

万家原来是有一架电风扇的,那是万师傅用了厂里的旧材料自己装搭的。可是这架电风扇已经在昼夜不停的行使中烧坏了机芯,所以万家那晚和所有没有电风扇的邻里们一样,只能苦苦地干熬着。

母亲李元妮这晚一个人睡一张床。父亲出车了,两个孩子和小舅挤在另一张床上。母亲和舅舅不停地翻着身,蒲扇噼噼啪啪地拍打在身上,声若爆竹。

“老七呀,上海那地方,吃的跟咱们这地方不一样吧?”母亲问对过床上的小舅——小舅的部队驻扎在上海郊区。

“什么都是小小的一碗,看着都不敢下筷子,怕一口给吃没了。倒是做得精细,酸甜味。”

母亲啧啧地羡慕着,说难怪南方那些女子细皮嫩肉的,人家是什么吃法?咱是什么吃法?听说南边天气也好,冬天夏天都没咱这儿难熬吧?

“人家是海洋性气候,四季分明。冬天比咱们这儿暖和多了,夏天白日也热,到了晚上就凉快了,好睡觉呢。”

“这一辈子,你姐就是个井底蛙啊。真想哪一天,也能到大城市看看。”母亲说。

小舅沉默了一会儿,才嚅嚅地说:“姐,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那封电报,你该生活在省城的……”

母亲打断了小舅的话:“那都是命,谁犟得过命?没有那封电报,也会出别的事,天爷不待见我。”

小舅啪一声拍死了一只叮在胳膊上的大蚊子,又把一掌的蚊血抹到了枕巾上:“姐,将来小达大了,我带他去上海读书,也算圆了你的梦。”

小达“咚”地跺了一下床板,说姐不去,我也不去。

黑暗中母亲的床上有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动,小登知道是母亲在脱衣服。母亲从来不敞怀睡觉的,可是这几天母亲实在熬不住了。

“七啊,今年是不是热得有些邪乎?你看看小登小达身上的痱子,都抓得化了脓,他爸回来见了那个心疼啊。”

小舅就嘿嘿地笑,说我姐夫平日见了谁都是个黑脸,可就是见了这两个小祖宗,一点脾气也没有。

母亲也笑,说你还没见过他爷爷奶奶的样子呢。你姐夫家三个儿子,才有小达这么一个孙子,他爷爷奶奶恨不得把小达放在手掌心上当菩萨供起来呢。

小舅摸了摸小达的腿,瘦瘦的,却很是结实,没动静,大约是睡着了。“这孩子身子骨倒是长好了呢,性情也好,是个招人疼的样子。不过我看你和姐夫,倒是更宠小登些呢。”

“闺女长大了是爹娘的贴身棉袄嘛,不过小登这孩子的脾气,唉,爱记仇。”母亲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说七你睡吧,这两个冤家缠你讲了一夜的话,也倦了。

舅舅嗯了一声,蒲扇声就渐渐地迟缓低落了下去,间隙里响起了些细细碎碎的鼻鼾声。小登的眼皮也黏耷了起来,却觉得湿黏黏的席子上,有一万只虫子在蠕动啮咬着。她听见母亲摸摸索索地下了床,黑暗中不知撞着了什么物什,哎哟地呼了一声痛。小登知道母亲是要摸到院里去小解的。从前母亲都是用屋里的痰盂解手的,这几天实在太热,解在屋里味太浓,母亲才出门去的。母亲终于踢踢趿趿地走到了院子里,小登依稀听见母亲在窗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天爷,这天咋就亮得这么……”突然间惊天动地的一阵巨响,把母亲的半截话刀一样地生生切断了。

小登的记忆也在这里被生生切断,成为一片空白。但空白也不是全然的空白,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尘粒,在中间飞舞闪烁,如同旧式电影胶片的片头和片尾部分。后来小登努力想把这些尘粒一一收集起来,填补这一段的缺失,却一直劳而无益——那是后话。

等她重新记事的时候,她只感觉到了黑暗。不是夜里关灯之后的那种黑暗,因为夜里的黑暗是有窟窿的。窗帘缝、门缝、墙缝,任何一条缝隙都可以将黑暗撕出隐约的破绽。可是那天小登遭遇的黑暗是没有任何破绽的,如同一条完全没有接缝的厚棉被,将她劈头盖脸地蒙住了。刚开始时,黑暗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颜色和一些泥尘的气味,后来黑暗渐渐地有了重量,她觉出黑暗将她的两个额角挤得扁扁的,眼睛仿佛要从额上爆裂而出。

她听见头顶有些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有人在喊苏修扔原子弹了。那声音里有许多条裂缝,每一条裂缝里都塞满了恐惶。她也隐隐听见了母亲含混沉闷的呻吟声,如一根即将断裂的胡琴弦,在一个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的地方断断续续地嘤嗡着。她想转身,却发现全身只有右手的三个指头还能动弹。她将那三个手指前后左右地拨拉着,就拨着了一件软绵绵的东西,是一只手,却不是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比这个大很多。小,小达。她想叫,她的声音歪歪扭扭地在喉咙里爬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断在了舌尖上。

一阵哗啦的瓦砾声之后,母亲的声音突然清晰了起来。

“七,七,找件衣服,羞死人了。”

“救人要紧,还管这个。”这是小舅的声音。

母亲似乎被提醒,忽然凄厉地喊了起来:“小登啊小达……”母亲那天的呼喊如一把尖锐的锉刀,在小登的耳膜上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修复的划痕。

小达突然松开了小登的手,剧烈地挣动起来,砰砰地砸着黑暗中坚固无比的四壁。小登看不见小达的动作,只觉得他像陷在泥潭里的一尾鱼,拼死也要跳出那一潭的泥。小登动了动右手,发现似乎有些松动,就把全身的力都押在那只手上,猛力往上一顶,突然,她看见了一线天。天极小,小得像针眼,从针眼里望出去,她看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女人只穿了一件裤衩,胸前一颤一颤地坠着两个裹满了灰泥的圆球。

“妈,妈!”

小达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小登说不出话来,小达是两个人共同的声音。小达喊了很久,小达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难受啊,姐。”小达沉默了,仿佛知道了自己的无望。

“天爷,小,小达在这底下。来,来人啊。”那是母亲的呼叫。母亲那天的声音一点儿也不像是母亲,母亲的声音更像是一股脱离了母亲的身体自行其是的气流,在空气中犀利地横冲直撞,将一切拦截它的东西切割成碎片。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那一线天空消失了——大约是有人趴在地上听。

“在这,这里。”小达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接着是母亲狼一样的咆哮喘息声,小登猜想是母亲在扒土。

“大姐,没用,孩子是压在一块水泥板底下的,只能拿家伙撬,刨是刨不开的。”

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有人说家伙来了,大姐你让开。几声叮当之后,便又停了下来。有一个声音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块水泥板,是横压着的,撬,撬了这头,就朝那头倒。

两个孩子,一个压在这头,一个压在那头。

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

“姐,你说话,救哪一个。”是小舅在说话。

母亲的额头嘭嘭地撞着地,说天爷,天爷啊。一阵撕扯声之后,母亲的哭声就低了下来。小登听见小舅厉声喝斥着母亲:“姐你再不说话,两个都没了。”

在似乎无限冗长的沉默之后,母亲终于开了口。

母亲的声音非常柔弱,旁边的人几乎是靠猜测揣摩出来的。可是小登和小达却都准确无误地听到了那两个音节,以及音节之间的一个细微停顿。

母亲石破天惊的那句话是:

小……达。

小达一下子拽紧了小登的手。小登期待着小达说一句话,可是小达什么也没有说。头顶上响起了一阵滚雷一样的声音,小登觉得有人在她的脑壳上凶猛地砸了一锤。

“姐哦,姐。”

这是小登陷入万劫不复的沉睡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渐渐地亮了起来。那天的天相极丑,遍天都堆满了破棉絮似的云。大地还在断断续续地颤抖着,已经夷为平地的城市突然间开阔了起来,一眼几乎可以看到地平线。失去了建筑物,天和地之间不再有明显的界限,只剩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不知从何开始也不知到何结束的瓦砾。

那天,人们在一棵半倒的大槐树旁边,发现了一个仰天躺着的小女孩——是刚刚挖掘出来还来不及转移的尸体。女孩一侧额角上有一大片血迹,身体其他部位几乎没有外伤。可是女孩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却糊满了泥尘——显然是窒息而死的。女孩身上穿的那件粉红色的小汗衫,已经破成了碎片。女孩几乎赤裸的身体上,却背着一个近乎完好的印着天安门图像的军绿色书包。

“多俊的丫头啊。”

有人惋惜地叹着气,却没有人停下脚步来。一路上他们看见了太多这样的尸体。一路上他们还将看到更多这样的尸体。那天他们正用按秒计算的速度来考虑活人的事。那天和那天以后很长的日子里,他们都没有时间来顾及死人。

后来天下起了雨。雨携裹着太多的飞尘和故事,雨就有了颜色和重量。雨点打在小女孩的脸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泥花。后来泥花就渐渐地清淡了起来,一滴在女孩的眼皮上驻留了很久的水珠,突然颤了一颤,滚落了下来——女孩睁开了眼睛。

女孩坐起来,茫然地看着完全失去了参照物的四野。后来女孩的目光落在了身上的那只书包上,散落成粉粒的记忆渐渐聚集成团,女孩想起了一些似乎很是久远的事情。女孩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撕扯着身上的书包带。书包带很结实,女孩撕不开。女孩就弯下腰来咬。女孩的牙齿尖利如小兽,经纬交织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齿之间发出凄凉的呻吟。布带断了,女孩将书包团在手里,像扔皮球一样狠命地扔了出去。书包在空中飞了几个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后挂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树上。

女孩只剩了一只鞋子。女孩用只有一只鞋子的脚,寻找着一条并不是路的路。女孩蹒蹒跚跚地走了一阵子,又停了下来,回头看她走过的那条路。只见她扔的那个书包如同一只被猎人射中了的老鹞,在树杈上搭耸着半拉肮脏的翅膀。

此刻,这个叫万小登的女孩子还没有意识到,这就是她关于童年的最后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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